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把伯厢带到镇上,沐浴更衣,不在话下。原来,张良此行的目的就是得到消息袁家遭遇灭门惨案,要去探一探情况,就恐怕有孤儿寡母流落市井无所依靠,果然如此。伯厢虽然已经十八岁,平日却只读书着棋抚琴作画,从未有过什么一技之长,又遭秦国官兵的追捕,张良唯恐有失,表面神态尚还镇定,心里很关切,当即问明伯厢,得知他是唯一幸存,不由唏嘘。
袁氏,本来是反秦的中坚力量,只是袁代升全家灭门惨死后,袁代纵举家迁至山中不问世事,只盼平安,设想到不知是哪走漏了风声,袁伯厢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
现在两个孩子跟着张良,张良一路向东,不知要去哪里。
夜里住客店,仍是只要一间房,张良让伯厢跟自己同床睡,伯厢不干,心里仍是愿意跟听谯。
“你俩在一块净玩了,还有工夫睡?”
“叔父我会乖乖睡的!”星星眼。
“不行,听谯起得早,吵你睡不稳。”
伯厢也没有办法,听谯只服侍张良洗漱,脱了外衣,便退出里屋,在外屋榻上睡了。次日天不亮,伯厢就听见外屋有很小很小的动静,本来,袁少爷睡觉很死,地震都不知道,近日来离了家,经历这么大的变故,风里来雨里去也是睡不安稳。随后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伯厢偷偷下床,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看见听谯在院子里,踢了一趟腿,又练了一趟剑。
张良早听见伯厢起来,但假装睡,伯厢一直从头看到尾,直到听谯练完了,才甘心回床上卧着,又睡不着。
于是次日白天,伯厢提出要和张良学剑法。张良没有感到意外。
“你为什么想学?”
“……”
张良转身就走,也不理他。
“叔父!”
“你要是连句真心话也不跟我说,我如何教你?”
“我……我要报仇。秦兵为什么紧紧抓住我家不放?!为什么要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
张良看出来了,这个孩子其实恬淡自然,对于人世间的纷争没有冲动——真的很适合隐居。“那我也不能教你。”
“为什么?”
“仇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容易把你推向深渊。”
“那听谯是为什么学?”
听谯听到自己被提起,头都没回。
“你呀你,睡得一头汗还敢扒着窗户偷看,连鞋都不穿,就那么光着脚?”张良嗔怪,“听谯小时候身体不好,他父亲把他送到我身边练剑业已十二年了。”
“哦……那他身体是够不好的。”
“何出此言?”
“他跟我同庚,却比我矮这么多!”
张良轻轻地笑,听谯嘴一撅。“不高兴啦?”伯厢蹿到他身边,围着他嬉皮笑脸地转,听谯扭脸不搭理他。
张良带了伯厢两天,简直烦得不行,也亏得跟伯厢他爹袁代纵过命的交情,否则早就不干了。伯厢实在是太淘气了,手欠嘴也欠,聒噪个不停。听谯从五六岁就一直跟着张良,这么十几年来所说的话也没有伯厢一个月说得多。而且伯厢素居山林,很少见些山下所谓的繁华闹市,连逆旅都足以让他新奇,每到一处,大呼小叫,长吁短叹,虽然十八岁堂堂七尺老大一个人,活像一个孩子。
这一日来到了一处名叫居巢,投了店,张良说要去会友,使听谯捧了剑跟随,伯厢在客店呆不住,张良恐他惹事为祸,只好也带着。张良平日寡言,素不申斥伯厢,一般就是脸一沉,语气生硬一些,听谯很吃他这一套,他脸一拉下来,听谯就老大惊惧,可以战战兢兢小心一整天。伯厢却全不顾。今日张良无法可想,只能提前对袁少爷说:“进去切不可乱说乱动。切记切记。”
伯厢满口答应下来。
友人姓范,单名一个增字,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得伯厢都怀疑他是不是说着说着话都能睡着。张良会友,无非是对弈聊天,聊的深了,句句是典,夹些个时事,伯厢听不懂,站得无趣,抓耳挠腮。
范增看着好小,便开口问:“子房,你身后这两位小友,既然来了,何不引荐一下?”子房,是张良的字。
“小徒听谯,内侄伯厢。”
听谯微抬头,和老人对视一眼,施了一礼,赶紧又低下头。他总是无限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袁伯厢自顾自抬头直视,目光毫不避人。
范增反而多凝视了听谯一会儿,忽然说:“听说燕地近来很是热闹,子房可知道?”
“哦?别人家的家事,何必去管。”说话并不影响张良落子。
“诶,咱们又不是指手画脚,只是聊聊嘛。听说是子姓乐氏一族,你也知道,为了避祸,他们都姓子。”落子。
“恩。”落子。
“就是乐毅一族的后人。”落子。
张良心说我比你清楚,拦又拦不住:“是啊。”落子。
“听说,因陈涉吴广首事反秦,他们心里都蠢蠢欲动,又说找到了燕王姬姓的血脉,但是他们只会互相攀附,比权弄势,真是气数已尽,与一盘散沙无异。”落子。
“也无妨,沙么,虽聚不成什么力,但定有他们用武之地。”
“高人高见。”落子。
“谬赞了。”
“老头儿!你连走了两步!”伯厢突然出声。
“厢儿,不得无礼。”张良假意眉头一皱。
“可是这一步就反败为胜了!”
“这位小友棋力也不弱呀,”范增虽然有些尴尬,又不能将已落的子拾起来,“老了老了,记不清了,一脑子浆糊,不如重开咱们两个下一盘?”
“你敢来我就敢来啊。”
“伯厢,退下。”张良的语气很生气,不过他是刻意制止,若能借此机会挫一挫范增的威风也好,给听谯报仇。张良和范增都是自恃甚高,要好的朋友倒是算不上,今天谈些大势局面,已经夹枪带棒,其意早就不在棋了,张良私闻,范增保的是项氏。
说什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看,悬。再说,楚国人又不只你项氏一家。
项梁嘛,规矩谨慎,做事周全,可是气数已尽,除了项梁之外,项氏还真再无后继,没个识大体的。
引出燕地子氏的话题已经超出张良的预料,现在范增邀弈,张良虽然不悦,生气倒是装给伯厢看的。
“子房何必阻拦,我跟小孩子玩玩嘛。”
“伯厢他年纪尚轻,做事没个分寸。”万一赢了你,你的老脸往哪搁?
“十三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叔父,您就让我下吧!”
袁伯厢忽然走到张良面前,一揖到地。他平时任性随意,但毕竟生长于大家,礼仪之流,全都了然于胸。
“厢儿,你不懂。”
“叔父,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这老者的棋路我都看腻了,没问题!”
“你一定要下的话,可只许赢,不许输。”
“领命!”
伯厢一向最擅长下棋,他觉得这姓范的老头儿,棋力实不怎么样,可真正下起来,才发现此人绵软的棋路让伯厢攻势无所着力,虽然略微领先,但由于范增是让伯厢先行,伯厢觉得不露脸,而且范增落后又实在不多,软绵绵地拖在身后,惹得伯厢烦心。
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范增的棋忽然下得凶险起来,伯厢慢慢渗出了汗,大片失守,但他毕竟年幼胆子又大,左突右冲,居然没有落败的荒颓,想再取胜,万万不能。
后来,听谯说,如果没有料到范增的狡猾,没有提前预想到这样的凶险境地,提前识破阴谋,他定就此认输——一盘棋的输赢是小,他极恶冒险。
可是伯厢不是听谯,他才不会想什么退路,他只知道一味勇往直前,从心所向,不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会放弃,渐渐地,一步步走向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