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清不见老,四十六岁还披着长直黑而不显憔悴的,只有她了。
杜晓明看她从朝阳苑风姿绰约地走出来时,没有感到意外,嗯,果然是做了太太会保养。不像李夏!
去年夏天,杜晓明从海南回来,帮弟弟投资开酒店。离乡二十多年,物转星移,有种浮萍无系的落寞。百无聊赖,他拨通老同学六儿的电话:
“聚聚吧,把能叫的都叫上!”
“春节刚聚过,名单地址现成的,我们几个分工一下……你负责联系高菊清和李夏吧!”
杜晓明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两个短发小女生,更分明的是李夏,那是他的心动女孩。
李夏是机械班里年龄最小的女生,杜晓明是最小的男生。他俩能歌善舞,每次学院晚会,都会被拉去表演,被主持人戏称“金童玉女”。
但李夏不喜欢杜晓明,她暗恋班长——清秀儒雅的催东盛。她对高菊清说:“如果催东盛没女朋友该多好。”
高菊清说:“杜晓明呢?他好喜欢你的。”
“啊,我可不喜欢他,太闹太幼稚了!”
李夏眼里,杜晓明就是个长不大的促狭鬼,她不明白班里的女生为啥都喜欢他。
也许是因为他鼓捣了个无线电台? 每周六熄灯时间,杜晓明就开始讲鬼故事,女生们又害怕,又想听,第二天起来,个个肿眉泡眼,在水房里说着笑着骂着杜晓明。
但是杜晓明喜欢李夏,每看到李夏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心情就好得要跳起来。而李夏,除了表演节目,正眼都不要看他。
李夏越是扬着下巴颏无视他,杜晓明越是喜欢,一天看不到李夏娇俏的身影就浑身无力。
“李夏,听说杜晓明没睡,坐楼底下吹了一晚上口琴——”
“神经病!”
“李夏,杜晓明喜欢你,别折磨人家了!”
“他爱怎么样呢!我说了,讨厌他!”
李夏讨厌杜晓明,源于那次无线电广播。
那晚,杜晓明清了清嗓子,没讲鬼故事,而是学着催东盛的方言,用公鸭嗓子说:
各位女同胞,男同胞,海外侨胞,晚上好!今天,我激动滴宣布,额媳妇明天要来咧,希望大家口径一致,多说额的优点,少说或不说缺点……钦此——”
李夏在被子里气了一晚,那是她第一次听说催东盛有媳妇的事。最可气的是让这个油腔滑调的杜晓明以这种方式告知,她恨不得马上拧断他的鸭脖子!
杜晓明按照六儿发过的号码,拨通了李夏电话,
“谁?你是谁?” 对面大喊,夹杂着一阵噪声。
“李夏吗?我是杜晓明。”
“哪个杜晓明?”
“你老同学,杜晓明啊!”
对面一阵嘀咕,杜晓明有点起急,大声说:
“无线电台,杜鲁门!”
“啊哈!你啊!干啥呢?在哪儿呢?”对面一阵笑。
杜晓明对这笑声太熟悉了,他冲动地说:“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接你!”
“来吧!在金华路汽配厂门口。”
杜晓明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虽然人到中年,却没有发福,身姿挺拔,还是帅气得很。
他抓起钥匙,一个华尔兹步冲到门口,一路哼着曲儿,跟着导航出发了。
汽配厂的大门还是旧样子,涂料斑驳,水泥墙裂着缝儿,杜晓明下了车,站在烈日下张望。
“你到处看啥?这么大个人儿,你不看!”
杜晓明循声一看,一个戴着遮阳帽的女人立在身边。
杜晓明摘下墨镜,那女人也摘了帽子。杜晓明瞬间呆掉了。
他记忆中的红苹果脸呢?
眼前这两团晒斑的脸,粗腰和短腿,是李夏??
“不认识了?”
这声音声调确实是李夏的。杜晓明有种想死的感觉!
李夏坐到后排,大声说:“昨天六儿给我发短信了,说有个神秘人物今天接我,敢情是你啊!”
“李夏,你这……变得太厉害了!”杜晓明闷闷地说。
“老了呗!自然规律,我也抵挡不住啊,哈哈!”
听到李夏快活的笑声,杜晓明有点被感染,读书时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李夏,我那时候喜欢过你,你知道不?”杜晓明半开玩笑地说。
“高菊清还喜欢你呢,你知道?”
杜晓明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此时听了竟有些诧异。他百般搜索记忆,一点痕迹都没有。
“那个时候,很多人心里喜欢也不说出来,想想也真笨的!”
良久,李夏叹息了一句。
“我在海南给你发过短信,打过电话,你都不理,后来居然还换了号!”
“我这人就这德行,不和有妇之夫拉扯!” 李夏爽快地说。
杜晓明笑了,他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后座,李夏歪在靠背上,眼睛看着窗外。
其实也不算太难看的,杜晓明暗想。只是……他心里不住后悔,太冲动了,今天。
夏天聚会,没有见到高菊清。据说出国看孩子去了,年底才回来。
“六儿,李夏也真是,变那么多!” 杜晓明抱怨。
“咋?毁了你心中美好记忆了?”
“毁惨了!扎心了。”
“我咋觉得她没变,倒是别人变了呢?高菊清成了高傲的官太,你小子也家花野花的。李夏,单位没变,人也一直单着……”
高菊清走出来,杜晓明开门去迎,他笑着伸出了手,高菊清没有握,她向两边看了一下,拘谨地点头笑了笑,拉开门坐了进去。
正是大雪节气,外面还飘着雪花。
“去接李夏吗?” 高菊清问。
“对。”
“去哪儿?”
“福清居。”
“养老院?李夏在养老院?”
“催东盛在养老院。”
高菊清噢了一声,眉头蹙起,更加迷茫。
“催东盛脑血栓了,儿子在外地工作,老婆前年去世,没人照顾,只好把他送到养老院了。我也是刚听六儿说起,病了一年多了,一直联系不上,最后还是李夏打听出来的。”
“李夏……唉!” 高菊清没再往下说。
车子进了福清居,路中央的雪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
杜晓明下了车,仔细看了看路边穿着臃肿棉衣的扫雪女人,夏天那次,他把李夏当成了清洁工大妈,一直被李夏和六儿当作攻击他势利小人的利器。
不是李夏。
“李夏!”高菊清喊了一声。
杜晓明抬头,远处灌木丛里,一架轮椅推出来,推轮椅的正是李夏!
大红的围脖,小巧的脸,泛着红苹果色,身姿娇俏,正一路笑过来。
杜晓明不觉有些恍惚,这真的是夏天见到的那个李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