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寺历史很是悠久,晋哀帝时始建,其后屡经兴废,如今却连一间殿宇也不存,只剩下地名以为映照了。
此地历史悠久,也有颇多文化典故。有人说晋王羲之曾在崇安寺洗砚,听来应是无稽之谈。我寻到了所谓的洗砚池,那里竟连水也无有了,只剩下萧瑟而干枯的空池。
崇安寺内最醒目的,是广场前那座黑色写意雕塑。那雕塑头戴黑帽,身穿长袍,眼横墨镜,手扶胡琴。雕塑的底座上,赫然用金粉写着:无锡伟大的音乐家 华彦钧。
华彦钧就是阿炳,是住在崇安寺旁雷尊殿侧的瞎子。他生在崇安寺,养在崇安寺,最后潦倒身死也是在崇安寺,可以说阿炳的一生都与崇安寺紧密相关。
阿炳的故居在崇安寺旁,与那尊雕塑遥相呼应。破烂的故居内,是缺了一腿的竹板床,断了弦的琵琶和缺了弓的胡琴。
东林书院的保安给我说,阿炳故居是无锡最不值得看的景点。不但又脏又臭,而且小的可怜。无锡人似乎都不喜欢那个瞎子,说他有了钱便吃喝嫖赌,没了钱便沿街卖艺,这种生活作风和不检点的个人习惯,让人们并不对他悲惨的身世而心生怜悯。阿炳本来可以在雷尊殿,安乐的做着他的小道长,凭借香火钱度日,但他却挥霍钱财,频繁的出入于灯红酒绿之地,以至于身染性病双目失明,流落街头卖艺为生。如果没有杨荫浏,就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名字。人们不会记住他是雷尊殿道长和秦家寡妇私通生出来的孩子,不会记住他在妓院里逍遥,不会记住他因为梅毒而瞎了双眼,不会记住他抽着大烟被拉进了戒毒所,但也更不会记住他那首《二泉映月》。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杨荫浏改变了。
杨荫浏,与阿炳是旧交。他在无锡曾和阿炳学过琵琶,并记住了这位乐技精湛的道士。
后来,杨荫浏加入了无锡天韵社,学习曲笛昆曲等艺术,从美国传教士学通钢琴与作曲,又得丁燮林之助得以接触音响学。当然,这些都是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他本身还在光华大学经济学系研修。杨荫浏后入燕京大学教授音乐,又入国立音乐学院担任国乐处主任。而同样在这时,阿炳正陶醉在纸醉金迷的温柔胭脂乡里,大笔的挥霍着他的香火钱,没日没夜的在妓院里消遣。杨荫浏学习钢琴作曲之时,阿炳因不节制的嫖娼而沾染了梅毒,梅毒瞎了他的双眼,掏空了他的钱口袋,让他带着歪斜的墨镜,流落街头卖艺。于是,雷尊殿少了一位道士,崇安寺多了个瞎子,拉着二胡扛着琵琶,在街头乞讨,失魂落魄。
后来,已成为音乐研究者的杨荫浏回到无锡,见到了这个崇安寺的瞎子。瞎子阿炳背着琵琶,戴着黑帽,眼横墨镜,身穿长袍,摇摇晃晃的走在崇安寺的街上。杨荫浏应该想不到阿炳沦落成这般田地,便帮他置了房间,又给他讨了位老婆,于是无锡的街头总会见一位老妇带着个老瞎子,一路沿街卖艺。
杨荫浏还向阿炳学习了曲子,据说阿炳还传授给杨荫浏《将军令》。但往后的日子他并不好过。日寇肆虐,江南遭受荼毒。有人说阿炳在茶馆里歌颂过淞沪的将士,有人说阿炳给抗日的仁人拉琴放过哨,又有人说阿炳有时也拉几曲小调来取悦日寇,各种说法实在数不清,权当听个故事 ,但阿炳那段时间过的也不好。即便是日寇走了,他却因抽鸦片又被抓进了戒毒所扣押。
阿炳后来被放了出来,但他却不再拉琴,准备终了此生。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了,阿炳可能也不会成为崇安寺广场上的雕塑,更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他和那首《二泉映月》。
解放后,黎松寿在古林寺偶然拉了一段旋律来找感觉,却被杨荫浏和储师竹听见。储师竹经过询问方知,黎松寿拉的是无锡一个瞎子卖艺时拉的一段曲调。杨荫浏再一询问,知那瞎子便是阿炳。
黎松寿说阿炳身体也不很好了,想弹三弦却发现蟒皮被老鼠咬破,便觉梁木其坏,泰山将崩,于是再也不演奏乐器。
杨荫浏听闻,便和他二人以及琵琶名家曹安和一起前往无锡,去寻找阿炳。
那时阿炳已经身体渐颓,二胡三弦琵琶等乐器均已残损,自己也许久未经练习。杨荫浏为他寻来了二胡和琵琶,提出要录音的想法。阿炳未推脱,只是要再练习练习。于是,那天阿炳又一次上街,拉起了熟悉的曲调。第二天,这几位音乐学院的名家,在崇安寺的小屋内,记录下享誉海内的《二泉映月》。
阿炳这样沿街卖艺讨饭的艺人,在旧社会不能说是不多了。在鱼米之乡的江南,音乐本就发展的繁盛。在京城,岭南,塞外,漠北,又何尝没有这样身怀才艺,技法高超的民间天才呢。曾经无锡还为阿炳编排了电影和舞剧,说他的双眼是为了抵抗日本侵略者而被戳瞎,身体是因为监狱里的严刑拷打而日渐倾颓。其实这都是把阿炳往高大全的正面形象上去靠拢的,反而模糊了他本来的面貌,他就是个民间的艺人,有着自己的性格,不检点的生活习惯,和本身就凄惨的身世。他不过是万千民间艺人的其中一个,他因为机缘巧合,享有了音乐家的美誉。可是万万千千同样命运的人,可能只会消失在历史中变迁中。有阿炳的技巧,却无杨荫浏的抢救之功,又怎能有名曲流传呢。
惠山古镇里,卖二胡的老板给我说,这便是瞎子当年留下的录音。我听了听,噪音很大,但听不出很多的怨恨和愁苦,好像只是在叙述故事。王介甫说,“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好像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