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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见过完美的父母,在现实世界里。也从没见过完美的家庭,永远快乐。
人到中年,似乎不太愿意花时间回想过去了。不只是个人的意愿,而是不得已要束缚了思想和情绪,免得把本就不大的生存空间压缩得更窄。但人本就是感性的动物,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加上酒精的催化,情绪的洪流会势不可挡地淹没所有冷静的大脑。今夜,趁着月亮,趁着酒精,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说一说关于我父母的一些事。或许你会认为这是一个酒鬼在说醉话,但那千真万确。现实不也总让人觉得滑稽和不可信吗?
我很久没有对人敞开心扉地对人诉说,也很久没有想念我的父母了,此刻我格外地想念他们,也格外地想对人说一说他们。
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母亲是懦弱的服从者,父亲是昏庸的暴君,而孩子是无能的承受者,无论好坏。
在我十几岁时,也就是父亲和现在我差不多的年纪,父亲酗酒越加厉害(那时我不明白,现在或许懂得了一些)。父亲平日里像一个摇不响的拨浪鼓,被生活的大手推来摇去,仍旧一声不吭。可喝醉后就不一样了,父亲似乎真成了一个拨“浪”鼓,话会像波浪一波一波地涌来,而且是重复地、一层不变地涌来。一个人再喜欢大海,如果眼前永远只是一波波单调的、毫无变化的波浪,也会心生厌倦。酒后的父亲会寻找,甚至虚构出许多莫须有的事情来盘问、诘责我和母亲,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这样。他人永远是一个谜,即使这个人是父亲。
我一直记得大学暑假的那次通话,父亲从没闹得那样凶。在外打工的父亲喝醉了,打电话回来(是那种只能打电话的按键手机)。我拿着电话,听着他被酒精和电波改变了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应和着他,害怕一句话说得不恰当让他找到挑起争端的借口。
“你知道我在外面吃的是什么苦吗?人家给我看的是什么脸色你知道不?我在外面这么苦这么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那时我是个刚满十九岁的青年,我有了一点力量,懂得了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在他醉醺醺的、颐指气使的话语里,我的愤怒即将爆发。可我又明白,一旦我像颗定时炸弹一样爆炸,就会把这个脆弱的家庭炸得支离破碎。母亲在一旁不停地给我使着眼色,一脸的央求,不时还轻声地口述着我该采取的回答。母亲的脸瘦削、憔悴得让人心酸,头上的头发因常年的忧虑掉得稀稀落落,一个黑色的胶圈把那缕灰白箍在脑后。我尽力装出一副笑容来向母亲表示我的冷静,可得到的只是比哭更难看的表情。父亲说自己的命苦,责备我的入世不深,骂别人的老奸巨猾,说他怎样地被别人算计。他总是在家里面闹得很凶,在外面却是个懦夫,他越凶我就越发觉得他可笑。
他让我把电话给母亲,我不情愿,母亲自己伸过手来拿了过去。父亲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口气,呵斥母亲脑袋简单做事想不清楚,细细盘问他给母亲用作家用钱的踪迹,一丝一毫都要算得清楚。母亲了解父亲,所以每花一笔钱都仔细记着。母亲一条条回复他,央求他停下来去休息。可父亲仍旧喋喋不休,到后来竟然质问起母亲是不是在家里和别的男人不干不净。父亲之前虽然闹,但从没有闹得如此过分。他还口口声声说他全都知道,他歇斯底里地逼着母亲承认。母亲不可能做那样的事,矢口否认,他便在那头大吼大叫起来,一些不堪入耳的词汇从电话听筒里钻出来,在空洞的房间里放肆地跑、闹。母亲两只手扶着耳边的手机,苍老的脸上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母亲的辩解无力而多余。父亲似乎以为强词夺理、倒打一耙就能盖掉他自己难堪的历史,就没人知晓他丑陋的面孔。他的话语深深地伤害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妻子。我觉得我们不像是家人,他们更不是一对夫妻。对于一个妻子,丈夫歇斯底里的猜忌也许最能伤透她的心,我知道母亲的心早就碎了。对于一个儿子,父母之间的分裂,和天的崩塌是一样无法承受的事情。
那边闹完了,母亲把电话递给我,坐着抹泪。父亲对着我又是翻来覆去地说,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他也不管,仿佛酒精吃掉了他的本就不长的记忆,上一秒刚问的问题下一秒就忘了,不光忘了别人的回答,连自己问过也忘了,又若有其事、颠来倒去地问起来。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让他听出一点厌烦,我的耐心快被消耗完了,我一气之下就要挂掉电话。他却转换了话题:“我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你想吃什么?在家里吃不到什么好的,想吃什么爸给你做,你看下想吃什么,家里缺些什么,我回来的路上买。”“随便。”我的语气敷衍,懒得去想家里有什么。“是人都不会想吃你的东西。”我心里不屑地想着——我恨他。“要是想吃鱼,买鱼要在镇口那家买,他家鱼最新鲜。八角、桂皮这些香料要在镇中老陈家买,还有你爱吃的牛奶糖,回来我也买一包……“我并不领情,父亲嘴里令人作呕的酒气似乎漫过了无线电波钻进了我的鼻中,让我厌恶。任他说,我冷漠地不作任何回应。我厌恶的表情似乎也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他的眼里,他停下来不说了。久久的沉默过后,他开口了:“你怎么不叫爸?”我不回答,只是沉默,沉默有时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已经很久不叫爸了,这是我认为的唯一的、最直接的对他的反抗和惩罚。他知道不会得到我的回答,又开口问我有钱没有,是否需要钱。“不需要。”我的话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一出鞘便把所有的话头斩尽,空气也冰冷下来。沉默,死寂,电话两边都没有声音,只有电流声滋滋地响。“没事挂了。”没有等他回答,我狠狠地摁下了挂机键,把手机丢到一边。
“你不该挂这么快,你该叫他一声。”坐在旁边已经擦干了泪的母亲说:“你爸醉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不管他对我怎样,不管他以前怎样打你骂你,可他时刻都记着你,你……”过往种种回忆涌出来,里面裹缠着种种矛盾、纠结的情绪,这些情绪在我的体内聚集,左右奔突、横冲直撞又相互纠缠,仿佛要将我撕裂成无数的碎片。
“我不需要他记着,他当初让我死了才好!”
“你要包容他,他只是不会表达。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还送过我花嘞……”母亲哽咽着,但没有流泪。
“他不会表达,他只会折磨人。又是他送过你花,那么一株破桂花有什么好的。你看看他都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为什么不和他离婚!”我愤怒地把脚边的一棵板凳踢飞,一声脆响撞到了墙上,摔到墙角,摔掉了一只腿。
母亲被吓到了,怔怔地看着我,片刻后才说话:“他毕竟是你爸爸,我们是一家人啊。你看他把你养大,为了供你上大学怎样地辛苦。你忘记那次在沙场了吗?”
“我可以不读那破大学,是他要把我带到这世上来,不是我想当他的儿子,你们离了婚对谁都是解脱!”我咆哮着又站了起来。母亲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就像父亲生气时她的躲闪一样。看着她瘦弱的身躯,我又悔恨不已。我是不是也变得和父亲一样,只会狠狠地伤害那些爱着自己的人?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儿子,你不要哭,你哭妈妈更难过……”母亲伸过手来要替我擦泪。我不肯,别过头,抛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大跨步走出家门,留给昏黄灯光下的母亲一个倔强而单薄的背影。
是夜,没有星星和月亮,却没有黑到不见五指。借着朦胧的光线可以看到路面模糊的轮廓。我拼命地跑,想要摆脱身后母亲的呼唤。我跑过家里的柴堆,跑过猪圈和鸡圈,猪和鸡都睡着了。我跑出村子,跑过收获后荒芜的庄稼地,越过山坡,冲下斜坡,在树林里狂奔,像一个疯子。心脏急速地跳动,肺猛烈地膨胀,喉咙干涩发出撕破布料般的气喘声。冰冷的空气让我剧烈地咳嗽,一股血腥味涌上来。我还想跑上面前陡峭的山坡,即使每迈一步都困难得像蹒跚的老人。两边黑魆魆光秃秃的树杈对着我张牙舞爪,愤怒让我暂时忽略了肉体的痛苦,获得了力量再次迈开双腿,憋着一口气,卯着劲跑了上去。终于,脚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我倒在了山坡上,倒在落叶和枯草上。我不要命地咳嗽,像自缢未遂的人贪婪地吞进空气。树叶腐朽的气味和灰尘呛满了口腔,泪水断线似的流到地上。我趴在那里,像是趴生与死的边缘。身体里燃烧着烈火,四肢却没了知觉,脑子空荡荡一片,只听见夜虫在很远的地方枯叫。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愤怒消散了,只剩下悲伤。我想哭出声来,喉咙却像塞了一把粗糙的树叶一样难受,肿胀得发不出声音。缓慢地翻过身来,漆黑的苍穹,四野寂静,冰凉的夜风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不时呜咽两声,声音暗哑、悲伤。我觉得我一定要哭,我要把心中淤积的所有委屈和伤心都发泄出来, 像感冒的人要死命咳出喉咙里的粘痰。哭得累了,伤心也消散了许多。鼻子被鼻涕塞得无法呼吸,只能张着嘴呼气。地面冰冷,积在耳蜗的泪水也冰冷下来,腐叶和泥土的气息钻进肺里,夜虫还在叫唤。内心是一种忧伤的平静,我摸出兜里的一颗牛奶糖,剥开放进嘴里,轻腻的甜味在嘴里弥漫。黑蓝色的天边,挂上了一颗不亮的星。
“儿啊,你在哪里,你不要吓妈妈,快跟妈回家……”黑暗里传来了母亲的呼唤。“你快答应妈啊,你不要做傻事,你还这么年轻……”母亲嗓子已经喊哑了。或许是出于一个已经成长了的男孩的倔强,我竟没有回答母亲。我躺在那里,任由母亲在黑暗里呼喊、寻找。那幼稚的举动,留给我无尽的悔恨。年轻人们,千万不要像我,让母亲在茫茫黑夜里寻找你。
母亲摔了。因为着急赶我,她没有去屋里拿电筒,而是随便捡了根竹竿当拐杖,便来赶我。直到她被树枝绊倒摔在一个暗坑里,直到我听见了她的惨叫声,我才慌忙答应她,慌忙向她的方向跑去。母亲弯在坑底,还安慰着我:“妈没事,就是右脚使不上劲儿,你扶妈起来。”我扶母亲站起来,她的右脚本就有旧伤,一碰到地面,母亲就疼得从牙关子里挤出来“嘶嘶~”声来。我将母亲背在背上,才感到母亲轻得吓人。回到家里,在灯光下,母亲的小腿和脚踝整个地肿起来了,像一截剥了皮的木头。
母亲只顾上下打量着我,“担心死我了,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黑,我怕你年轻一时想不开,冲动做傻事。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妈怎么活啊?”母亲的手在我的脸上不停地摩挲,像是捧着一件珍宝。
“妈,我没事。”我愧疚地低着头。
“你别和你爸斗气,你爸不喝酒也是个好人。”
“我晓得,我去给你叫医生。”
“不了,妈这是旧伤,用冷水敷一敷,把我放在木箱里的那个中药熬一包,喝几天就会好。”
“医生来看了放心点。”
“妈的脚妈自己知道,你快去拿中药。”我拗不过母亲,从母亲放在床底的木箱里拿出一包药来。那个木箱像是母亲的藏宝箱一样,里面除了一大包中药,还放着包牛奶糖,几个笔记本和几瓶母亲常吃的那种白色止痛片。
我给母亲倒来热水,拧热毛巾打算替母亲擦去脸上那层热汗。母亲不好意思,一定要拿过毛巾来自己擦。我给母亲擦完了受伤的右脚,又把左脚放到盆里搓洗。水有些凉,我让母亲把脚先抬起来,提着水壶弯着腰往盆里加热水,弯曲的水柱流到盆里冒着热气,母亲忍不住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儿子长大了,妈好开心。”我感到从头顶开始,全身像是有一股电流流过一样的酥麻感,片刻后又感到心酸,深深地歉疚。母亲是为了赶我才摔倒的,我要是早点答应就不会……眼泪又在我的眼眶里打着转,连忙打岔道:“好了,妈你慢慢泡,我洗脸。”说着赶紧用毛巾装着洗脸把眼泪擦去。
“屋里还有牛奶糖,就在装药的木匣子里,你给妈拿一颗来。”母亲抬着那碗黑沉沉的中药对我说。母亲喝完中药,我将一颗剥了壳的牛奶糖送到母亲嘴里,母亲的牙齿像深秋山林里腐败的树叶一般枯黄、斑驳,再也白不回来了,那是衰老的证明。“好甜~”母亲说着闭上了眼睛,露出一个微笑,满意地靠在椅子上,连眼角的皱纹也似乎在笑。我觉得母亲此刻像一个小女孩,或许母亲心里仍旧住着一个小女孩吧。“你也吃一颗,你的命可是这牛奶糖救来的。”“好。”我倒像一个哥哥满足妹妹的要求那样,剥了一颗放进嘴里,那种久违的甜味盈满口腔,让我想起幼年时那场差点要了我命的病,心底又泛起一阵苦涩。
“咛~咛咛~”电话又响了起来,好容易轻松的空气凝固下来,母亲稍微露出笑容的脸又灰了下去。那双凹进去的、被皱纹包围的眼睛已经装不下更多的悲伤和忧虑。我拿起电话一看,心沉到了谷底。还是父亲打来的。我不想接,但迟迟没能按下那颗红色的挂机键。深呼吸,想想刚才自己的冲动给母亲带来的伤害,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装出轻快的语气“喂?”父亲的酒醉还没醒,他又开始了和前次通话一样的盘问,我不回答他,让他闹。他闹够了,又让我把手机给母亲,母亲伸过手来要接电话。我看着憔悴的母亲,收回了伸到半空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说出了那句恶毒的话来:“你要死就死在外边,不要回来。”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心脏在胸腔里撞个不停。“咛咛~咛~”又打来了,我关掉了手机。
“妈,不早了,休息吧。”母亲忐忑不安地看着我,还想说什么,我没让她说下去,扶她起身到屋里睡下。刚才好不容易才有的融洽气氛又彻底消失,母亲和我各怀心事。我躺在床上,不想睡觉,有时人躺在床上并不是为了睡觉。我不知道母亲会想些什么,过去这十几年的岁月在脑海中翻过。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忍耐到了今天,更无法想象母亲是怎样陪着这样一个丈夫,度过了比我的记忆还长的日子,而且这日子在未来还长得看不到头。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坚持下去,是对父亲的爱吗?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的爱。那么是对我的爱吗?可千万别因为这个,否则那将是一座我永远背负不起的大山。是对这个家庭眷念吗,可我们这样哪里还像一个家庭呢?支离破碎、鸡飞狗跳。依我看,倒不如没了的好。也许是因为恐惧吧,对生活的恐惧。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没有男人的力气,许多农活根本不可能做成。而离了婚的女人都是卑贱的,会被世人唾弃的看法,仍然在人们心底根深蒂固,流言蜚语也可以压得死人。又有几个女人能够独自面对这来自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压迫,在那本就不宽的,现在又变得更狭窄的生存细缝里活下去呢?“嗯,是了,是因为现实,并非因为我,母亲才这样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心底急于撇清母亲的坚忍与我的联系,似乎这样,我才能片刻逃脱那座压在心上的高山,才能畅快地呼吸。
父亲回来了,父亲是在母亲摔倒后第三天回来的。他提着出去时那个装得鼓鼓的褐色旧帆布包,另一只手提着几个红的白的塑料袋和一支医用拐杖 。一件蓝灰色短衫,脚下一双沾满灰尘的青布鞋。他推开门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吃饭,一盘土豆丝,一碗水煮白菜。父亲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将从门里透进来的光遮去了大半,屋里暗了一层。母亲丢下碗,扶着椅子一只脚支撑着站起来,要去接父亲手里的东西。父亲没有等母亲,把拐杖递给了母亲,兀自走进了里屋,将帆布袋放在了里面。又走出来,提着袋子去了厨房,过一会“嘭嘭嘭”地宰起什么来。母亲让我快去帮父亲,我踌躇着来到厨房,看见父亲在宰排骨。我站在不远处,像一块木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无话可说。父亲像是没看见我一样,自顾自忙着。
父亲炖了排骨汤,炝了一条鱼,放在桌子上。排骨汤白而嫩,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散发着清香。那条鱼被外面被炸得焦黄,淋上熬制的辣椒汤汁,浓烈诱人的香味把整个屋子都装满了。旁边的土豆丝和白菜,寒酸得像两个乞丐。父亲舀了一碗排骨放到母亲面前,说了他回家来的第一句话:“你吃,吃骨头脚好得快。”父亲像是看不见我,我也赌着气不去吃那排骨和鱼,虽然舌头对这许久没有吃到的肉菜流着涎水。
母亲的脚从此走路便有些跛了,走不了多远就开始疼,时常要杵着拐棍。拐棍每在地上戳一下,就像戳在我的心上。我和父亲本来话就不多,此后更像是陌生人一样。必须要说的话,都是母亲在中间传达,母亲是我和父亲间唯一的、摇摇欲坠的老桥。
毕业后,我到了城市工作。我像刚学会飞的鸟,只想着往前飞,飞得越远越好,不想回头。我挣脱了那个家,路途遥远,两三年才回去一次,没几天就匆匆逃走。老家熟悉的一切,总是在提醒着我,让我想起那些痛苦、无助、挣扎的黑夜。所以我要走,回到那个自在的天地,即使孤独。我似乎对组建家庭没有任何兴趣,三十多岁,孑然一身,对他人提不起兴趣。生活成了一条平静的直线,波澜不惊,一直向前。对爱有时渴望,但大多数时候,却宁愿将自己束缚在壳子里。我没有爱的勇气,也不敢接受他人的爱,或许,我根本不懂得怎样去爱。我像是宇宙中一颗流浪的行星,没有恒星的牵引,永远被流放。母亲的挽留,执拗的父亲眼神里也开始露出柔软的目光来,都无法让我停留。我正在走向我的壮年,而父母们的太阳,已经开始下山。
我没有想到,太阳的落山会是这样地快。就像是在房间里埋头工作了一整个下午,抬起头来看,才发现竟然已是漆黑的夜晚。你甚至辨不清,今天到底有没有太阳。那天晚上,很晚了,我还在办公室加班,很累,去阳台抽了支烟。看着漫天的繁星,有的在闪烁,一架闪着红灯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我心里一阵烦躁,没来由地感到恐慌。回来听见手机在响,是母亲的打来的。
“怎么了,妈?”
“你赶快回来。”却是父亲的声音。
“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累得很,不想敷衍你。”我像一个孩子,不论青红皂白,挥着手中着利剑,胡乱劈刺。自以为足够成熟,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任何伤害。
“你先回来,回来再说。”父亲的语气很急。
“大晚上怎么回?有事你就说。”
“你妈……”父亲带着哭腔了。
“我妈怎么了?你又和她吵架了?”我紧张起来,赶紧朝那边问。
“今早吵了几句,吵得也不厉害,没……没想到她会……会想不开……”
“想不开?什么意思?”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
“就是……就是走了,你……你赶快回来吧。”走了?一声巨响,像有一个炸雷在我脑海里劈下来,一股无形的力量片刻间将我的大脑摧毁,我麻木地定在原地。
“喂……喂……赶快回来!”电话挂断了。“嘟…嘟…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在这个深夜空旷的办公室里特别地响亮,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声音占领了一样。
去年回去时母亲看起来瘦了很多,可仍然还是很精干的啊,怎么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眼前电脑上层层叠叠的弹窗上密密麻麻的字和表格,我看着它们慢慢模糊,在我的眼睛里幻化成五颜六色的光,又流出来。我知道人有一天都会死,可我不知道死亡,离我那么近。
回到出租屋,我胡乱冲了把脸便躺到了床上。关掉灯,如水的星光便从玻璃窗流了进来,映在地上和床上,微微闪烁。几丝风在窗缝间穿梭,发出呼呼的细微声响。我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间狭窄的黑暗的出租屋似乎变大了,变得好空,好静,空虚感朝四面八方挤压着我。我感到突然的害怕,一种平生从没感觉过的害怕。我坐起来,靠墙坐着,静静地坐着,喝了一杯水,冰凉的水从喉咙直凉到胃里。“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身体最重要,钱是挣不完的。要是有合适的,成个家也好……”母亲这些年重复了无数次的话,这就到头了吗?再也听不见了吗?“这就要走?在家里再休息两天。照相师傅过两天来了,我们全家去拍一个全家福,挂在墙上,村子里好多人家都拍了,很好看的……”母亲早几年看到有照相师傅来村里拍照片,就提出要拍一张全家福,直到去年回去都还在说。连父亲也被她说服了,然而因为我的倔强始终没有拍成。我又躺下了,始终不能相信,母亲这就走了。这房间空空的,我的脑子也是空空的,整个身体也空空的。在这种空落、寂寞中,天却渐渐地白了。
母亲是吃了太多那种白色药片在休眠中死去的,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就在我的房间,我的床上。我不明白,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什么她现在这样做。我赶到家里,邻居的妇人们已经给母亲换上了深褐色的寿衣,脸上盖着一张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纱布。就那么一张小小的、轻飘飘的布,就将生和死完全地隔开了。生和死之间的间隔比我想象的要薄得多,脆弱得多。我将那张白布轻轻揭开,看到母亲瘦削的、布满皱纹的脸,眼睛闭着,看起来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父亲坐在旁边,两只手支在腿上撑着垂下的头,头发灰白,看起来很疲惫,颓丧得像个孩子。“这下你满意了?”我的语气很冷,仿佛来自遥远的极地的冷。父亲抬起头看我,双眼红肿,脸上挂着惊慌,就像这是他第一次认识我。他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又把头低了下去。他的两鬓全白了,颓败地用手捂着脸,这唤不起我的同情,反而更让我厌烦,我觉得他活该。甚至想,死的为什么不是他?
葬礼还是父亲操持着,我是一种麻木的状态,别人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去问也不管为什么,如一只提线木偶。葬礼结束,犹如一首哀伤的曲子到了曲终,曲音落尽,留给听曲的人无限的怅惘,惶惶不安。来葬礼的亲戚们走光后,我和父亲一起收拾这片狼藉,悲伤不时让我们停下来,各自坐到在一边,叹息、沉默。一整个下午,我和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间那座唯一的桥塌了,像两座孤峰,互相对峙,看见彼此,无法靠近。
晚上,我跑去母亲的坟冢,那些花圈、纸人的余烬还在燃烧,空气中漂浮着的火药味道没有散尽,将死的秋虫放肆地叫。我坐在母亲的坟边,就像坐在母亲的身边一样。白天人很多,我没有机会静静地和母亲坐一会儿。我靠着墓壁,摸出一颗牛奶糖,放到嘴里,还是很甜。自从儿时我的那场大病后,母亲和我就相信,是这种甜味救了我一命,于是我们似乎有了糖瘾,不时脑海里便会浮起要吃一颗糖的念头。我回忆我所能记得的和母亲有关的记忆,却只有一些碎片,没有几个完整的画面,怎么会这样?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细细想来,竟然飘渺得近似虚幻,这是怎样的悲哀?我一会笑着,一会又哭,我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却感受得到脸上的肌肉们在扭曲、变形,互相抵抗、撕扯,那张脸必定丑陋而狰狞。喉咙里发出的嗤嗤声,像是笑声,又像哭声。我像一个孩子,挥着手中着利剑,胡乱劈刺。自以为足够成熟,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任何伤害。到头来,发现手中的利剑不过是一把玩具,轻易就被夺走,自己仍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论是极度的悲哀,还是极度的喜悦,人的情绪,最后都将归于平静。我靠着母亲的墓,仰头看着夜空,又是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哪一颗,会是母亲?夜悄悄行走,风缓缓流动,树叶和草尖在摇晃,坟冢新土的清新气味,飘散四方。世间一位母亲的肉体,在这里,归于尘土。我终于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
到家已是午夜,家里的灯却还亮着,没进门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父亲头靠右肘趴在锈迹斑斑的火炉盘上,左手还在斜抬着酒瓶往嘴里灌酒,酒斜着流到了炉盘上。一盘没剩多少的花生米,散落在桌上,和横躺着的筷子被酒淹着。走过去看,父亲黑沉沉的脸皮里透出暗红来,衣服和胡须被流淌着的白酒濡湿,眼睛半闭半睁,反射着一抹浊光。他醉醺醺地撑起身体来觑我,嘴里鼓鼓囊囊像念叨着些什么。我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悲哀地看着他,没有怜悯。我漠然地穿过房间,走进自己的屋子。坐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床上,红色的俗气的被套和床单,那股特别的、陈旧的气味钻入鼻腔,亲切,让人舒坦。母亲就是在这里吃下那一片片白色的药片。母亲和父亲那天早上拌了几句嘴,母亲念叨我,父亲便说气话,说我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压垮了母亲最后的防线。母亲一定是在对我的极度思念中死去的。我突然醒悟到母亲的死可能更多的是因为我,因为我一次次那样无情的离开,因为我对父亲那样残酷、冷漠。她看到她一辈子苦苦维持的家庭,到头来还是支离破碎。母亲就像黏合剂,要把玻璃碎片拼凑、黏合,到头来才发现,这些碎片来自不同的镜子,本就不可能拼拢。她绝望了,连那苦涩的药片也回甘了,像牛奶糖一样。
衣柜里我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连小时候的衣服也专门放在一个箱子里,桌椅板凳,除了地面这两天被踩脏,一切干净而整洁,不见灰尘的踪迹。那盆早被我忘掉了的仙人掌也在角落里一尘不染,生机勃勃。母亲一定经常打扫我的房间,深深的内疚缠绕着我,一阵阵空虚,一种我在那个冷漠的城市里也从未有过的孤独笼罩了我,世界上仿佛真的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再没有母亲了,我抱着被子任眼泪漫流。时间随着眼泪一起流淌,朦胧而沉重的睡意缓慢将我包裹,连电灯的光芒也无法将其穿透。头顶的灯一直亮着。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
灯熄了,黑暗中我闻到一股酒气,模模糊糊间听到柜边有些响动,然后被子盖到了我身上。我清醒过来,知道是父亲,“我不需要你给我盖!”被子被我踹下了床。“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黑暗中我看不到父亲,他的嗓子仿佛被人用粗糙的砂纸残酷地摩擦过,发出的声音沙哑、瘆人,透着颓败和落寞。他已经老了,而我,正值壮年。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多年堆积的恨使我像冬天的冰锥子一样冰冷、坚硬而锋利,狠狠地刺进沧桑而柔软的土地。父亲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整个过程没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落败而逃的士兵,不敢留下任何足迹。我惊讶他喝得这样醉竟还能走得这样轻稳。夜的寒冷让我捡回了地上的被子,被子冰冷也似带着几分怨念。
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行走,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脚下,只有无尽的黑暗。我起初是走,后来越走越害怕,便开始跑。但无论我怎样跑,仍看不见一丝光亮,这个黑色的梦似乎永无尽头。我越来越恐慌, 疲于奔命,终于跌倒在黑暗里。就在我以为会被永远禁锢在这黑暗里时,黑暗竟然开始融化、褪去,露出另一个世界来。我变回了孩子,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我的父母依偎着坐在前面。这似乎是一个秋日,他们头顶上一棵高高的桂花开着,空气里是浓郁的香气。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们微笑着的脸上,我能看见光线在皮肤纤细的绒毛间流淌、闪烁和模糊。我伸手想去摸他们的脸,一伸手,那些画面却像一潭水,开始浑浊,逐渐褪色,然后又归于混沌和黑暗。我睁开眼睛,只有一面灰色的天花板。
朦胧的晨光透过窗帘,映到屋里。床边多了一个红色塑料软壳的本子,壳边一个小铁扣扣着一支细而短的圆珠笔,这是母亲箱子里的本子。我打开来,里面滑落出来三张照片。一张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黑白色。我看过一次这张照片,但后来忘记了。那上面中学刚毕业的母亲刘海剪得很齐遮住了眉毛,微微笑着露出两个酒窝,一口整齐的牙齿,皮肤白皙,站在一株一人多高的桂花树下。十八岁的父亲去外公家里帮工,第一次见到了母亲,母亲担着两桶满满的水走走停停,泼泼洒洒,碎花衬衫飘飘沉沉,不住地扶自己的腰杆。“我帮你吧。”父亲对母亲说。两只颠簸的桶在高大的父亲肩上,一下变得温顺、听话,像两只小猫。从此,外公家每天的水都由父亲来担。外公家那棵桂花树枯死了,谈话间父亲知道了母亲很喜欢那棵桂花,暗暗记在心里。回到家后四处寻找,最后在朋友家里找到一棵拳头粗的桂花, 父亲好歹要了过来。用布兜着树根和泥土,一个人扛了四十多里山路到外公家里,亲自种在外公家原来那棵桂花树旁边。另一张还是那棵桂花,父亲站在左边,母亲站在右边。上面的父亲很英俊,穿着西裤、夹克,脚下是一双皮鞋,长发从中间梳成中分,两手插在裤兜里,让我感到陌生。最后一张是我小时候的彩色照,这个我坐在一棵矮矮的木凳上,坐得直直的,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认真地看着镜头,乖巧而可爱。我对这张照片何时何地拍摄已经没了印象,连拍过它我也忘记了。在清晨晦暗的光线中,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的缘故,照片上的人或树在眼前似乎都蒙着一层模糊、朦胧的薄膜,看不真切。我把照片夹回去,把本子收进包里。我就要离开,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带走。
我走出房门准备离开,父亲竟然就睡在我的门外。他靠着墙,手里还握着小半瓶劣质白酒,憔悴的脸上两只眼睛红肿,暗沉的皮肤上蛰伏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父亲也是可见的老了。我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可看着桌上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酒杯和碗筷,四处漫流的酒,遍地的花生米,闻着呛人的酒精味道,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往每次父亲醉后发酒疯,疯够了就呼呼大睡,母亲一个人一边流泪一边独自收拾到半夜,有时还要挨个去向被他得罪的人道歉。我又想到刚才看到的照片,不知道他看到那些照片是怎样的心情。我的心又硬了,从他身上跨过,走到门边,伸手拉门。
“走了?”他醉醺醺地说。我回头看着他,他又拿起酒在喝,那可以说不是喝酒,而是酒借着重力不住地往他喉咙里灌而他并不制止,直到酒灌满喉咙和口腔涌出来抛洒到衣服裤子上,他才拉也似地把酒瓶从嘴里拔出来。“他是不是想喝酒把自己喝死?”我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喝死活该!”我看着他不做回答。
“那本子是你妈中学毕业我送她的,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保留着。”
“她不像你,心是铁做的。”
父亲没有回答,又抬起酒瓶灌了一口酒后才问道:“你仔细地看过了?”
“看了。”
“看仔细了?”
“看了,没话说我要走了。”我很不耐烦,急于逃出这里。
他不再开口,只是拿起酒瓶继续往嘴里送,桌上那盘花生米还是昨夜的样子,后来他应该没吃。拉开门,秋天早晨冰冷的空气吹到我脸上,让我不禁一激灵。我想起了什么,迟疑片刻后,松开了拉门的手,掏出钱包把银行卡和大部分的现金放到桌上,摸出那个笔记本胡乱扯下一页,把密码写在上面,这是我全部的积蓄。我揣着不多的零钱,觉得再没有一丝顾虑,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不再回头去看这栋老屋一眼。我走去镇上乘公共汽车,在路上,我似乎真的没有一丝负担了,上坡转弯下坡,脚步轻盈。这些熟悉的山石、树木、花草、湖泊、田地……我一点点走出它们,一点点将他们抛在后面,就让它们,永远留在后面吧。太阳躲在山的背后,但它一定会出来。
清晨的早班车停在肮脏的街边。离车头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诊所,诊所旁边是低矮的发廊,里面住着一个可怜的寡妇,糊满泥浆的玻璃门昭示着命运对她的抛弃。车窗玻璃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车里很冷清。司机在驾驶座上哈手跺脚,车上只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我走到最后面的角落里坐下。我喜欢角落,偏僻的角落能给我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远方的太阳在山后露出了小半,还没有什么温度的光线照在人的身上反而让人觉得寒冷。我打了个冷战,把包紧紧地抱在胸前,把衣服裹紧,让寒冷无孔可入。我可以看见男人的侧脸,男人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孩子,细心地给孩子裹上那块小小的毛毯。那毛毯刚才被孩子胡乱捣腾的脚给踢掉了。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笨拙但尽量轻柔、规律地拍着孩子的背,让孩子不要从睡梦中醒来。男人问道:“师傅,车啥时候开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语气里努力克制着的焦急。司机没好气地回答:“急什么?到点了自然会开,等不到就下去!”“可是……”男人没说下去,低头看着孩子,孩子还在睡着,他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并左右摇晃起来,仿佛要把那孩子荡进一个很深很远的梦境里去,永远不要醒来。我靠着车窗,头脑昏昏沉沉,想睡又睡不着,余光瞥着那个男人消磨时间。
“师傅,还要多久啊?”那男人又问。“快了。”司机的回答更简短。男人问了第三次,“不知道你催些什么,一天天这个催来那个催去……”司机嘴里嘟囔着,但还是发动了车子,“就这么两个人,一家人怕是要吃他妈西北风了。”司机说完伸出头去,狠狠地朝外吐了口唾沫。车身随着发动机的轰鸣颤动起来。男人在汽车发动的瞬间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一下坐直了身子,低头看怀中的孩子,确定孩子并没有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才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他左手摸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正打算用火机点燃香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火机放回了口袋,在自己脸上掴了一掌,把嘴里的烟吐出了车窗。
汽车启动了,乘客仍然只有我和那个男人,还有他怀里的孩子。男人把车窗关死,不让寒风进来。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车子上下颠簸翻腾,车上的人也颠簸翻腾。男人竭力维持着孩子的睡眠,他的双脚紧紧地卡住椅子,两只手就像智能的弹簧一样随着汽车的翻腾而调整孩子的位置,让孩子始终保持平稳。好几次我都觉得那孩子就要醒了,可是他仍然沉睡,我暗暗佩服男人双手的敏捷。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手抓着前排的座椅,让冷风拍打我疲惫的面颊。太阳已经越过山头,透过车窗把一些矩形的光斑投在过道和座椅上,那些光斑随着车子的移动、颠簸不断地变化着位置和形状。刚才在路上的那种轻快像一阵风,吹过去后便消失无踪。我的心又感到沉重起来,如前夜烂醉狂欢的人,清醒后被巨大的空虚和寂寞包围,夜里拼命想忘掉的苦闷卷土重来,并且加倍的沉重。
一个剧烈的颠簸将我高高地抛起,头都快撞到了车顶,然后重重地落下来。司机破口大骂:“这他妈的破路!”那个男人也被高高腾起,他没能再一次成功,孩子嘶吼着哭起来,身体和四肢暴躁地扭动着。那似乎是要吼破喉咙的尖锐哭声扰得人不得安宁,加上一路的颠簸,更让人心生厌烦,惶惶不安。孩子一直哭叫着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司机喊道:“你能不能让他消停点,吵死了,我还要不要开车!”男人央求着:“这孩子几天几夜地发着高烧,村里镇上的医生看遍了也不见好。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舒服点,可是这病偏偏又让他睡不好。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这下又醒了。醒了他就难受,所以他不要命地哭。他不会说话,用哭告诉我他难受。可是我没有办法呀!要是可以,我宁愿替他难受,哪怕是替他死!”他后面几乎是边哭边说了:“可是我不能。他妈难产死了,他跟着我,吃不上奶水,身子骨差。我给他洗澡,看见他瘦得比我的双手大不了多少,我就难受得想哭,觉得我这个爹真不是东西。他现在是我唯一的奔头,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师傅,求求你开快点,早一分钟到城里,早一点看到医生,救我儿子一命啊!求求你了!”“诶……”司机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我那个姑娘啊,也让我操碎了心。你放心,我一定最快速度把你送到医院。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司机专注地开车了,男人不停地拍打摇晃着孩子,那孩子还是哭。我突然想起包里还有几颗牛奶糖,扶着椅子走过去剥开一颗递给那男人。男人眼圈很重,皮肤干燥,嘴唇裂开的两个口子正流着血。“你给他吃试试。”男人看了看我,迟疑地接过糖。“我小时候也是发烧,我觉得都快死了,就是靠着这甜味活过来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把糖送进孩子的嘴里。糖递进孩子嘴里时,男人自己的嘴也微微地张着,仿佛那糖是要送到他嘴里一样。男人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孩子,孩子尝到了甜味,扭动的身体果然平静了许多,哭声也平缓下来。男人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我把剩余的糖一把塞给他。他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把糖揣进口袋,又从包里摸出烟来示意我抽,我指指孩子,摆摆手,回到了座位。孩子仍在哭泣,但哭声低了很多,夹在引擎声里,不时幽幽地传到车尾来。
那场差点要了我命的发烧,可能快有四十度了。深更半夜父亲背着我往镇上狂跑,起初我难受得又哭又叫,母亲拿着电筒跟在后面也是又哭又叫。我头脑昏昏沉沉,一片模糊,只记得父亲的呼吸声像拉破的风箱,又像锯子在锯干燥的木头。父亲脖子肩膀全是汗水我抓也抓不住。终于跑到镇上的诊所前,父亲用脚踢着门,又喊又叫。这时的我已经哭不起了,我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脑袋很重。我感到自己在一片幽深的黑暗里不断地沉下去,沉下去。诊所的门迟迟不开,父亲把我放到母亲怀里,不断用手捶门用脚踢门,把四周的人家都给吵醒。旁边发廊一个丰满的女人推开玻璃门出来骂着:“大晚上又哭又叫是哭你爹还是哭你妈?让不让人睡觉了,没见过这种短命……”她正要继续骂下去,父亲却跑到她面前:“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我儿子就要死了!”那女人像是被将要骂出的污言秽语给呛住了似的呆站着,许久才反应过来说:“我救不了他,医师回他老家了,不在这里。”
“他老家在哪里?”父亲赶忙问。
“离这里二十来里路。”
“能不能带我去找他?求你了,大姐。”父亲说完跪在了女人面前。
我似乎沉到了黑暗的渊底,躺在黑暗中,意识正在失去,也许我真的要死了。一丝甜意沁进来包裹了我的意识,那甜意牵引着我站起来往前走,在黑暗中走啊走。那甜意有时竟变得苦涩。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了朦胧的光晕。我睁开眼睛,发现一颗吊在熏黑的横梁上的昏黄灯泡。我躺在床上,床头吊着药水瓶,嘴里还含着一块牛奶糖。窗外的天已经麻麻亮了。那个女人是医师同村人,连夜带着我们走了二十多里路去了医师老家。路上,她把兜里揣着的牛奶糖剥了递到我的嘴里,她说小孩都喜欢甜味,有了甜味,孩子就舍不得走。医生给我打了针,又灌了药,钓上水,到了清晨四五点烧才退了下去,我又活了过来。
我的父母万分感激那个女人,特别是母亲,让我叫那个女人干妈,我也自愿而亲切地叫她干妈。此后要是我家谁到镇上赶集也会给她带上家里种的新鲜蔬菜和瓜果,到她的家里吃了午饭才回家。我的头发也总是被她耐心地修剪得很乖巧。她总是一边剪着我的头发一边说些让我忍不住要大笑的话,有时我忍不住笑出来笑得动作太大,她就吓唬我说剪成了癞癍头,我又马上变成一副哭兮兮的样子。直到她再三向我保证她是骗我的,直到我在镜子里再三确认我的头发整齐漂亮后我才又高兴起来。
生活如同一场荒诞戏剧,我们是里面同样荒诞且卑微的演员,没有选择自己戏份的余地。年轻血气方刚的父亲没能经住诱惑,竟和那个女人麻缠上了。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往镇上跑,母亲洗衣服也总是发现不属于她的长发。后来人们就风言风语地传开了,母亲不信,就去问父亲,父亲恼羞成怒,一口回绝,骂母亲没事找事。他们大吵了一架,父亲离家半月不回,母亲在屋里哭了三天两夜。此后,母亲不再过问父亲,自顾自操持着家里,对我更加关怀。父亲被那女人的丈夫和兄弟在镇上打得鲜血横流住了院。母亲带着我去医院,见看躺在病床上,头上手上绑满绷带的父亲。他用手示意我过到床边去,我扭头跑开了。流言蜚语开始围攻我们平静的生活,起初它们只在我听不见的地方,后来,它像一个梦魇,周围的每个人身上都藏它的一部分,整日追着我。人们的眼睛个个像怀春的女人的眼睛,看着我时都有无限深意。在学校我处处受别人的嘲弄,朋友们也离我而去。我恨透了父亲,不再叫那女人干妈,也不再去她那里。我觉得母亲软弱,觉得父亲活该,觉得那个女人不知羞耻,但我没有改变的力量。我只能接受,无能地接受,用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去对抗——我再不喊父亲。父亲从那后开始酗酒,有时打我骂我宣泄他的怒火,用肮脏的话语辱骂母亲,我无数次有过想把他撕碎的冲动,仇恨的藤蔓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凶猛地蔓延。
母亲察觉到了我和父亲间的裂缝,她试着弥补。她总是叮嘱让我体谅父亲,她告诉我父亲小时候的境遇。父亲是被爷爷捡到收养的,还送他上了小学。父亲十四岁时,爷爷在山里开石头被砸死了。你爸十四岁就开始了生活的磨练,什么活他都去干,钱再少也做,修房打坝,挑粪下田,脏活累活他全干。做事全凭着性子,总是冲动,吃了人家许多的亏。那时你爸来我家帮工,干活利索,从不偷奸耍滑,你外公外婆都夸他能干。你爸能吃苦,力气又大。认识我以后,你外公家里大活细活,他全都干,比你舅舅干得还好还利索。他一知道我家那棵桂花死了,回家去没几天,就自己硬是扛了那么沉的一棵来种在旁边。就是看中他这些,我才决定嫁给他。后来呀,就有了你……母亲一说到那棵桂花就开始哽咽,我觉得她不仅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说的次数多了我就听得厌烦,我搞不懂一棵破桂花,凭什么值得她受这些苦。
中学里的一天,母亲突然出现在了我教室的窗前。那天母亲带我走了很远的路,她不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拉着我,让我跟她走。我们走到街上,起初我以为是带着我赶集。母亲在街头停住脚步,远远地看向那间诊所和发廊。听说那女人的丈夫抛弃了她,带着儿子弃她而去,她变得放荡不羁。母亲叹了一口气,满脸惆怅地拉着我继续走。母亲在包子铺用一块钱买了一个包子和两个馒头放到布袋里,然后牵着我出了小镇,走上一条土路,一直走。越走越荒凉,起初还有人家,到后来全是山和树了。我累了,烈日让我不住地流汗,脑袋昏昏沉沉。远处的路面因为炎热在视线里扭曲,不时跑过来一辆拉着沙子的货车,车尾扬起滚滚黄尘。最开始我数着货车的数量,到后来我忘了跑过多少辆货车,被黄尘淹没了多少次,一踱一踱地跟在母亲后面,带着哭腔问道:“妈,还有多远啊,我脚痛。”母亲松开牵着我的手,从布包里拿出水来让我喝。她指了指路边的一棵树。我们在树荫下吃午饭,我吃包子母亲吃馒头,母亲只吃了一个,剩下那个被后来回家时的我吃掉了。吃完馒头,我们又走入阳光里。“快到了。”母亲说。我们歇下来喝了两次水后没走多久,在响彻山谷的轰鸣声中,母亲告诉我到了。
我们站在一条山腰的路边,透过树木看见对面的那座山被挖去了一半,赭黄色的泥土和石头裸露着,在绿色的丛山里突兀而丑陋。漫天的灰尘铺天盖地,连山这边的空气都混浊得让人呼吸困难。一架巨大的机器轰鸣着,长长的皮带旋转着在末端抛下沙子形成的水流,小山一样的沙堆不断地攀升,扬着灰尘。皮带不远处一排低矮的水泥房子,盖着厚厚的灰尘就像蚂蚁的巢穴。一群灰扑扑的人在灰尘里挪动着,叮叮当当铁锤敲打石头的声音时隐时现。母亲焦急地在那褐色的尘埃中寻找着什么。突然母亲指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叫我看。那人在捶打一块石头,四个馒头合起来一样大的铁锤被他缓慢地举起来,锤子上升到他胸前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腰就要断了。锤子被他举到头顶上,狠狠地挥下,坚硬的石头一下把锤子反弹开,他慌忙松手,铁锤倒在一边。那人抖了抖双手,弯下腰去双手勾住石头,双脚紧紧地撑着地面,去翻动那块巨石,表情狰狞似乎还吼了一句什么。“他要找便于捶碎的地方。”母亲说。石头立了起来,在地上翻了个面。那人往两只手里吐了口唾沫,摩擦摩擦,重新举起铁锤,发狠似的重重挥下。“镗~”石头终于碎成了几块,那人撑着腰大口地呼吸。缓过一阵,佝着腰将碎裂的石块一一抱进手推车里。推车装满后,那人弯下身去推动车子,他身体大幅度前倾,腿尖蹬地,整个人像一颗斜着狠狠钉进地面和手推车的扒钉。车子缓缓加速,冲上一个缓坡,那人将车把往上一推,石块轰隆隆地滚进了巨大的漏斗里。一轮血红的夕阳下,那个灰蒙蒙的人松开手推车的车把,身体微微向前弓着,左手扶着腰,右手捶着自己的下背,在灰尘中大口地吸气。“那就是你爸。”母亲指着那个人对我说。
对于那个女人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感恩还是该怨恨。年轻的血液已经冷却,脸上的皱纹连再好的化妆品也遮掩不去,她的门前变得猪不闻狗不嗅,只偶尔有几个年迈的老人,花上低廉的价格去那里剃掉头上几根顽强的败发,岁月给她留下的只是孤寂。所有的这一切我不知道该感到悲哀还是庆幸,也不知道那时没死是幸运还是不幸。爱和恨总是纠缠在一起,让人手足无措痛不欲生。我后悔没留下一颗牛奶糖。我平时总会在衣兜里或包里放几颗糖,大多数时候我会刻意忘记那糖,不去管更不去吃。每当生活让我觉得活着才是折磨的时候,我才摸出一颗来。那是我在濒死的边缘唯一尝到的味道,它提醒我要继续活下去,即使活着要比死更不易。
车终于驶上了平稳的水泥路面,我翻开那个本子,拿起那三张照片看了看,清明的光线让我可以看清上面的一切。翻过我的照片,惊奇地发现背面竟写得有字。“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唯一的爱”字写得很小,笔画弯弯曲曲。我急忙翻开母亲一个人站在桂花树下的照片,果然也有一行:“年轻真好,多想再年轻一回”。而有父亲的那张照片则写的是“你是唯一送我花的人”。“你爸还送过我花嘞……”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我热泪盈眶,在艰难坎坷的岁月里,这份爱已被磨灭得太久。那些睡不着的痛苦的夜里我想不清的问题豁然开朗。我摸着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想象着母亲颤抖着写下它们的情形,才意识到,母亲也许才是这个家庭里最坚强的那个人,母亲从来不懦弱。我用模糊的目光看着窗外,太阳有了温度,温暖而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群山和大地。本子上我扯下一页的地方,曲曲折折的撕痕还残留着我的愤怒和无情。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动纸页,一页页发黄的空白掠过眼前,思绪也变成空白没了重量。
生活的戏剧在这里,又给我放置了一个意外。在许多的空白中竟闪现出两行黑色的什么,我赶忙翻到那里。“你要体谅他,他毕是你爸。原谅妈,妈先走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爹,更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两行字迹出于两人之手,低浅的文化水平导致它们被写得扭扭曲曲、坎坎坷坷。它们共同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走过了无数争吵和谩骂,趟过了数不尽的困顿和艰难才终于来到了这张纸上,只是有些太晚。小小的纸张发黄,这是时光的颜色。写第一行的母亲已经死去,第二行也透着衰老与无力。那孩子又睡着了,嘴里还含着糖,那个父亲小心地擦着孩子脸上的泪痕。司机专注地开着车,汽车在路面飞驰,路边有人打手势也不停下。我又何尝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最终,我没有在城里走下那辆车。第二年,父亲也走了。
这就是我的父母,对错缠绕,爱恨纠缠,牵绊一生。
今夜,母亲离开我已整整十年,父亲也走了九年。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本子,我想起我的父母,我想念他们。但若要我回到那个家庭,我想我还是要逃离。我只是想念他们,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