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三娘改嫁了,那个疼她的放羊大户陈大壮突然去世了。三娘的舒心日子才过上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纷纷议论,哎,苦命的三娘。
三娘名字叫玉屏,嫁给三伯的时候是家族里最漂亮的媳妇儿,但是长得太娇小了,生活在农户家里,漂亮也帮不上干农活受的罪啊!三伯个子不高,粗壮结实,浓眉大眼,就是性格憨厚耿直,从不知道心疼媳妇儿。三娘生了俩儿子,俩口子一直想要个闺女,但是赶上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没办法,三娘从她远房表哥家里抱养了个姑娘,取名晓丽。
晓丽十三岁那年,多年不联系的远房表哥到家里来,拎着许多漂亮衣服和贵重点心,寒暄铺垫了大半天,终于说出了来意:想把晓丽要回去。那个时候三伯得了食道癌,自己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的疼痛一日比一日狠,镇上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钱,总也不见好,心里一直郁郁寡欢。碰到这样子贸然上门要孩子,一下子熬不住了,倒下去怎么也起不来。
三娘的大儿子已经娶了媳妇搬出去单过了,二儿子还在念高中,一周回家一次;三娘一边要照顾三伯,一边要家里地里的干活,闺女放学在家是能顶个大人用的,能给三娘减轻不少的负担。三娘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辛苦十多年养大的姑娘,表哥怎么能给要回去呢,这是活生生的人啊,又不是养着玩的猫狗。
三伯躺下的一年里,三娘表哥又来了好几趟,每次都给晓丽带上一堆新衣服,好玩儿好看的好吃的,但是对三伯和三娘,只是意思一下,拎点儿水果。每次到家里说的也越来越直白,就说闺女在你这里享不了福,过得太艰难,跟他走了不受苦。有两回赶上隔壁四婶儿串门,暴脾气的四婶儿听了气的要把表哥一铁锨拍出去,可是懦弱的三娘给拦住了,她不想惹事儿。
三娘好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家里顿顿都是白水煮菜,鸡蛋都是留给三伯吃的,新鲜瓜果留给儿子和闺女,自己面黄肌瘦,本就矮小的个子更加佝偻,看起来越发苍老。
年根儿底下,地里没有活儿,晓丽也放年假了。三娘表哥又来了,到了以后直接拿出一万块钱放到三伯的床头,跟三娘说:咱也别拉锯了,让孩子选好不好,她愿意跟我走,你们就放手,收下这个钱;孩子不愿意,我二话不说,以后再也不张这个嘴儿。
三娘笃信养了十几年的闺女不会离开自己,三伯的病再需要钱,可也不能不要闺女呀!于是三娘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在病痛里煎熬的三伯,悄悄问闺女怎么想的,晓丽没有答应要走,但也没有斩钉截铁的拒绝。三伯看出来了,闺女有走的心思,她生活在这个家里,确实太苦了。三伯跟闺女表了态:想走就走吧。三娘出门到地里剜颗白菜的工夫,晓丽把自己的书包都收拾好了,表哥拉着晓丽,拦住进厨房的三娘:我们就不再家里吃午饭了,我这就走了,你放心吧,孩子跟着我不会吃苦的。
三娘抱着白菜愣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疼的,像一道一道的石碾子轧过去,鼓起血淋淋憋着闷气的泡,扎一下就会爆炸,可是,三娘忍着,咬着牙忍着自己的痛。
一万块钱,在这样一个家里,一百块钱都是大钱的家里,着实是一笔巨款。三娘恨三伯为了钱卖闺女,气的不给他做饭。三伯知道自己的病,就是花光了这一万块钱,也未必治得好。自己不能挣钱,还拖累家里人,过几年老二也要娶媳妇的,就这样家徒四壁拉饥荒拉饥荒的光景,老二不得打光棍吗,自己没几天活头了,也别拽着闺女不放了。这钱留着给娘俩的日子留点儿活路吧!
过完了春节,三伯药也不吃了,稀饭也是只能喝下去几口,开春冻土刚化开,稍稍有点儿暖意的时候,三伯去了。三娘成寡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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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媳知道婆婆手里有一万块钱,今天五十明天一百,三天两头过来借钱。三娘没办法,每次都借给她。
老二到夏天就上高三了,三伯走了以后,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出去打工了。他不上学了,也不想在家种地,一心只想往外走。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三娘一个人。
收小麦的时候,三娘让老二回家帮忙,老二不回来,三娘找大儿子帮忙,大儿媳说收了都放她那边儿,以后三娘吃啥都上她那里拿去,不用三娘操心晒麦子磨面之类的力气活儿。三娘还挺开心的,地里的玉米红薯花生大儿子都帮着收了。
年底老二回家了,一看粮食都在大哥那里,马上和三娘摔盆子摔碗的吵吵起来。老二跟三娘要钱,要那一万块钱。三娘说没有那么多了,你大嫂子借了几百块,我把剩下的存到信用社了,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用的。老二不信,一定要看存折。三娘经不起他闹腾,翻箱底取出来给他看了。
老二一本正经地跟三娘说:我今年攒了五百块,你一块儿帮我存了吧!不是我要跟你闹,我是怕你把粮食给了大哥,你是要走了不要我了。
三娘原本没有改嫁的心思,听了二儿子这么一说,明白孩子们的想法了。大媳妇怕她改嫁了粮食和钱都带走,提前先把粮食留下。二儿子更是怕自己没有钱没有妈,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也是小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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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了三年,三娘找人把旧房子拆的只剩下一间平房,外间搭个窝棚当厨房。拆下来的部分重新打地基,打算给老二盖个敞亮的大屋,当婚房用,围起来高院墙,再修个排场的大门,万把块钱也就只能够打个地基,这几年老二存的钱买了红砖码在院子里,水泥沙子钢筋,什么都要用钱,自己家没钱没劳力,三娘不懂盖房子,但是知道这样子盖法儿,再过三年也盖不起来。
三娘去镇上赶集,在牲口市捡到个布包,是个粗布手帕,包了好几层。三娘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千块钱的现金。三娘吓一跳,攥着钱不知道该咋办了。三娘想把钱收起来,回去买水泥,反正没有人看见。三娘又怕,普通人家丢这么多钱,怕是会闹人命啊,带这么多现金,肯定是有急事吧!
犹豫纠结好久,三娘还是去了派出所。刚进了派出所大院,听里面一阵大嗓门嚎叫:一个胡子拉碴的瘦小男人,正被派出所的人推推搡搡的,一个穿制服的说:别嚷嚷了,这么多人我们上哪里给你找去!你自己弄丢的,又不是被人抢了,你在这嚷嚷有啥用!三娘怯生生走过去,问那蹲地上的男人:这是咋了?你丢了啥了?
男人看了一眼三娘,没说话。狠狠瞪着派出所的人:你们就是些不干活的白眼狼!我自己找去!
三娘看那男人不理他,就准备掏出布包,跟穿制服的说,说她捡到钱了。布包还没有掏出来,那男人突然过来揽住三娘:啥?你捡到钱了?惊得三娘蹬蹬后退好几步。那男人急匆匆问三娘:是不是个灰白手巾包着的?三娘点点头;是不是里面有四千一百块?三娘又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小声说:我没有数清楚。男人激动地要流眼泪了,:快快,咱让穿制服的看看数数,肯定是我掉的那个钱!我早上才卖了羊,出了羊市钱就不见了。三娘说我就是在牲口市捡的啊!
派出所的人直夸三娘,说三娘这样拾金不昧的人都快绝迹了。那个丢钱的男人,就是陈大壮。他拉着三娘一定要给三娘买点儿东西,表达谢意。三娘觉得自己是个寡妇,跟一个男人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不好,谢绝了陈大壮的好意,自己回家了。
过了七八天,陈大壮竟然拎着点心水果上门来了,说是回去打听了好几天,才找到恩人。不管怎么样,一定是要谢谢的。到了家里坐下,三娘有些不好意思:俺们家让你笑话了啊,只能坐院里,我也没啥招待的,你,你就喝口水吧!以后也别谢了,没啥可谢的,本来就是你的钱啊。
陈大壮一点儿也不像个客人,跟三娘东拉西扯,把家里的情况都打探个一清二楚。三娘看他性格活泛能说会道的,聊的也很高兴,中午还留陈大壮吃了午饭。
三娘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大壮再次上门来的时候,是带着媒婆一起来的。他拎着一条收拾好的羊腿,带了一箱子的水果。陈大壮表明心意,觉得三娘善良能干,就是想要娶三娘,请三娘有啥要求尽管提。三娘已经年过五十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火辣辣的表白,觉得媒婆站旁边都是多余,羞的自己脸上红透了。
三娘说: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不能给老二成家,我心里不踏实。
陈大壮点点头:你放心,我是光棍汉,啥负担没有。我没有大钱,但是我有上百只羊,我跟你一块儿照顾孩子,给他娶上媳妇儿。
三娘又说:我都做奶奶了,地里活儿忙我还得回来照顾孙子呀
陈大壮回她:你的孙子就是我的,我跟你一块帮忙。
三娘一时想不出什么来,她心里还有点儿担心,儿子们会怎么说,能不能答应她走这一步。
媒婆看出来三娘的犹豫,劝她:孩子们都大了,你也得想想自己啊,他们肯定都会同意的,你有个伴,过好日子了他们就不用照顾你呀!这不是给孩子们减负担吗?再说隔壁陈村也不远,孩子们随时都能见到,你有啥可担心呢?
三娘没有答应,但是松了口。这就给陈大壮留下许多机会。
每到赶集的时候,陈大壮就来接三娘,给三娘买新衣服,买卤牛肉酱肘子烧鸡烤鸭,买三娘绝对不舍得给自己买的。陈大壮自己破衣烂衫不讲究,倒是给三娘捯饬的越发年轻。三娘的脸色红润不少,染了头发,烫个时髦的小卷,还穿上了高跟鞋。这陈大壮真是有意思,带着三娘去吃席,自己好兄弟家里办喜事,街坊家里办寿宴,百岁席,他都让三娘穿的利落齐整的陪着一起去,三娘有时候不好意思,陈大壮从不遮掩他对三娘的好。半年下来,三娘就答应了陈大壮的求婚。
这个四十八岁的老光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太多了。陈大壮是个养羊的好手,自己一人住三间高大的平房,院子大,但是空落落的,家里生活极其简单,自己独惯了,吃饭也凑合,穿的更不用说,大屋里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饭桌。自打三娘答应了跟他一起过,陈大壮很快就搞了一套新家具,厨房里也添置一新。
三娘搬过来以后,每天有三顿热乎乎饭菜,家里的旧床褥都拆洗的干干净净,犄角旮旯的也收拾的利利索索。陈大壮赶羊上山,有时候午饭时间回不来,以前都是自己带干粮,三娘来了以后,给他做好了放到保温盒里,有菜有饭,晚上到家还有热水洗洗脸泡泡脚。得空了俩人还去看场戏。三娘的到来,让陈大壮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熨帖,越来越精致。
陈大壮知道三娘的好,也履行自己承诺过的话,两年的时间,三娘给老二准备的婚房就建起来了。围墙竖起来,高高的大门也修好了。再贴上白瓷砖,更气派了。只是家里面,大大空空。二儿子一年里只有过年才回家住几天,平常三娘住在陈大壮那边,这边的房子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
大儿子和儿媳对这个新的继父,还算满意。一年到头家里有羊肉吃,陈大壮还时不时的带三娘和孙子一起出去玩,小娃娃也喜欢给他买零食的爷爷。
又有一窝羊羔子可以卖了,陈大壮早上吃了三娘烙的葱油饼,高兴地去牲口市了。收完钱陈大壮赶紧去信用社存上,再弄丢了家里就有媳妇儿管着啦。陈大壮在街上找那个卖豌豆黄的,三娘最爱吃的,买完了赶紧回家。好像卖豌豆黄的大爷没有摆摊,陈大壮来回走了两趟没找到,打听一下,原来怕工商局的开税条躲到到胡同里了。陈大壮从胡同里小心翼翼提着一斤豌豆黄,唱着小曲儿出来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拉着一大车的箱子无缘无故冲过来,把陈大壮撞飞到墙上,跌落后翻了个滚儿,陷落在一堆废纸箱里。
司机酒驾,等送到镇卫生院里,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大出血,抢救无效,午饭时候闭眼了。
三娘赶到现场,看到一滩血迹旁边散落的豌豆黄,当场就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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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了后事,三娘离开了那个才生活了两年的家。陈大壮父母早逝,家里什么亲戚都没有。俩人是登记结婚的,也就是说陈大壮的房子存款和羊群都是三娘的了。但是三娘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锁好门,离开了,什么也没带。
村里人都唏嘘不已,三娘一辈子跟着三伯没有享过福,终于有个心疼自己的老伴了,还遭此大祸。或许命里就不该有这福分吧!三娘已经哭不出来了,整天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
好不容易有点儿富态的三娘又垮下去了。四婶儿住的最近,经常过去看看三娘,跟她唠唠闲话,生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老二还没有对象呢?再回来我给介绍一个啊,娘家邻居的姑娘,也是在市里打工的,那闺女可好了......”,三娘看着四婶儿:你别说了,我哪能想不开呢,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咧,孩子没娶媳妇儿,我的任务没有完成咧!
三娘在家给人缝制手套,拿一百套的活儿回家,做上一周,一双能挣两块五,多了自己做不完,眼睛没那么好了,但是还得努力啊。
方家沟的媒婆跑来打听,问到了四婶儿。媒婆问你知道有个叫玉屏的五十来岁的住哪一家吗?四婶儿觉得奇怪,怕是坏人,就没有告诉她。只问媒婆:你谁呀,你是哪里的?找她干嘛呢?媒婆倒也实诚,说我是受人嘱托,来说媒的,托付的人和玉屏认识的。
四婶儿这才敢放心把媒婆带到三娘家里。方家沟的牲口经纪人方顺,老婆去世一年多,跟陈大壮是个好哥们。陈大壮没少在方顺跟前显摆自己的幸福,炫耀自己娶了个好媳妇,还带着三娘去方顺家里吃过喜宴。方顺的儿子结婚,三娘陪着陈大壮一起买的锦缎被面和毛毯随礼。三娘当然是认识的。
方顺没有陈大壮那样的豪放,亲自上门求亲,他知道三娘的好,但是担心三娘不愿意再走这一步。找个媒婆去说,就算是拒绝了,后面还是有和缓的余地。
三娘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思了,她是怕方顺再一次老到她前面,这苦楚,任是谁都受不了啊!
那方顺也没有死缠烂打,得空了就过来帮着三娘干点农活,送点肉啊菜什么的,再也没有提起让她嫁过去的事儿。用方顺的话说:兄弟的媳妇儿,兄弟不在了,我得照看点儿。愿意嫁给我呢,我高兴,不愿意呢就当个亲戚处着。
三娘夜里做梦,梦到三伯来找她,她就问三伯,要是再嫁了,是不是以后就不能进祖坟了。三伯什么也不说,飘飘忽忽走了。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太太,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无论什么原因,再次改嫁还是要遭人非议啊。三娘也没有力气再为儿子挣什么了,房子有了,家当他自己慢慢添置吧!老二回家见到三娘的白发,跟三娘说:我自己娶媳妇儿,你别给我操心了,方叔待你好,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反对。
三娘的眼泪忍不住,儿子长大了,说了这话,就证明儿子心疼自己,自己真的老了。
方顺和三娘俩人互相照顾,有时候住在方家沟,有时候住在三娘这里,两边的孩子们都说了,想不想领证登记,是你们的事儿,我们不干预。三娘觉得这样就好了,平平淡淡的柴米油盐的日子,谁也不给对方家里添麻烦,不牵扯钱财,也没什么矛盾。
六十岁的三娘才开始谈一场纯粹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