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小少年时留下的影像之一。）
1
我必须面对我要去外地的现实了，因为我的户口已经被转走。
从小，家里一直买不起房子，所以离开了外婆家后就在外租房子住。到五年级，终于买了房子，第三次搬家。
我不介意搬来搬去，可是我有点恋旧。过去的事就像昨日发生，我总觉得，昨天我还住在那儿，今天就住到了这儿。
我以为买了房子就安定了，谁知不过三年，我居然得去外地。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另一个城市读书。
我是不介意搬家，但我就是不想去外地。
好不容易融入农村，这一去，半年才能回来，半年才能去一次农村。
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安定，长大了想安定，得不到安定。我虽恋旧，但每当去以前住过的地方，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可回忆的。
比如说家里人不希望我和外头的小孩玩，不许我一个人乱跑，我顶多认得看车库的、看大门的，还有别人家的或者被遗弃的狗和猫。我能回忆的就是他们。我对于那些人来说，是新的。
农村的狗也是，刚认识了，半年或者一年后，十条狗只剩三条算不错的。
我真正关注农村狗的一年里，超过五条狗离我而去。
我忘不掉我的小黑。我更喜欢大狗猛犬，而小黑瘦弱矮小。可是我还是喜欢。
从小到大我认识了百余条狗，我把它们叫做朋友。它们也一个个离我而去了。
我觉得我分别得够多了，却还要跟我长大的地方做个长久的分别。
半年对一只可以寿终正寝的狗来说是二十分之一左右的寿命，能把一情窦初开的小母狗变成待产的不安地等待新生的狗妈妈，让一只母犬怀孕下崽然后让它们断奶，还可以让一只幼犬长到满野地跑……能算短吗？
如果一只狗能活到五岁，如果我可以按时回去，那么，这一辈子，我只能见它十次，平均一次两三天；那么，我们在无尽时间中的交集为不到一个月。
而很多我认识的狗，过个两三年就会离开，或送人了或被偷了或死去了……
可是，相识即是缘，我和更多的狗，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让我又感激又仇恨的缘。它让我邂逅许多，同时也要承担离别的痛苦。
我得去千里之外了。
我的父亲从几年前我刚到这个遥远的城市后，就经常对我说，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习惯这儿，再也不肯回老家的。这儿多好啊，老家那么穷那么不方便，见过这儿了我肯定不想回去。
几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没有接受这儿，依然要在寒暑假回家。父亲还是那么对我说，可是我是我，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个其他人，我的想法，他又怎么会知道。（2016加:如今开始想念那个城市中的家。叛逆期之后理解了当初父母的苦心，在那个城市我比以前更孤独，但是我也是在更好的比苏北宽松的教育条件下有时间去看更多书，写更多文字的。不曾认自己是那儿的人，但父母在那儿，所以想家的时候，才会想念。）
对于初中以来一直不合群，被欺负的我，或许离开才是应该的吧。不可否认，被欺负对我来说还是有帮助的，因为没人会帮我，那我就要坚强起来，勇敢起来，不依靠别人。
别离后的别离，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又也许，是自私的我为了逃避过去而在冥冥之中选择的路。我抛下了狗儿们。
2
暑假还是要回农村的，而且回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去外地前，第二次是从外地回来后去的。之后，我就不得不面对从来没有过的离家半载了。
黑萨长大了些，体型快要赶上花麟了。
家里又抱了只小白狗，很可爱的小白狗，是个男孩。大狗也挺喜欢他，没有什么欺负他的意思，他便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吃过午饭就睡觉。
即使只有半天认识的时间，即使过后要分别半年，我也不会担心他再见我时会凶巴巴地吼叫。我和他很快混熟了，他是只外向的小狗，也喜欢被抱着。
堂哥说，他叫雪子，因为他很白，很好看。
（雪子，长大后会比小时候漂亮得多。）
雪子还不是很懂事，喜欢烦那些大狗。大狗们并不介意。还是少年的黑萨，也冲他摇尾巴。
那个时候是八月下旬，蹦蹦已经怀孕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北边那家的小少年干的好事。那小少年已经不在了。
不过，那家的猫咪花龙，一听到我唤狗的声音，还是会跑出来等我。
午后我不顾那硕大的太阳，拿着相机在村里乱跑，拍各种狗，拍风景。
去年暑假，很多很多，都好好的呢。
去年的这时，奶奶还能洗衣做饭，冲我们微笑；小黑和花麟，各有四个孩子；隔壁的大奶也还在。
我和隔壁的大奶并不熟，但我后来才知道，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我必须提到她的狗。
3
过年时大奶就病得躺在了床上，后来没过多久便去世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
我只记得那只叫大狼的狗，那是她的狗。大狼虽是母狗，但体型大，耳朵立着，有点狼样子。
大狼的性子挺好，她会陪我去拍风景。只要她在，别人家的狗就算敢冲我叫几声，也没有敢冲过来赶我的。大狼知道进了人家的领地停留不合农村狗的规矩，但还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边。
我经常人仗狗势。
连奶奶去世我都不能回家，何况是并不熟悉的大奶。我似乎听说过这个消息，但终究没放在心上。
我只发现大狼有了些变化。
那年暑假第一次回老家时，我看到她追着花麟咬。花麟咬不过她就拼命逃，见了我便想躲到我的身后。我还搞不清状况，而且也知道农村狗的规矩，花麟大概是跑到她的领地上才被追的，大狼总不至于死追吧。况且我在这儿，大狼认得我，怎么说也不该当着我的面咬花麟。
我朝旁边让了让，喝斥大狼。大狼丝毫不听我的话，恶狠狠地扑倒花麟，花麟不得不跟她打起了架。
我傻眼了，不知道怎么办的好。
大伯出爷爷家，听见狗咬狗的声音就冲了过来。大狼被他一抽，龇着牙跳开，瞪着他。大伯朝它跺脚，她才一边发出威胁的低吼一边跑远。
花麟夹着尾巴溜了回家，过一会，黑萨和蹦蹦也从爷爷家过来了，它们在花麟身上嗅了嗅，给她舔伤。这时我才发现，花麟的左胸有两个血洞。肯定是被大狼那两颗大尖牙咬的。
花麟趴下休息了。我越看越心疼，带着一肚子火气去找大狼。
大狼听到我的叫唤声，倒也从自家院子里跑了出来。我骂了她几句，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看着我，还摇着尾巴，一脸无辜，仿佛在说：“为什么你那么凶呢？我做错什么了？”
我不用狗骂人，也实在不擅长骂狗，骂她两句就不忍心了，拿口袋里的火腿肠喂她。她几乎是把火腿肠吞下去的。
她要跟我去大伯家。我叫她回去，她不肯。我已经进了花麟它们的领地，大狼也跟进去了。花麟和黑萨远远地看到我，冲了过来，然后也看到了大狼。
两只狗虽然怕大狼，但这是自家领地，所以还是没有逃走，和大狼打成一团。大狼大概也是我见过的第一只敢大义凛然地在别家狗的领地上咬那家狗的农村狗，而且一次咬两只也不费劲，一点也不忍让未成年的黑萨。两只狗被咬得嗷嗷叫，却因为这是在自家领地，就是不退缩。
这次我冲大狼大声喝着，可还是不敢把手插到狗中间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什么用处也没有，胆子还这么小。
蹦蹦听到了打斗声，迅速跑来。大狼、花麟、黑萨三条狗真的是打成了一团，可大狼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两只狗她摆得平，三只狗她就摆不平了，何况蹦蹦也是猛犬一只。一见蹦蹦靠近，就没有恋战，马上逃跑。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生猛的狗。她几乎就是匹狼，除了那微卷的尾巴，她就是狼！
我不理解她的行为，所以我讨厌她了。第一次这么讨厌一只狗。尽管她体型好看，勇猛善战。
4
一个半月后再去农村，我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带了吃的给她。
中午在爷爷家吃饭时，我坐饭桌旁，桌子下是四只狗。狗们正等着吃的，忽然冲到门口，向着外面吼了起来。大人也向外看，有人问：“这不是东边那家的狗吗？”爷爷对我说：“是来找你的吧。”
我向外望，忽然发现大狼静静地趴在外头的篱笆围栏下。
我怕她咬家里的狗，带了点东西出去喂她，然后拽着她脖子上的项圈把她拉回了她家。其实也不算是拉，她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边，不怕那三只狗。
我把她领到她家，对她家人说：“别放她出来了，她会咬我家的狗。”她家人笑呵呵地点点头，不过并没有拴住她。
现在想想，我真是太不厚道了。大狼友好地跑来找我，我却狠心把她赶了回去。
其实大狼并不是大恶狗。雪子年幼，不懂规矩，跟我跑出去在附近瞎逛。大狼在池塘边发呆，听见我的脚步声，连忙跑过来。
她何止可以一口咬死雪子，我觉得它可以两三口把雪子吞下去。
谁知她冲雪子摇尾巴，友好地嗅着他，眼睛里满是慈爱。雪子先是躲，躲不掉她，发现她没有恶意，也摇起了尾巴。
后来她就一直在池塘那儿发呆。那个池塘在大路边上。我去城里，从大路到车站，她在池塘那儿，见到花麟就冲了过去；花麟本要送送我，硬是被她吓了回去。
（大狼，和村里的小土路。）
5
很多事情，果然还是不能只看表面的。
我已经去了外地，寒假才能回去。
大妈回娘家，要从上海坐火车，我就在上海。那个时候已经十一月了，她到我家住过几天。
周末的晚上，我打开电脑，桌面就是大狼的照片。大狼是只少见的狗，就算她咬了花麟，我还是把她的狼样子设为了桌面。
大妈看到了，对我说：“这只就是东边那家的狗，上次还把蹦蹦背上的一块皮撕了下来。我给蹦蹦背上涂了油，不然苍蝇会叮。”
我说：“她怎么那么凶呢？”估计大狼是趁蹦蹦落单时咬她的。真狠呐。
大妈说：“以前她挺好的，后来大奶去世了，她就变坏了。大奶很喜欢她，经常喂它肥肉。人都吃不上多少肉，她能把肉喂狗。”
我不禁感到大奶真是个好人。我不知道如果我一个月没肉吃，会不会舍得把得到的肉分掉？至少，和人在一起时，只要我是饿的，我一般不会分享，就跟护食的狗一样。何况很多人的观念是人优先狗靠边，往往给狗弄点剩下的汤水油脂拌在饭里算不错了。
大妈继续说：“可是大奶走了，她家的媳妇坏，就喂猫狗白米饭，还就喂一小碗。猫和狗都下崽了，猫还能抓麻雀，那个大狗又没兔子抓，饿得产不出奶，小狗全饿死了；连刚断奶的小猫都去大狗碗里抢饭吃！后来那个大狗脾气就坏了，出去见狗就咬，吃不饱但咬得很猛，村里的狗见了她就夹着尾巴赶快跑……不知道她是不是咬下一块皮就往肚里吞……我们都跟那家人说了，那个女的心太狠，说了她还那样。小狗活活饿死了，大狗能不气疯了吗？”
我很愤怒，却没有表现出来。过一会，又觉得很对不起大狼。大狼再凶，她也还是认我的；她来找我，默默地趴在篱笆下看着一家人犬饱食，看着屋里的温暖，内心该是怎样难过呢？而我却怕她咬狗，塞给她点吃的后，硬把她赶回了家。她觉得我会给它温暖会安慰她，可是她说不出她的苦衷，我也因为她的坏脾气而疏远了她……
我暗暗决定，寒假回去后无论如何也要把大狼买下来，带她过好日子，管家人怎么说。我想大狼如果卖给收狗人，那就要一二百，我只要出更多的钱，就可以把她买下来了。我很少花钱，所以存了很多钱下来，应该够的。农村人是需要钱的，用好几百块买他们眼里不值钱的土狗，又是从那样的人家买，他们就是要狗看门，也会卖狗的。
可是，大狼还好吗？
看一个人好不好，关键是看她怎么对动物。农村狗是吃得差，但还不至于顿顿吃一小碗白米饭。狗到底是半个狼，没油没肉怎么长得好？
我在盼望中迎来了寒假，回了阔别半年之久的家乡。
过年前当然要回农村的。我把东西放好就去了东边那家，我要看看大狼好不好，我要说我想把大狼买下来。
可是，我叫大狼的时候，她没有跑来迎接我。
门口的女人知道我是西边那家的城里来的孩子，得知我找狗，笑嘻嘻地对我说：“她没了。”我问她是怎么没的，女人说是被东边的人牵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我爱狗，总不会对我说“狗被卖了”吧？
我一路向东走，叫大狼，一直走到最东边。前方是无边的田野，还要走好远才能到下一个村。我没有找到她。
我安慰自己，大狼是真的被人领回去了，那家人会好好对她的。
如果还能见到她，我会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对不起。我爱你。”她不会不认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