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千几百年前的某一天,庄周和惠施到濠梁之上去游玩,两人来到了水边。这水里有几条鯈鱼,身躯灵巧,通体灰白,从它们的祖先到它们,在这里游荡了几千年,从它们到它们的子孙,又在这里游荡了几千年,然而这几条鱼特别的幸运,因为,只有它们能够引发一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那天天气一定晴朗,柔和的阳光透过树木枝杈照到水面,波光粼粼;那池水一定清澈,鯈鱼一开口一合鳃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四周的环境一定静谧,偶有几片树叶或几瓣落花飘到水面,激起一丝儿涟漪,引来鱼儿的叨食。
我之所以作这样的妄测,是因为庄子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发出一声赞叹:“你看那鯈鱼游动起来从容不迫,自由自在,是多么快乐啊!”
当我第一次接触这个故事时,它就此截止了。当时我以为,这群鱼当然是快乐的,无拘无束地游弋在濠梁水中,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接下来,大概就是庄子跪在池边伸着脖子探着头再去发一大通赞叹,或者坐在池边,以池水濯足放歌作乐了罢。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知道这是一场辩论。站在庄子身旁的惠子,是梁国相国,战国时名家的代表人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作为一个思维敏锐的逻辑学家,他的关注点本不在鱼。他向庄子发难:“您不是这水里的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这时大概仍在痴痴地看着水里的游鱼,神往的表情丝毫未变,随口答道:“您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以上两句话,是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讲给我们的。听完这两句,我长出了一口气,他到底没给身旁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先生难住,以子之道,还施子身,轻描淡写地维护了鱼的快乐。
然而事情远没有完。上大一时,我听了一门课叫《国学导论》,老师又告诉了我以下的事:
惠子阵脚丝毫未乱,语出惊人:“我不是您,当然就无法体察您的心境。可是您也不是鱼,以此推论,您不知道鱼的快乐,是确定无疑的了。”
老师讲到这里,把粉笔向讲台上戳了一下:“他们两个谁胜利了呢?单纯从逻辑上讲,无疑惠子是胜利者。”
当时我就认定惠子是有备而来,目的并不是旅游,纯粹是为了搅和庄子看不好鱼。庄子被诘难至此,根本无法从逻辑上反驳,而水里的游鱼,大概也被惠施这凛冽凌厉的话语惊得一甩尾巴,沉入池中无处寻觅了。一个峨冠博带的先生,竟把一代大圣庄周逼到死角,实在令我心有不甘。
直到不久前,我才看到了“濠上之鱼”事件的大结局。
庄子约略停顿了一下,终于正眼看了一下身边这位难对付的朋友,说:“还是让我们回到问题的本原吧。您方才问我‘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这是你已然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才问我的啊!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喏,”他或许用手指了指这一池清水,“我就是在濠上知道的啊!”
这个故事出自《庄子●秋水》,我从了解它的开头到清楚它的结尾,至少花了五年时间。直到机缘所至买了一本《庄子》原文才得窥全豹,此前全都是道听途说。而“我知之濠上也”乃是全文的结尾,至于以后怎样,一个字也没有再交待了。
这一场辩论,惠施逻辑严密,步步紧逼,志在必得;庄周看似无心,随口应答,直到被逼得无路可退,才忽地一转身,另辟蹊径,跳出了包围圈。然而,在逻辑上,我还是不敢说庄子胜利了,他仅仅是闪转腾挪,立于不败,若要辩倒惠子,显然还不够。
然而他需要吗?当然不需要。他需要的只是对着池中的鯈鱼说一句“你们真快乐”,然后哈哈大笑,曳尾涂中罢了。惠子则恰恰相反,论题一开,就得借助思维和语言驳倒对方,至少要使其“口服”,落个理屈词穷,灰心丧气,到这时,惠子冷峻的脸上或许才能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一个看见了鱼,就感受到了鱼的快乐;一个看见了鱼,非但感受不到鱼的快乐,还一心要剥夺游鱼连同观鱼人的快乐;我可以说,在境界上,必定是庄子胜利了。
至于濠上那几只鯈鱼是否真的快乐,谁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