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可能是八岁吧,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次罕见的大雪,奶奶说天下要变了,因为她活这么大岁数第一次遇见这么凶狠的雪。我记得早晨被冻醒之后,我哆哆嗦嗦的穿好棉衣想去上学,却怎么也推不开自家的屋门,窗上结了厚厚的冰花,像白森林里虬枝盘旋的枝干,我趴在窗前运足了力气,对着童话里的白色森林哈了一口又一口青烟似的暖雾,还用铁灰色的铅笔刀小心的刮了又刮,那迷幻的森林里终于露出个圆圆亮亮的小嘴大小的圆 圈 ,我就在这个小小的通道里,惊异的发现外面的世界一夜之间 颠覆的面目全非,哪是天哪是地,哪是树木哪是房屋,哪是街道和小巷?皑皑白雪洪荒了整个天地宇宙 ,分不清时间和空间了,一切梦一样在飘,我惊骇的几乎窒息,回头看看蒙着被子躺在炕尾的病重的母亲,竟一时间有种慌乱的恐惧。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回头的瞬间那床盖在母亲身上的暗红色的棉被,强烈的刺激了我小小的神经,它就像母亲昨夜刚刚吐过地那滩鲜血僵僵地铺展开来,幽灵一样吞噬着被脚下那个虚弱的生命, 我不动声色的哭了满脸的泪,我趴在母亲的耳畔一边流泪一边偷偷地掀开被子的一角,我想看看母亲还是不是活着,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两道暴戾的青筋正一跳一跳的乱舞 ,我小小的心也随之舞蹈起来,我知道母亲她还在,她的气息还在环绕着我,这颠覆了的世界还有一样没有变,那就是母亲她还活着,尽管他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尽管他们之间抛杯掷碗摔盆砸锅,恶言相向,尽管他们从不顾及躲在角落吓得发抖的我 。母亲还在。她真的还在,我呵呵手摸摸她的脖子,她没有睁眼冲着我微微的笑,无力又衰弱。
三天后的晚上是个满月,我从学习小组和姐姐回家,看到满街满巷堆起的大大小小的雪堆,在寂静的冬夜里闪着凛冽的寒光,树木和房屋的影子灰暗的似一张老照片,我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雪堆里曲折的行走,不知怎么就突然觉得每一个雪堆都是一个白色的坟墓,我正走在森然的坟场里,那些树啊人啊房屋的影子啊,就是一个又一个游走的灵魂,他们在这些白色的坟头上时而驻留时而越过。刺骨的寒气从这些影子和坟堆中穿过来一直涌进我单薄的躯体,是无法抗拒的寒气逼人。路过一个白色坟头我就想一下炕尾的母亲,路过一个就想一下,直到把自己想哭为止,姐姐攥紧我的手,她笑我只这么一会冻得就流眼泪,那个时候我就想,姐姐怎么还能够傻傻的笑,还能够傻傻的说话,她没有看到这些白色的招魂的坟头吗?而回到家里我看到父亲也一样的傻傻的笑,傻傻的说:真够冷的吧? 我抬头看了看炕尾的母亲,又看到了那床僵僵的暗红色的被子,我站过去偷偷地在母亲的脖颈里寻找那两根跳动的青筋,还好,它们还在跳舞,我的小小的心也随之舞之。记忆里我整个的八岁都是在那种心悸又飞舞的状态下动荡的活着,也就是从那个大雪后的夜晚,我的精神和人格开始骤然分裂,我莫名其妙的让父亲在我心里越走越远,越远越淡,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却都会毫发无差的记忆犹新,甚至无论是好是坏都盖上了忧伤的标签,我常常喜欢一个人在太阳底下发呆的想:如果我是一个少年,如果我是,我会不会快乐一些? 几十年后 ,我才发现 这种人格分裂的梦想,是不是源自那时父母无尽无休的争吵所给我带来的毁灭性的恐慌,让自己想做一个勇敢的男孩?也或许是因为看够了作为男人的父亲和女人纠缠不休,深感不齿而想让自己做一个胸怀宽广坦坦荡荡的男人? 总之,这个梦我做了好多年好多年,以至于随着时间的蹉跎风化成了一段心事。
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在儿子面前,无论爱与不爱我都尽量不和爱人做无味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