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读到过这样的诗句,“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唯有在李长吉这里,总是一再地愤懑,把牙齿打掉咽下去,单薄的身影离开,只在原地留下血淋淋的足迹。
这是发自内心的倾诉,中落的王室血脉,因为避讳被剥夺科考权利,连外放幕僚都难以实现。李贺越是有惊人的才华,周围的环境就越是绝大的阻碍,让他在二十出头就经历了常人一生的艰难。
痛苦的倾诉,依然高张着宏大的志向。“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干脆爽朗,直抒胸臆,壮怀激烈,丝毫不像是断绝仕途的苦恨琴弦,却换做风雷激荡的铁板铜琶,一去不回。
绵密的倾诉,始终蕴含着执着的信念。“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唐代的马周一文不名,凭借一封代奏平步青云,诗人万卷读破,又怎能碌碌终老?纵然一时囊锥,也要百世扬名!诗人以古喻今,还有些自我反思的深意,铸成了一声天下白的名句。
哀婉的倾诉,一直饱含着款款的深情。“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秋寒将暮,墙角边的虫儿啼叫着岁月的更迭,唯有自己这些呕心沥血的诗篇,积攒了无数日夜的思考,寄托着家国山河的爱恋,又有谁能够体会呢?
李贺的诗就是倾诉,这倾诉没那么庄重大气,没那么自命清高,更多的是惊心动魄和无限的深思。李白的倾诉是天生我才,鲲鹏于世,兴酣落笔,一笑倾城;李商隐的倾诉是沧海遗尘,巴山夜雨,平生风义,蓬山万重;而李贺则是“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表面写爱,实际写恨,越是爱世界,爱国家,爱人生,就越是恨周围这黑暗的深渊和虚无的寒气。
鲁迅在《墓碣文》中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对于李贺来说,宏大是他的背负,执着是他的道路,深情则是他的烙印,如同鲁迅,在万马齐喑的社会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陷入了这个场景,如若不然,九百多年后,黄仲则也不会发出书生百无一用的感叹。
李贺称为“诗鬼”,他的伟大不是内容,更不是形式,而是他在其他人金刚怒目、浩歌狂热的年纪却做到了反思与深沉。因为这样,他能与苏小小共通,能与鲍照共通,能与化碧的苌弘共通……
用曾经把我读哭过的一首诗来总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世界没有绝对的遭遇和困顿,也没有很多人理解与守护,李贺是一个人,即使踽踽独行,也要勇敢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