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德十二年八月,帝国崩坏了。
裕仁天皇投降。
溥仪皇帝被苏联人虏获。
日本开拓团民撤离满洲。
没有希望。
这片土地没有了希望。
“可是,满洲还有你们。”司令紧锁眉头,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刚毅。
“你们是满洲之鹰。”
“你们是帝国的未来。”
2,
我十六岁那年,也就是西元1933年,溥仪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建立了满洲帝国,年号康德。
那时司令热泪盈眶,他忍住声音的颤抖,对我说,我们复国了,这是属于我们的铁马冰河,这是属于我们的永世基业。
广播播送着满洲国歌:
家已齐,国已治,此外何求 。
近之则与,世界同化 。
远之则与,天地同流。
他站在玻璃大窗前,阳光洒在他伟岸的身躯上,像一尊雕塑。
日本人说,这里将是五族共和的王道乐土。这里将是大东亚崛起的钥匙。这里将是未来世界的中心。
大量的工厂拔地而起。埋藏了亿万年的矿物被挖掘出来,运上火车。枪支弹药源源不断创造了出来,武装了这片土地。
可事实是,随着帝国的运转,我们的各个渠道都由日本人实际把控。农业,工业,教育,军事,外交,所有所有。
“你不觉得我们越来越像傀儡了吗?”我问。
“大东亚战争帮助了我们复国,我们要对盟友有信任。”司令说,“不过,我们也必须有自己的杀手锏。”
“你是说那个项目吗?”我问。
司令点头,“日本人答应过,那个项目成功后,我来全权负责,那时,就将是我们满洲荣耀的开启。”
“可是,这将以那么多人的生命为代价……”
“闭嘴!”司令抬手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我一阵眩晕,勉强站住。
“这种同情心是可耻的!”他气的发抖,“帝国需要牺牲。”
我鞠躬致歉。
“记住,所有伟业的基石之上,盛开的都是血肉之花。”他说。
3,
康德九年初,关东军731部队的活体实验出现了突破性成果。
那天我们一起来到位于野谷的实验基地,铁门缓缓洞开,径直进去,冰冷的钢铁长廊的尽头,一个灯光明亮的石厅,四壁凿辟的非常整齐,举目向上望去,厅顶高阔。
石厅中央有个数米高的铁笼,里面有团东西似在耸动。
我们靠近,看到那团东西身上覆盖着羽毛。
身旁的日本人用蹩脚的汉语对那团东西喊道:“飞起来!”
那团东西像是受了惊吓,展开身躯,一双巨大的翅膀伸开,脸转向我们这边。
一只金雕。
它眼神里没有普通金雕的凶狠,而是充满了惊惧。
它的颈部前端高高凸起,裸露出了有缝合痕迹的皮肤。
“飞起来!”日本再次喊道。
它展翅而飞,飞行的轨迹异常混乱,它在铁笼中冲撞,铁丝将身上的羽毛刮落,最后它精疲力竭,坠落在地,不停喘息。
像是从来没学会过飞翔一样。
日本人笑着说:“为了战略上的推进意义,实验直接从猴子跨步到金雕,成果显著。”
司令和我走向前,靠近铁笼,仔细观察这只金雕。
它喘息了好几分钟,然后一步步移向我们,我隔着铁笼和它对视,想从它眼睛里读出点什么。
它扑闪几下翅膀,扇出一股腥臊的风。
它用尖锐的爪子在地面上抓来抓去,刻出歪歪曲曲的字符。
它后退几步,用喙啄了啄地面,示意我们去看。
我仔细端详,终于辨认出来,它写的是六个汉字:
求 求 你 杀 了 我
4,
人类从不缺少自我毁灭的疯狂。
大脑移植术被日本人研究出来后,一只只移植了人类大脑的金雕变成了一驾驾小型战斗机。只要配备上特属武器,它们便拥有了超强的机动性和杀伤力。
它们将是战争的终结者。
日本人并没有遵守将项目交给司令的承诺,司令虽然接手了,但仍是副官,总负责人是个叫石井泰野的矮小丑陋的男人。
实验成熟后,之前的实验品被统统销毁。康德十年冬,一支真正具备战斗力的战鹰部队开始量产。
大脑提供者的选拔是有严格要求的。
日本人作为高等公民,成为实验品这种事自然不会轮到他们。汉人不被信任,他们跟这个国家有天然的情感割裂。剩下的,只有跟皇军一条心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这些金雕的大脑提供者,都是旗人。
除此之外还有两条严谨要求。一是要认同大东亚共荣政策,二是要高于一般人的智商。
第一条是为了保证战鹰部队的忠诚度。第二条是为了更快更好掌握飞行和战斗技巧。
战鹰部队第一次战斗演习选在一个覆雪初融的下午,在野谷外的空地上,数百只金雕展翅而飞。
它们身上装备了机枪和炸弹,用利爪和尖喙控制,从天空倾泻下来,将军事目标夷为平地。
它们凯旋而归,落回地面。
数百双眼睛齐齐望向司令。
我站在司令身边,能感受到他激动的心情。
这个男人虽然年近六十,但身上仍有一股仿如少年的热血。
“今天的你们,将被载入满洲帝国的历史!”他对着鹰群宣讲,“你们是神鹰旗,满洲第九旗。”
“你们将会和八旗祖先一样,用视死如归的勇气,赢得天下!”
“看见了吗?你们刚才俯瞰的土地,这片曾给了我们旗人荣耀的土地,这片我们失而复得的土地,你们要捍卫它,为它战斗!”
“从今天起,对内而言,你们是神鹰旗,对外,你们则是另一个让敌人胆寒的名字。”
司令伸开双臂,像展开了翅膀。
“满洲之鹰!”
鹰群开始躁动,第一只飞上高空,其余的也一只接一只飞起,它们盘旋而上,遮天蔽日。
司令转向我。
“神鹰旗还需要一个首领,一个带领它们翱翔和战斗的首领。”司令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只信任你。”
我敬了一个军礼。
“加入神鹰旗,是我的荣耀。”
尖锐的鹰群长啸之声倾轧下来,震耳欲聋。
5,
我的换脑手术很成功。
最初对金雕身体的操纵并不自如,但很快就适应了。
飞翔很容易,但做到随心所欲却着实花费了不少努力。
除此之外,还有那要命的头痛。
就像要爆炸一样,每条血管都变成了火山,喷发出名叫疼痛的熔岩。
为此我每天都要打止痛剂控制。
但这些跟我的使命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换脑后三个月,我第一次从实验基地飞出,直冲天际。
越过山岗,越过田野,越过城市,越过冒出滚滚黑烟的烟囱,我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作为一个人类时看不透的事情。
我在天空翱翔,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满洲就在下方,这片苦难的土地就在下方。
我离它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们真正拥有过它吗?
返回基地时,司令正站在最高的露天瞭望台上。
我在他身后降落。
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我用鹰爪在地上写:
战 局 ?
司令轻轻摇头:“不乐观,美国人很厉害。”
我又写:
怎 么 办
司令指向楼顶的日本军旗:“不怕,我们的身后有太阳。”
旗上的太阳散着光芒。
我继续写:
如 果 太 阳 熄 灭 了 ?
司令指向军旗的手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去。
“如果太阳熄灭了。”风灌满他的军风衣,猎猎作响。
“我就是唯一的光。”
6,
五天后,我第一次执行任务,便是暗杀。
随着战局的崩溃,越来越多的关外特务潜入满洲,他们在伺机而动。
必须消灭他们。
夜,我来到一处乡镇,在一间不大的院子里降落。
收起翅膀,轻轻靠近窗边,灯光从窗户里透出,人影绰绰。
我仔细听,里面有三个人在对话。
他们在聊最新的战局。德国投降了,美军在硫磺岛登陆,苏联方面准备参战。
“同志们,我们看到了曙光。”他们说。
我挥动翅膀破窗而入。
他们的眼神里瞬间充斥了惊讶。
没等他们有所动作,我鹰翼上绑着的利刃就刺穿了其中两人的身体。
另一个见状想逃,我疾速闪到他身后,用鹰爪上装备的割刀将他的头颅斩掉。
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住,他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几秒钟,我就将这里变成了地狱。
我在他们房间翻箱倒柜,但找到的有用线索只有一封信,内容是世界范围的战况报告,里面还有对日本战败后接收工作的安排。信的末句写着:为了解救同胞,我们万死不辞。
我捉摸了这句话很长时间。
我早就知道他们并没有把满洲国民当成敌人。
也早就知道他们把我们认作同胞。
那为何,我们之间要互相杀戮?两国的对立因何而起?两块领土又因何割裂?
我想,这里面的事情,再明白不过。
某意义上讲,我们脚下的土地相加,才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国土。
但由于那些人的介入,我们走向了另一种可能性。
我振翅飞出。
在夜空之上,身下的城市灯火点点。也许只有到了这个高度,我才能冷静下来,深入思考一些问题。
用政治概念虚拟出一个国家的意义是什么?这样就能让人民产生认同感了吗?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战争,屠戮,杀伐。
当我们已经疯狂到把自身的荣耀放到了正义之上,放到了常识之上,不惜成为别人的傀儡,不惜把民族精英改造成活体武器……
那么,我们继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夜空静寂,只有风声。
繁星漫天,像祖先们的眼睛。
7,
康德十二年八月,帝国崩坏了。
石井泰野将神鹰旗的所有权限都移交给司令后,剖腹自决。
司令将我们召集到武器库,满脸黯然。
数十分钟的沉默后,他站直身躯,眼睛里又放出了光芒。
“满洲还有你们。”他说,“你们是满洲之鹰,你们是帝国的未来。”
他拿出厚厚一叠资料。
“三个月前,我开始做最坏的打算,这些计划,就将是我们之后的行动纲领。”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他说我们要偷袭苏联红军,救出溥仪皇帝。
他说我们要轰炸盟军基地,刺杀他们领导人。
他说我们要去东京,潜入皇宫,绑架天皇来满洲,逼迫日本重新恢复大东亚战争。
他说我们要去美国本土强制引爆原子弹。
每一项都是异想天开,
每一项都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所有神鹰旗的战士都能从他的手舞足蹈里读出两个字。
疯狂。
司令,这几个月我也思考了很多,我的立场由混乱不堪,到坚如磐石。
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成为鹰的意义何在。
我悄悄从侧门退出,来到了武器存放处。
我用两只刚劲的利爪牢牢抓起一枚沉甸甸的炸弹,扇动双翼,飞向天空。
司令啊,你可知我成为鹰之后感悟到了什么吗?
当我看到工人们日夜不停,劳累致死,然后被丢进万人坑。
当我看到他们只关心我们的资源,当我看到他们只想掏空这片土地。
这里只有奴役,并没有任何荣光。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王道乐土?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当今世界第四强国?
司令啊,和平已经丢失太久了。
这个世界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让我们来把这一切回归到正确的轨迹上,好么?
我松开利爪,炸弹直直坠落。
巨大的爆炸声轰隆隆响起,滚滚热浪直冲天际。
司令,对不起,我无法认同你的荣耀和理想。
司令,对不起,我无法说服我的内心。
愿火海荡平你内心的仇恨,愿你的灵魂再次回到我儿时记忆中那个慈祥的模样。
对不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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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巫言乱语丨故事集
这些天马行空,光怪陆离的故事,究竟是充斥着悲悯的沼泽?轻声耳语的恶魔?缠绕畸爱的荆棘?还是回响于末路的葬曲?
翻开它,你就能离答案更近一步。
但想转身离去,却已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