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王芸欲言又止的看着眼前独酌的男人。他穿着王芸给他买的polo衫,头发略微花白,一张脸菱角分明,英气勃勃,王芸的美丽显然遗传自他。
他眼角尚有一丝化不开的忧伤,自母亲离开之后一直如此。他并没有抬头,但相依为命多年的父女,似乎感觉到了女儿有话要说,于是问道:“有事要跟爸爸说吗?”
“爸,我想带个人回家给您看看。”王芸很高兴有人把话题带起来。
“你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哪里人?”
“也是老家这边的人!”王芸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略显心虚:“您还记得,以前在村子河边,朝你开了一枪的男孩么?”
老王喷了一口酒!
(一)
十年前。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上初中的少年,被分到九班之后,迅速交了一群损友,打架逃学便成了家常便饭。
九十年代的小孩,即使逃学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去。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周围的村落游玩。
与老王相遇的前一天,我们正在偷椰子。
一开始,大家是没有想过路边的椰子树原来是有主的,看见就上去摘了。“猴子”最瘦,他负责上树,把椰子拧下来往下扔。
有时候倒霉,椰子刚好掉到石头上,会溅得汁水到处都是。树下的人会一边指责“猴子”扔的不准,一边去抢那个裂开的椰子,小心翼翼地吸着,还要注意不让椰子水粘到衣服,因为这样会让衣服留下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我们正摘得高兴,忽然听到一个老头地叫骂声,本能想跑。
“他好像就一个人?”阿辉说。
“那就不管他,猴子你多摘几个!”
老头骂了一会,看我们没有反应,忽然喊了一句:“儿子,拿枪来!”
一群人哄的一下散开,只留下还在树上的猴子,一边骂我们没义气,一边爬下树来。那一年,《古惑仔》还没开播,义气是什么?可以吃吗?
“妈的,有枪了不起啊?”阿辉气喘吁吁的说。跑了两公里后,我们意识到被骗了。
“我也去搞把枪,我们去河边打猎!”
那时候还没有严打,民间其实留着不少枪支。说用来打鸟的枪,其实就是气枪,威力不大,声音也不大,我一直以为他拿过来的是气枪。
“这玩意怎么用?”
“把火药从这里放进去,然后用这个填实……。”
“你特么小心点,会走火的。”
河边,我们研究着怎么装弹。阿辉并没有拿来一把气枪,而是火药枪。这玩意其实走火率颇高,没有出事真的算我们命大。
我迫不及待的抢过装好弹的枪,迫不及待朝着芦苇荡开了一枪,砰的一声,我还没来得及观察,就看见一个男人从里面冲了出来。
他提着还没穿好的裤子,指着我骂:“是你特么的朝我开枪吗?小兔崽子你找死是吗?”
他们再次没义气的一哄而散,留下一个手拿猎枪不知所措的少年和一个满脸愤怒,提着裤子的中年人,默默对视了几秒。
“他还没擦屁股吧?”我想。
下一秒,我丢下枪跑了,背后传来阵阵中年人的骂声。
“他一定没有擦屁股,所以没追上来!”
……
三天后,我被逮住了。
说来倒霉,隔壁学校的学生打群架打死人了。学校紧急动员,要求每个班都开一场家长会。我就这么大大咧咧的从他面前走过,然后在我爸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被扭送教导处了。
“他女儿还挺漂亮?”
我看到跟着老王,抿嘴笑的小姑娘。
这是后来我在老王,我爹和校方的三方会审的惨痛教训中,留下的唯一美好的回忆。
“就算被打,也要留个好印象!”
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被自己的老爹打成狗的中二少年,脑子里还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幻想。
王芸,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更意外的是,她居然和我同班,逃学太多的坏处是分班一个月了,我连班里的同学都没有认齐。
我和她是有着“杀父之仇”的仇人,这在班里变得人尽皆知,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个人的目光,开始暗暗追逐她的身影。
而这个误会,让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集。每次我们偶遇,她见了我,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我没有试图靠近,每当我想试图靠近的时候,那一道道目光让我鼓起的那么一丁点勇气迅速耗光。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已经知道人言可畏的滋味,确实蛮悲愤的,我想。
一年后,父母为了让我远离损友,把我转去了另一个城市的中学。
(二)
“听说转过来一个美女,要不要去看看?”
我被强子拉着去了隔壁班,再次看到了王芸。这时候又过去了一年多,我们都已经是高中生了。
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了。窗外趴着一群色狼,她低着头和身边的女同学聊着什么,不敢往教室外边看着,大概也知道有人来看她吧?
她应该没发现我。如果她发现我,表情会怎样呢?想到这我不禁露出笑容。
第二天,我们在走廊相遇了。在见到我的瞬间,她一脸惊讶,大概是没想到还能再遇见我吧?
“嗨,你也来这间学校了呀。”我努力装成偶遇的样子,若无其事的打声招呼。
她羞红了脸,低着头迅速从我身边走过,我似乎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嗯!”
就简单的一个字,让我欣喜若狂。
从此她们班就经常多了个路过的人,经常在走廊相遇,并有了短暂的交谈。
有多短暂呢?
“去上课啊?”
“嗯!”
我满是忧伤。
……
“我们打赌吧,看谁先追的到王芸吧!”在学校边上的小卖部,一群人无聊的打着牌,强子忽然提议。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吱声。
“好啊,谁先来?”
“借着大家打赌,万一表白失败,也不会丢人吧?”
在未来的日子里,她经常从教室里叫出来,被我们一个个表白。我躲在远处,看着失败者被起哄,看着她羞红了脸跑进教室。心里充满期待,着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但我呢?
明天就是我了,我心里很紧张。
接下来,我看见她羞红脸跑回教室的身影,和张龙一脸得意的笑容。
她成了我兄弟的女朋友。
我们终于可以正常交流了,以朋友的方式。
三个月后,他们又分手了。
我们在整个高中时代再也没有交集。人言可畏,在十四岁我懂得的道理,十八岁依然懂得。
高考结束,我们考上了同一间学校。
在飞往学校的飞机上,我们终于坐在了一起,没有尴尬,没有异样的目光,却也没有了爱情。
下了飞机,我给丽莎打电话。
“女朋友吗?”她问。我点了点头,她笑了笑,和我拉开距离,给我私人的空间。我看着她的背影,那点青春期的悸动,会像这道背影一样,渐行渐远吧?
我挂断电话,追了上去。
(三)
廖丽莎成为我女朋友,也是源于一次打赌。不得不说学生时代的我们,真的很无聊。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看着她微微点头跑回教室的身影,我想起了王芸。但我很快陷入了初恋的甜蜜,像所有情窦初开的恋人一样,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假出去逛街,吃饭。在不经意间有了第一次牵手,在黑暗的角落献出彼此的初吻。
“你爱我吗?”
“爱!”
在我们不懂爱的年纪,这个字总是那么容易说出口。
最后她去了邻省的大学,我们之间隔着6小时火车的距离。像所有的异地恋一样,我们每天聊着电话,发着短信。
而王芸,在老乡聚会之后,我们不常联系。我们有时候会在校园里碰面,她身边多了一个男孩,斯斯文文,戴着眼镜。
我们一般会点头微笑,就像以前一样。
但我们找到了各自的幸福,也尝试划向不同的彼岸。
……
但大半年之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一拳砸在他的脸上,眼镜破碎,鲜血飞溅。我深深看了一眼想阻止却不敢动的她,从地上捡起鲜花,走出校门。
回到定好的酒店,把手机调成静音,我倒在穿上,疲惫的感觉涌上心头。说好的惊喜变成了惊吓,异地恋果然没有好结果,我没哭,但心很堵。
第二天,在回学校的火车上,我删掉了廖丽莎的号码。
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回到学校的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我每天假装出去给丽莎打电话,在超市买了一包烟。我会走啊走啊走到湖边,找到最里边的长凳坐下,默默的看着湖水,抽着烟。
这里其实是情侣谈情说爱的胜地,但是有这么一个男的,他每天单身一人,翘着二郎腿,以最舒服的姿势瘫在长凳上盯着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好人。所以三个星期后,这里除了我,很少有人过来了。
所以我在这里遇见哭泣的王芸的时候,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你也失恋啊?”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想抽下自己,在她面前我总是进退失据。
她暂停了哭泣,楞楞的看着我。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坐在她的身边。
“戴眼镜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开启地图炮:“没事没事,会过去的,我也刚失恋!”
“你失恋了吗?”她被我的话勾起兴趣,好奇的看着我。
我给她讲了廖丽莎的故事,我们的相遇,我们的相恋,我为她准备的惊喜和那场变成惊吓的偶遇。我告诉她我在这已经坐了快一个月了,每天看着湖水,想着往事死撑。
我想我快哭出来了吧?我感觉它们要出来了,卸下心防的人,泪水总是容易决堤而出,我深吸一口气,把它们逼回去。
“这不像你!”她说。
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当着全校被父亲打骂一声不吭的我,还是那个整天打架逃学玩世不恭的我。
“不提她了,说说你吧?他对你怎么了?”
“谢谢你分享你的故事。”她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我没男朋友,也没失恋呀!”
“哈?”我目瞪口呆。
王芸的悲伤并不是来自爱情,而是亲人。她接到表妹的电话,告诉她她的母亲得了癌症。
这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但父母为了她安心读书,并没有告诉她。王芸知道的时,王妈妈已经动过第一次手术了,正接受化疗。
所以她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虽然悲伤,却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去,因为还有半个月就放假了。
今天她刚好和做完化疗的妈妈通了电话,一时忍不住就跑到湖边,结果……。
“结果就是我现在想一头扎到湖里去!”我一脸悲愤。
她掩嘴偷笑。
看着那张眼角还挂着泪光的笑颜,我忽然觉得,失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年要不一起回家吧?”
“好!”
(四)
湖边那一夜之后,我才真正意义上和她成为了朋友。
不是那尴尬的“世仇”,不是朋友的女朋友,不是点头之交的校友和老乡,就是能联系,能一起吃个饭的好朋友。
也许是彼此分享过秘密,我们的关系的发展比过去几年都要快,当然,只是朋友关系。
假期我送她回家,在远处停了下来。
“要进去坐坐吗?”看着她眼睛笑成月牙却一脸戏谑的样子,我坚定地拒绝了她。
在假期我们并没有多少次见面,她要照顾病重的妈妈,而我也在和圈子里的朋友在玩。和兄弟的前女友走的太近可不是什么好的流言。
她偶尔会用短信和我聊天,我也从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这么多话聊。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在村子的河边,我知道她希望我过去。
“你就是在这朝我爸开了一枪吧?”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在草丛里上大号?”
她掩嘴直笑。
我们边聊边走,从后门进入学校。她指着教导室的门口说:“你就是在这被你爸打的,你还一副死不认错的表情?”
“那是不想在你面前丢脸!”我想。
“这是我们的教室,可惜你没有读完就转学了。”
“这是我们女孩子经常玩的地方。”
“这里……。”
“医生说,我妈只能活一年了!”走到操场,她终于说出了心事。
我看着她在我身边啜泣,我心有千言万语,我想把她拥入怀里,但最终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声:“会没事的,别哭了。”
我和她坐在操场的主席台上,看着天边的云霞。
那景色,真的很美。
……
假期很快结束了,我们回到学校。
我和王芸的关系,已经变得有点暧昧。我感觉到了,我相信她也是。但我们都没有捅破这层窗纸,不知道顾虑着什么?
情人节三天前的夜晚,我们走在学校的小路上,一会聊到她母亲的病情,她满是忧伤,一会聊到以前的趣事,她又破涕为笑。
忽然间电话响了,我拿起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挂断。
“怎么了?”她问。
“大概是廖丽莎吧?自从分手后她打电话给我,我都没接,后来我所有的陌生电话都没接。”
“我觉得你应该说清楚!”
“我是该说清楚了。”我望着她清澈的眼睛。
电话又响起来,我犹豫了一下,在她面前接了起来。这并不是廖丽莎的电话。
“我叫陈岸,就是上次被你打得鼻子出血的人。”
在未来的5分钟里,他向我解释了他和丽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关系。
“我喜欢她,但她并没有接受我。你看到我们牵手,只是我主动牵起她的手,如果不是你冲出来太快,她也会甩开。”
“你不接她的电话,她也找不到你。所以我打这个电话给你,她是好姑娘,我不希望她伤心。”
我挂了电话,电话的声音很大,我相信王芸该听的都听见了。一时间我们陷入沉默。
“这不是挺好的吗?你该给她打个电话!”她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回答。
“如果我和你说,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你,你相信吗?”
她缄默。
“我们不适合,我和张龙交往过,我知道你这个人最爱面子,你过不了这关!”
“如果我过得了呢?”
“她是个好女孩,你们应该在一起。”
她没有直视我的目光,丢下这一句话慌忙离开。
我没有去追,我知道追也没用。
我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通了。
“喂,是丽莎吗……?”
(五)
我是王芸。
自从那天之后,我们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
他并没有来追我,也没有看见我流下的眼泪。当他告诉我他从初中就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很惊讶,也许是他真的藏得很好,也许是在我的眼里,这不像他。
那个被父亲当众打骂,一声不吭的他;那个自以为我失恋开着地图炮,最后却傻眼的他;那个陪着我看晚霞,却不敢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的他,才是我印象中的他。
那才是我喜欢的他。
我喜欢他,但为什么在他表白后,我却拒绝他?我不知道。
电话响了,室友叫我下楼帮她拿点东西。
我在楼下看到了严浩,他手拿着一把木吉他,推了推眼镜,腼腆地看着我。看到室友在一旁窃笑,我明白了。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我听着他弹完歌曲,看着单膝跪下,把花递到我的面前。
“在一起。”
“答应他!”
……
我听到了人们的起哄,有我的朋友,有他的同学,也有看热闹的人群。
不同的口号化成惊涛,拍在我的心上,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场祝福,但谁想过我的心情?
在这个喧闹的环境,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我像一座在风浪里穿行的孤舟,被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拍的摇摇欲坠。
忽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拥入怀中。
“你们想对我女朋友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我像找到了港湾。
……
“丽莎结婚了。”在车上,他对我说。
“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自从那天和她说过对不起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了,我只是从朋友那听来的。”
“哦!”
……
“快走啊!我爸又不会吃了你!”王芸看着僵着身体,龟速前进的某人。
“我这不是在走吗?”
“你是不是怕了?”
“胡……胡说,十年前他都能没拿我怎么样,我……我会怕?”
“那你腿为什么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