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屋的堂前有半个天井,堂前的左右各踞一间屋,似一座古老的四合天井屋被劈了一半,另一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从小随祖母居住东屋。东屋内的外墙处,有极小的两扇木窗。与堂前一墙之隔处摆放着一张桌子,桌面的朱红色漆面光滑锃亮。屋内最深最暗的地方有一张老式的雕花床。床尾处用两条粗制的小木凳架着一个大木箱,箱内码放着我们的衣帽鞋等物件。
天晴日,阳光透过窗棂的木桩子照射进屋内,床的形状和色泽便在光影里一明一暗间呈现出来。阴雨天,屋内不开灯便昏黑一片聚不齐五指。而西屋则堆放着农具以及储备的带了壳的谷物。堂屋直接设为饭厅,中间安置了一长条画桌,画桌外摆放了一张朱红色漆面的八仙桌,配置四条长板凳。
祖屋的二层是阁楼。东面有一段木梯拾阶而上,直到楼顶的东面才有一扇极小的窗。一抹斜阳从这扇唯一的窗照射进来,便能透过这微弱的光,仔细辨清各类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坛内珍藏着米糖、菜油和干面。祖母一趟趟的上下木梯,木梯便在“咯吱咯吱”声中和祖母一同慢慢变老了。
祖屋外墙砌着古老的大板青砖,砖面斑驳陆离,屋侧面与相邻仅隔一尺宽,我七岁的瘦小身板侧身才能通过。狭窄悠长的巷子里常年照射不到阳光,墙角处覆盖着一簇簇薄薄的青苔鲜。屋子古旧陈设简陋,却是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温暖居所。父亲说就这半个天井的祖屋,也是祖父用三个银元从一个赌客手里兑来的。
东屋正对面的墙角有个不起眼的四方小洞,传说是给幼年的小狗预留的一扇门洞,我却从未见过有犬类穿过洞口。在秋季的一个黄昏,祖母把钥匙落在祖屋里,我尝试着从小洞钻进祖屋,顺利的打开了屋门。于是,我成了村子唯一一个钻过狗洞的孩童。
童年时我有个怪癖。每至下雨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我便条件反射般从木箱子捣腾布鞋换上,在堂屋轻巧地踩着布鞋,站在门槛上伸手接雨滴,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祖母的举动。时而改变接雨的手势故作孙猴状,左手掌朝下挡在额头,右腿翘起,眯着眼眺望远处的百米山脉。
祖屋小巷子的墙角缝隙里,倏忽之间缩身术似地蹦出几只蟾蜍,抬头仰望着巷井狭窄的高空处,一朵朵蓝天白云轻轻飘过,再从巷头往巷尾笨重地来回蹦跶。顽皮的孩童在巷口处用力的跺脚,蟾蜍受了惊吓,便呼啦使出缩身术,巷井深处便仅剩浓郁的青苔鲜和一摊摊的积水。
我趁着祖母不提防的瞬间,惦着脚尖飞快地迈出门槛,奔向小伙伴约定的地点玩耍去了,祖母猝不及防恍然大悟的笑骂声在风雨里飘着。雨天喜穿布鞋的谜底是解不开的了。今日玩耍的游戏,是去王奶奶的黄瓜地里“摘”黄瓜。伙伴们纷纷猫着身板途经学堂的教场,教场上传来民兵整齐的操练声。我们各自心思,匆匆去黄瓜地里走了一圈,黄瓜愣是没“摘”成。
我梦了一夜的荷枪实弹,村口停放一辆警车。睡梦中我自言自语:“我好像没有偷黄瓜,偷黄瓜有这么大的罪吗?被抓进去怎么逃出来呢?”类似的事件层出不穷,我也在童年时犯了无数次“罪”,从“摘”黄瓜到“摘”花生,直到被父亲训斥得再也不敢造次。
夏日里穿着父亲缝制的花短裤,在正午的骄阳下,头顶一尾蒲扇似的荷叶,赤足踩着自己游走的小身影。每日去小溪嬉水三趟已成惯例,不到唇齿乌青是不会上岸回家的。遇一日,我高烧不退,祖母说是受了水鬼的惊吓。她费了好大劲,终于把我哄上阁楼,嘱我蹲坐在阁楼的小窗处。她在东屋内呼唤我的小名,我诚惶诚恐地应答着,阁楼深处的黑暗中似乎有鬼魅重影。
一晃,我就在祖屋的天井旁,骄阳的身影里长成大姑娘了。祖母已经云游天堂,祖屋也在记忆中远去,成了一座平坦的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