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凯歌，中国观众心中可谓是相当矛盾。陈凯歌于1993年拍《霸王别姬》，1998年拍《荆轲刺秦》，这两部都是中国电影划时代的巨作，《霸王别姬》也是常年位列豆瓣TOP250前列，深受观众的喜爱。之后20年他拍了6部电影，其中《无极》、《梅兰芳》、《赵氏孤儿》、《道士下山》这四部文人气息比较浓厚的电影把陈凯歌一级一级拉下了神坛。对比娄烨电影的曲高和寡，或者冯小刚电影的大赚特赚，陈凯歌似乎两头都没捞着。

然而，路飞却独爱陈凯歌。他是少有的极具文人和精英气质的作者型导演。无论作品的完成度如何，他总是在其中倾注了自己大量的所思所感，就好像有人用哲学著作表达思想，有人用公式表达感悟，陈凯歌总是怀有野心，他希望用声光影的艺术来探讨诸多抽象的人生命题，所以他的电影很难评价，从市场层面而言，观众大多表示电影晦涩难懂。但是从艺术角度而言，他的电影却又总有让人惊艳的地方。《无极》如此，《道士下山》如此，《妖猫传》更是如此。

《妖猫传》改编自日本著名作家梦枕貘的魔幻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选取原著中关于会讲人话的“妖猫”相关的情节，以唐皇中邪暴毙、妖猫内外作乱开始讲起，通过大唐诗人白乐天、日本高僧空海和金吾卫统领陈云樵夫妇等人的境遇，讲述了盛唐时期一段奇幻史诗，其中人与人之间关系曼妙，事与事之间纠葛不清，更有人与“妖猫”“白鹤”之间纷繁的联系，构成影片前所未见的奇幻巨制图景。

应该说，影片的情感格局相当宏大，想要在正史和野史的裂缝中，用妖猫这一意象来当做载体来隐喻杨贵妃。杨贵妃作为影片真正意义上的主角，是串起整个故事脉络的关键。她“极三千宠爱于一身”，是盛唐风流的象征，更是极乐之乐当仁不让的主角，但是她又是一名弱女子，是帝王手中的“玩物”。当帝王遭遇困境时，她成为脱罪的替代品。佳人美眷只有“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这一个结局。

在故事框架设计上，空海与白乐天的寻觅仅是影片序章，是为了引出30年前的恩爱情仇。极乐之宴是递进，交代故事人物关系脉络，而被困在马嵬驿的众生相才是影片的真正高潮。围绕着杨玉环的死，交织着李隆基、安禄山对权力的贪念，高力士、陈季礼对于时局的投机，阿部仲麻吕对于爱慕的不忍，白龙与丹龙对于爱情的热盼，以及杨玉环对于自身命运抗争的无力。在这个当事人不会点破但人人都心知肚明并装聋作哑的骗局中，各种情感交织融汇。影片的起笔很高，却在细节中落地。大唐由盛转弱，个人情感也在时局动荡中由虚入实，令人惋惜。

白龙与丹龙两个角色虽不如白乐天与空海一般着墨许多，却寄予着影片对于“爱”的最好注解。白龙坚信玉环还会再醒来，无论如何他都要守在身边，就算舍弃人身化为黑猫，也不会有半丝犹豫，这是人性中关于“爱”的一面；丹龙却彻底认清了现实寻求让内心平和、恬静的方法，并无时不刻守护着白龙，就像对方守护玉环一样。这是人性中关于“爱”的另一面。这也是空海最后感受到的脱离痛苦的密教的真谛，就是爱本身。所以他才说是，从杨玉环的生死中悟道。

陈凯歌对于东方美学的深刻造诣值得称赞。《妖猫传》通过实景再造，真正重现大唐盛世风流。在影片中，陈导对于电影的道具、服装、摄影、美术、构图、色调相当严苛，大到一山一石，小到花鸟灯等细节，都是以美轮美奂的姿态呈现，再加上特效演绎，影片的每一帧画面都是一副华丽的画卷。而运动镜头衔接更是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在乐坊中，空海与张天爱饰演的歌姬共舞，镜头以360度环绕拍摄，人物神态、复杂环境尽收其中，灵动之极，美不胜收。这些都完美契合盛唐气韵。色彩运用大胆热烈浓稠但不浮夸，光影变幻光怪陆离但又不失高级，是电影美学的精彩之笔，影片也由此称得上现代电影艺术美学的典范佳作。

而影片人物表演也相当到位。黄轩饰演的白乐天持才傲物、狂傲不羁，富有理想主义又富有少年心气偏好面子，被罢官还要找个辞官的说法。染谷将太饰演的空海则是持重细致，内心笃定，脸上总挂着蜜汁微笑。他入皇宫不见悲喜，进妓院也松弛自然，最后拜入山门见得故人，也不过是简单一句问候。而张雨绮作为中国实力派女演员的代表，她很生动演绎出妖猫妖气十足，灵动勾魄的神态，自不用评价。

本片最让人惊艳的角色，却是来自于张鲁一饰演的唐玄宗李隆基。李隆基骄奢淫逸却又精光乍现，爱的不是杨玉环本身，他爱的是他能拥有普天之下最美好的东西的权力。所有人心驰向往，奉为神明的杨玉环，在他看来也只是权力的象征罢了。他享受着至高权力带来的荣光，这才是他的快乐，所以他给阿部留下来了四个字“极乐之乐”。然而远远这些还不够。他在极乐之乐上亲自为安禄山击鼓伴舞，他在逃离长安时不肯狼狈出逃，摔下一句“还是皇上！”，他在马嵬驿设计杀害杨玉环时的决绝，以及晚年生活的空虚，才是整个人物的全貌。而这一切，有赖于张鲁一的出色演技，将李隆基的性格复杂性一一呈现出来。

然而，影片依然陷入“陈氏怪圈”。陈凯歌仿佛想将自己对于爱情，盛世，本心，宿命，超脱的顿悟都放在了电影中，迫不及待的、一股脑的想让观众都知晓。这导致影片想表达的太多，真正的故事内核难以让观众读懂，表达的意向和情境处理突兀，对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也难以解读到位，导致影片好像“空中楼阁”，建得再漂亮，却没有让观众拾级而上的阶梯。这与之前的《无极》、《道士下山》等陈氏影片何其相似。

这集中表现在影片的后半段，随着故事推进，电影完全跳入了另一种叙事节奏，剧情越发变得混乱离奇，生硬之处比比皆是，谜底的揭晓也不能让人信服，甚至到最后还在拖泥带水，欲语还休。这让观众的观感一路急转直下。幻术这个全片最大的金手指，甚至作为悬疑桥段的铺陈线索，以大包大揽姿态掩盖了电影在逻辑上的诸多可疑，却始终解释不了若有此神通能够杀人于无形？而人附身于猫的处理，究竟是“幻”，还是“术”，也没有最终交代清楚。

而大量角色被填塞进来，也让影片变得不堪重负。李白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那一句：“大唐有你，才是盛唐”。而影片的剪辑也稍显混乱，空海和白乐天在长安街头的调查，四处选景，却对于影片推进没有任何作用。 此外，一些人物的设计也相当奇怪，空海全程蜜汁微笑，入戏的观众了解其是一种看破尘世的角色设定，而一般的观众却会觉得最像猫妖的不是别人，正是空海和尚自己吧。而影片最后的情绪一再堆砌，层层反转到来，却也毫无意义，也是让人诧异。

整体而言，《妖猫传》只能算是一部中庸之作，在影片之间足见陈凯歌导演的用心，甚至是野心。他太想在大时代的背景下上演一出伟大的爱情，可是这样的初衷以魔幻电影的形式来展现却让这种爱显得虚无缥缈。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对于大历史的驾驭本身很难，毕竟人人心中都已有个轮廓，但是以这种形式入手，不失为在中国电影历史上又一次大胆而又创新的尝试。而华语电影本身的确也需要这样的创作思路才能不断前进，从这个角度而言，《妖猫传》又有着它独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