那些年,我喜欢过的女孩

文丨曾瑞

这么多年后,我似乎还能看见,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小男孩在暴雨中奔跑。他跨着大步,奔跑在山间小道上,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和全身。在他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个打花布伞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喊他,要他等一等。我似乎已经听见了小女孩的喊声。他没有停住,而是加快速度,跑出那片树林,又跑过了一道田埂。他跑到一处葡萄架下,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等着小女孩。

每当我扭头往回看,总感觉那个小男孩还在岁月的某个缝隙里,小女孩也还在岁月的某个缝隙里。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喊着他。那天,是拿成绩单的日子。堂姐生了孩子,我和母亲一道去吃酒。原本头天打算回家,因为要拿成绩单。奈何姐夫不让,只得又住了一晚。那个小女孩与我同班,也是堂姐的亲戚。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不顾吃饭,也不等大人,便往学校赶。走到途中,下起了暴雨。我没带伞。她撑开花布伞。伞很小,我们挤着走在山间小道上。没走几步,我便跑了起来。我至今还记得,并不完全是由于害羞才跑开。在那一刻,我似乎想用一种优美的跑姿来取悦她。我想让她看看我能跑得多快。所以,她越是喊我停下,我越是加快了速度。

小小年纪的我,对她,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堂姐嫁人时,临出门那天晚上,按照土家族的老规矩,要陪十姊妹。所谓陪十姊妹,就是一些未出嫁的女孩围坐一起,新娘坐首位,由新娘起头,大家轮流唱歌。我是男孩,不能上桌,只得在一旁看。那时,我也不会唱歌,连《世上只有妈妈好》都不会。在学校除了语文就是数学,老师根本不教我们唱歌。我母亲没读过书,也不会教我唱歌。那个女孩却会唱许多歌,在陪十姊妹的桌上,就数她唱得最多,令我羡慕不已。我对她的特殊好感,或许就因为她会唱那么多歌吧。那天晚上,我还差点和她睡在了一起。由于客人很多,就在楼上开了铺。一边睡男的,一边睡女的。我们一帮子凑在一起,嘻嘻闹闹,在楼上玩。很晚了,母亲喊我回去。她说,你可以睡在这儿,小男孩可以,大人就不行。母亲喊着我回去,结果,我还是回去了。

童年里,对其有这种特殊好感的女生,不止她一个。在这些女生面前,我几乎都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大概四年级,我对另一个女生L产生了异常强烈的好感,以至于,我不敢跟她说一句话。她是从另一所小学转过来的,不光会唱歌,还会跳舞。当她在教室里一边跳一边唱着“没有树高,没有花香,我是一棵小草”时,夸张点说,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一个白袂飘飘的仙子在弥漫着雾气的花间翩然而舞。小时候,我最喜欢邱莫言,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任何人都不及武功盖世的邱莫言漂亮。而她,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邱莫言的化身。我不敢跟她说话,也不敢出现在她周围。她成了我最想接近的禁区。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带我们去山上。那位老师经常带我们出去,去山上,去峡谷里,去河滩边。在野外玩一通,然后回到教室写作文。那天在山上,下山时,同学们走得很分散。我落在后面,正巧碰上了她。她和一个女生手挽手,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一刻,我一如既往地跑起来,从她们身边跑过去。不料,就在她们前面,我被一棵树绊了一跤,直挺挺地摔了出去。这一摔,我痛得不行,狼狈地爬起来又跑。我不知当时她们笑了没有。每当我想起那一幕,总感觉十多年前摔伤的地方,还在我身上疼,疼得那么美好。

小学阶段,L在我心中是一个飘渺的形象,而Z却是我喜欢的最久的女生。Z成绩好,人缘好,在班上很受欢迎。她对我也很好。这么多年后,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干旱的夏天。天干个多月,河水断流,形成一个个水洼子。这是捉鱼的大好时机。我们一群人,放学后沿着干涸的河床走,碰上水洼子就扑过去。在村支书家下面一个水洼子里,鱼特别多。大家都抢着抓。Z每抓到一条,便递给我。同伴跟她抢,她也不给,硬说着:我要给他。小小的鱼递到我手里,都已被抓破了皮,鼓出了眼睛。那是她和同伴争夺的痕迹。同伴不爽快,撇下她独自走了,临走还不忘白我几眼。我们在河里破了鱼,掐一根丝茅草,串了提在手里。河水缓缓,山风浩荡,我们并肩走在阳光里,单纯而快乐。每当记忆喊住我时,一回头,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抓着一条鱼的小女孩儿。她的声音那么清脆,撞开岁月在我头脑里始终回响着一句话:我要给他,我要给他。

小时候,我对女生所产生的不过是好感。而产生此种好感的心理反应,几乎跟爱情差不多。当我在高中真正喜欢上一个女生—K—时,那种感觉,竟然完全是小时候我对L的感觉。我不敢和她说话,不敢多看她几眼。跟L同学两年,我只和她讲过一次话。那天,我们值日。我在楼下,她在楼上。她喊我,要我拿扫把。我答应了一声。我们的交流,仅此而已。落后,又上了同一所初中,竟然相见如路人。初中时,学校禁止谈恋爱。亲戚朋友相聚一处聊天,聊到我,也总是规劝在学校千万别谈恋爱,好像爱情会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因此,我虽有了爱情的萌动,却抑制着,一心搞学习,生怕一动心思成绩就会下降。

我在暴雨中奔跑,是不是也为了抵抗某种东西?我似乎不敢接受来自一个女生的花布伞,宁愿一头扎进雨中,用逃离现场的方式,来表示对她的好感。就像多年以后,当Q把编织的五角星递过来时,我同样不敢接收一样。那天也下着雨,教室外面坑坑洼洼的院落里积满了水。下课时间,很吵闹。Q站在一个拐角处,她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把一个用纸折成的菠萝往我手里一塞,显得特别匆忙。她的心跳也在加快吧。我没接住,怎么就没接住呢,是我不敢接吗?反正菠萝掉在了地上,扑落出满地的五角星。我往地上瞥了一眼,匆匆的一眼,便离开了,快速地离开了。当时人来人往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着我们。我就怕被人看见。若不是有那么多人,我当时会不会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五角星?如今再回想,我当然感到愧疚。那一刻,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肯定很尴尬,可能还会伤心。我总感觉,那些扑落在雨中的五角星,一直在责备地望着我,直到今天还在责备地望着我。只是,我已经没办法走回去把它们捡起来了。

Q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曾同桌很久,可以说,有些交情。奇怪的是,对她,我从未产生过特殊的好感。我和她之间的交情,类似男生与男生之间的交情。班上那么多女生当中,我几乎只有在Q面前,能感到无拘无束,毫无顾虑。所以,到初中,当她托人给我情书时,在惊讶之余,我感到一种失落。毕竟,在我看来,她打破了一个界限。以至于,我再也不敢跟她说话了,至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说话了。中考前夕,她又托人送来礼物。原本,她要约我去校园散步,当面送给我。我没去。除了一种羞涩之外,我的头脑其实已被某种东西所控制。那是老师们多年来灌输的,是亲戚朋友们经常嘱咐的,导致我对爱情产生了一种抵抗的戒心。这与小时候在女生面前的奔跑已经大有不同。中考时,我恰巧与Q在同一考场。我把她送的礼物装进文具袋,带进了考场,我希望她能看见,不知她看见了没有。这之后,我考上了市重点,继续求学。Q去了某城市打工。我们再无联系。

而小时候对Q的那种感情,读高中时,在Y身上复萌了。Y很活泼,有几分泼辣,令班上不少男生畏而远之。她根本不像女生,完全是男生性格。她个子很小,巴掌大的小脸上,总是笑开了花,嗓门儿很大,说起话来叽叽喳喳,一张嘴从不饶人。她毫无顾忌,骂人出口成章,浑身透着一股野性与骚劲。刚刚进入高中时,她就坐我在前排。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跟旁边的女生大声讨论精子和卵子怎么结合成为受精卵的问题。后来,我一度跟她同桌。按理,我会喜欢上她,而不会喜欢上别人。但她实在太凶,咋咋呼呼的,难以驾驭。跟她同桌之后,我发现,她还是蛮善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因此,我们才会成为朋友。有一回,我说她很有女侠的风度。承蒙我的夸奖,她非常开心,头一扬,眉毛一纵,做出一副既深沉又不屑的神情,有些严肃地脱口说道,那是必须的,说完就扑哧而笑。

很多事,在她看来,都属于理所当然。她喜欢看言情小说。高中时,课外读物,尤其是言情小说和武侠小说,都在被禁之列。她觉得,作为一个女生,就应该看言情小说,还对那些不看的女生嗤之以鼻。后来,她迷上了玄幻小说。她觉得,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应该看玄幻小说。她认为那些还在躲着看言情小说的人,还在追星的人,实属脑残。她说话,该说胸时,绝不避讳,该骂一个男生时,绝不留情。她觉得,作为人,说话就应该这么直接,这么干脆,不然一切都表达不清楚。女生之间,经常会讨论爱情,尤其是偶像剧里的爱情。她们羡慕那些帅气的男人温柔,浪漫,体贴,恨不得投怀送抱,成为他们的情人。她们幻想着遇上白马王子,跟自己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要真有某个男生向她们表白,她们铁定会惊得花容失色。Y完全不同。她好像早已经历了无数次恋爱,深知爱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对爱情根本不屑一顾。而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渴望爱情的女生,在她看来,不过是思春。

当时,我真正喜欢的女生,是K。她个子也不高,两只大眼睛,一把长发总是扎在脑后,很文静,极少跟男生讲话,显得比较冷静成熟。在班上,可以说,她丝毫不出众,相貌平平,语不惊人,很少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却喜欢上了她。为什么会喜欢她呢?简单的理由,或许是我跟她同桌。学生时代,你喜欢的女生,多半是自己的同桌。她的成绩很差,排在年级两百名之后。当时,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她选择跟我同桌的理由,便是要我帮她辅导一下数学。后来,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排在年级两百名之后,她却稳步上升,进入了全校前四十名,还获得过奖学金。她性格内向,我也不怎么开朗。但同桌期间,我们的确交谈甚欢。她还给我看她写的日记。日记中,全是她的幻想。这个毫不起眼的女生,就用她的文静,她日记中的幻想,征服了我。

她家就在城里,但她不是走读,仍然住校。每到周末,她会回家。很多次,我都尾随在她后面。跟着她走过操场,走下林荫道,走出校门,走上校门口的大街,然后看着她坐上2路公交车,直至2路车朝城市的另一个方向开去,消失在车流中。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就像我不知道生命中很多事对我有什么意义一样。反正,这样做了,我才感到心里踏实。望着2路车消失之后,我会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走上很长一段路,然后又走回学校。我开始写日记,日记中,全是对K的爱。我将她美化,拔高,使她超越于一切之上。

高三时,我开始读《红楼梦》。正因为读《红楼梦》,我年少的心中才有了“文学”这东西。自从沉迷红楼世界,也使我忧郁起来,整天为着林黛玉的悲伤而悲伤。渐渐的,我把投在K身上的感情收了回来,转而投给了林黛玉。一直以来,我都在暗恋女生。这是一种虚幻的爱。一旦成为现实,反而让我无法面对。结果,我干脆爱上了小说中的林黛玉。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阅读《红楼梦》,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在书中遇上了林黛玉。这个曹雪芹笔下的奇女子,她纯真,有趣,懂浪漫,孤高自许,目无下尘,飘渺在天上,不染俗世尘埃。这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高三整整一年,我都在看《红楼梦》,完全荒废了学习。此后,我几乎用了四年时间,来摆脱自己性格中的“林黛玉”。直到如今,“林黛玉”还是在我心灵的某处,她那女神般的高贵与纯洁,时常让我这个生在凡间的人暗自愧疚。

如果说,林黛玉也曾在我生命中现出过一次真身的话,我想,她是化作M出现在我所在的凡间的。M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总感觉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这种感觉简直不可理喻,却相当强烈地扎根在我内心。我渴望与她交流,却始终不敢接近她。后来,我们终于有了来往。于我而言,这来往完全是别后的重逢。但来往之后,曾对Q产生过的失落感,再次产生了。不过,这之中,又掺杂着情欲的痛苦。我渴望爱情,却对爱情有一种恶心式的反感。我的头脑曾被禁止谈恋爱的教育所控制,之后又被尼采的哲学所吞噬。我对女人产生了一种憎恨,毫无由头的憎恨,听信尼采的憎恨。而她的出现,这憎恨被镇压了下去。但我希望她仅仅留在天上,她却来到了人间。她来到人间,就意味着,她有人的外壳。这人的外壳,美丽的曲线,唤醒了我内在的野兽。于是,我开始与这野兽搏斗。我的灵魂就是战场,几股相互敌对的力量在厮杀。爱情成了折磨。我惩罚自己,使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同时,我也想让她痛苦。唯有她也痛苦,我才能得到安慰。所以,我希望,她仅仅站在我的远方。

这种变态的感情,或许在我从那个小女孩身边跑开时,就已经播下了种子。我在雨中一路奔跑,的确是想用一种优美的跑姿取悦她,何尝不也是因为害怕?内心的感觉,那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我只能借助奔跑使之平静,或者在奔跑中得以舒展。面对爱情,抑或心跳加快的感觉,我有着发自本能的逃避。此后的教育,使我幼小的头脑,对爱情抑或心跳加快的感觉,产生了一种被强加的抵抗。以至于,到某一天,我竟然强烈地感到爱情是肮脏的。十多年的教育,我的心灵被扭曲了。从看《红楼梦》那一天起,我开始对自己进行洗脑。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花了多年时间,清除体内的精神污染,或许,还要花更多时间,我才能把自己的大脑洗干净。

十多年前的那场暴雨中,我的跑姿可能一点也不优美。小女孩追上我时,还指着我的后背说,你衣服上全是黄泥。那一刻,我肯定很狼狈,就像在L面前摔倒时一样狼狈。但每当想起那个在暴雨中奔跑的小男孩,就有一股暖意,在我内心涌动。此时此刻,他正打我眼前跑过,穿着一件白衬衣,衬衣上溅着斑斑黄泥。小女孩撑着花布伞,紧紧跟在他后面。我多想喊他一声,却只是望着他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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