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曾经,多年前的读书时代,每年寒暑假,我往来于京广线——据说这是中国最繁忙的铁路干线之一,是中国三横五纵干线铁路网的一纵,自北向南纵贯中国,串联起中国华北、华中和华南地区,穿过五个省份,在武汉跨越长江。那时候,从西安到广州,从北京到广州,差不多要开30多个小时——也就是要在火车上度过两天一夜,它全程要行驶2000多公里。
火车上的生活既单调又有趣,那是一个彼此既靠近又陌生的流动社会。车厢内喧嚷的人声,空气中泡面的味道,火车厢体连接处晃动的皮链,总是要排队等候的厕所,在列车的晃动中小心翼翼打热水,提着行李箱四处顾盼找座位,早餐、午餐,花样小吃,各种物品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男人们天南海北地侃着国际国内形势,女人们嗑着葵瓜子聊着家长里短,还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喧哗声不绝于耳⋯⋯这些都组成了一份嘈杂而经典的回忆。
对于长时间坐火车的人来说,这一趟旅程的体验和心情如何,哪些人会跟你同住一个隔间?这事情要碰运气,因为你将和不同风格的人同吃同睡,两天一夜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不停抽烟的男人,话唠聒噪的妇女,讨厌的流鼻涕小孩,大吃大喝呼朋唤友的人,脚丫味很重的人,打鼾声比火车还要轰鸣的人,推销某种东西的人,沿程大部分时间闷头大睡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三流九教、五花八门的人你都可能会遇上。
火车上的白天,要消磨漫长沉闷的乘车时光还真不是一句话的事,幸好,可以读书,一趟一本《小说月报》或一本《读者》刚好全部翻烂,就是连补白和编后记也不能跳过。如果没有买到下铺,就要找个卧铺车厢特有的边座,坐在这个靠窗的座位,并不像丰子恺“车厢社会”所说的为了“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而是方便坐困时能靠着窗前的小桌打个盹,因为中铺上铺需要爬上爬下,实在太不方便了。火车上的夜晚,你的隔间里鼾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呼呼啦啦的,甚至盖过了车轮的哐当声,时不时就会将你吵醒。夜深了,可能有上百个梦境掺杂着梦呓,在车厢里游荡。不过,你还是喜欢这样的夜晚,仿佛只有在夜行的火车上,而且是躺着,才能真正感受到黑夜。火车在深夜里穿越中国内陆,在熄灯后的车厢里,你四肢伸展,感觉大地也是如此,火车在上面奔跑,跑得远比白天轻盈奔放。黑暗从大地上升起来,像一块永远也铺展不到尽头的布匹,在火车前头远远招引着,如同波浪被逐渐熨烫平整。灯火在极其逼近的地方繁华流丽着,却一闪而逝,火车径直驶向无尽的黑暗,仿佛驶向人生的漫漫长路。
有时候火车上很冷,车窗上凝结起了一层水雾。有时候火车上闷热得像蒸笼,人人挥汗如雨。你在火车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众生相:有人坐在下铺或车厢的边座上,手捧一本书或杂志,陷入一幅埋头苦读的状态,丝毫不顾及周围来来往往的啤酒花生八宝粥。有人对着窗外发呆,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群山,似乎对这趟火车旅途有着浓郁又新鲜的执念。有人站在车厢间的穿堂风中刷着牙,还有一些人在过道上跳健美操,或练太极拳。有很会过日子的老太太拿出一个个铁饭盒,里面早就准备好了旅途的各色食品。有推销员随时都带着样品盒,他可能在开始口若悬河之前,会先送你一小包礼物或分享点什么来熟络关系。不管是什么样貌的乘客,操着什么方言,不管在哪个车厢,坐什么样的座位,以什么样的姿态,我们都是一刻不停地奔向同一个方向、朝着既定的目的地而去。车厢像个熔炉,把不同人生轨迹的乘客锻打在一起,人们用唾沫星子和扑克牌消解人生,在行进的火车上进行这辈子第一次也可能最后一次的相遇。
坐二三十小时的火车,虽说是一苦差事,但有时回想起来也觉得挺有趣的。可以在钢轮与铁轨撞击的隆隆声中,靠在铺位或窗边有节奏感地读书,当火车进入隧道,一下子暗下来看不清字,此时要举着书静静等待,突然亮了,字迹呈现,可看了不到两行,书上一句话没有读完,忽又暗了下来,因为,前方又一个长长隧道出现。隧道那么长,火车疾驶着也跑不出去,只有将书扣着放在腿上,耐心地等待,再次哗地亮起,光线重新涌入车厢的那一刻。可以从早到晚(在熄灯之前)像看戏一样,观看火车上推销商品的那一拔人,急群众之所急,想旅客之所想,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快餐盒饭碗面八宝粥,牛奶果汁矿泉水,牙膏牙刷洗脸巾,梳子面霜剃须刀,皮带钱包小玩具,还有各地的特色小吃和新鲜水果,只要你愿出钱,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各种推销员你方唱罢我登场地穿梭兜售,各种吆喝叫卖话术不同,各种表演展示活色生香,成为了坐火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每年春运高峰期坐火车,实在是人生一大考验。车厢里人挤人,两个人的座位可能坐着三个甚至四个人,座位下的大包小包堆得脚无处可放。放眼看去,车厢内黑压压的到处是人,挤得水泄不通,人根本无法走动,就是上车前自行买了个收折小凳,有时都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你想要上厕所或打热水的话,来回一趟越过无数障碍起码得十分钟。这让很多人喝水之前都要先考虑考虑,上次厕所、打杯开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在肮脏而狭窄的过道上,挤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相处和谐,彼此容忍,饱含着萍水相逢的心情,仿佛火车正在开往春天的路上。中国人在拥挤逼仄空间的生存之道从来都是神奇的,只买到站票的人们总是能被激发出惊人的潜能,他们睡在行李架上,椅子底下,厕所或垃圾堆里,甚至洗手盆或者一个拳头宽的椅背上。人们或躺或坐,横七竖八,在火车车厢这个昏暗的空间内,仿佛混杂着世界上所有的气息。春运期间的火车好像也变得更加沉重了,它哐当哐当地喘着粗气,奔跑得筋疲力尽一样。
火车上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相互交谈分享各自的奇闻趣事。投契的,相见恨晚,为旅途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美好;话不投机也自不必烦扰,挥手作别相忘天涯。火车开来开去,上面装满了人,有好有坏。你们共处车厢的时候,你记得他们的面孔,但一旦火车到站,在熙熙攘攘大包小包出站的人群中,他们转眼就泯然众人,淹没在了茫茫人海,再也勾勒不出他们的样子了。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他们中的极个别的人,因为下车前与你互留联系方式,后来他们居然再次出现了,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火车上的乘客,而是想进入你的世界的有心人。
读书时代,每次寒暑假,从北方回南方的卧铺火车上,吱呦吱呦晃动的车身就成了我的小夜曲,归家的喜悦总是让我难以入睡。那时候,一年两次,紧紧地攥在手里的那张粉红色或淡蓝色的小纸片,就是离家千里的游子返乡的通行证。等再次坐上长途的火车,回到那个又爱又恨地打拼的城市,在家时的欢歌笑语、大吃大喝、探亲访友,包括震耳欲聋的春节鞭炮声,无尽长夏的游泳池和冰饮店,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一趟嗡嗡作响的旅程,像是把过去一年的心酸与感动又用浓缩闪回的方式走了一遍,经这么一走,终于可以为过去段落划上句号,可以心无旁骛地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了,新的三月意味着北方大地的万物苏生,新的九月意味着学业上的迈上台阶。南来北往的火车旅程,切割着我关于时间的感觉。
那时年轻,没有卧铺,坐着甚至站着,都能挨过漫漫旅途,最终达到目的地。当列车行走在碧水蓝天、风光旖旎的乡村与山林时,看着窗外的风景,便会忘记时间,陶醉其间。少年时总是迫不及待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时候,只想着怎么离家远一点,对那些陌生的城市充满了憧憬,却忘了城市后隐藏的数字,三十个小时,还是四十个小时火车?当踏上列车的那一刻,却不曾意识到:从此故乡的春秋,便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可人生啊,就是一列出发了后,便再也不能返回的列车。车窗外,看着随着风声一棵棵远离的树木和电线杆,掠过指尖到后方的山头和村落,地面上向我们招手的人们,到底是我们乘岁月离人群而去,还是人群渐渐退远离开了我们?
坐过缓慢而沉重、可以开窗通风的绿皮火车,也坐过那种带有空调的橘红色25型客车,以及后来的线条圆润流畅的白色和谐号。经历过九十年代时速50公里的火车时代,也体会过“T”字头的特快车将旅途由两天一夜缩短到一天一夜。曾持站票上车只能挤坐在过道上,也曾坐过极为高级的卧铺车厢,每个铺位配有独立视频系统。如今,西安到广州的高铁只需要七个多小时了。陪伴中国人近半个世纪的绿皮车相继停运,动车化、高铁化已经成了中国铁路发展的趋势,不仅是充满年代感的绿皮车,连空调列车也正在渐渐消失。
每个人都有一口袋关于坐火车的各种回忆吧?回望往昔岁月,总能看见一列火车如长蛇般翻山越岭地奔跑,摇晃着一车的物件,肉体在颠簸,睡梦在起跳,沿途的点点灯火闪动,目送着火车一骑绝尘地远去。星辰在远远的天上,群山站在群山之上,一列火车穿过中国山河腹地,穿过许许多多的聚散年月,风尘中模样憔悴,奔波的身影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