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播

李春风拧开门的时候是凌晨两点。这是个头发卷曲,戴着圆框眼镜的忧郁青年,一种对生活刻骨铭心的厌倦生生地写在他的周身:白色的帆布包斜垂在背后,里头像负担着全世界的悲伤;米黄色的t恤紧紧贴在脊背上,起伏着忧伤如谜的呼吸;他的眉头紧锁,眼角向两边下垂着,下巴上胡渣横行。单从观感上而言,这颗星球上可能很少有比他还要悲观的人类了。

他叹了口气,把帆布包倒转到胸前,伸手入包内,在混乱的数据线中搅动。紧接着楼道里便只有钥匙扣轻碰铁门的清脆声响,以及尽头窗子里挂满的回南天里凝结的雾气与叹息。窗外霓虹灯忽明忽暗,炫光糊成了一片,像是夜幕的诡丽的呼吸。李春风的脑子和胃里还回荡着酒精里炸裂的气泡、玻璃杯边缘清脆的撞击、男女敷衍中透着认真的笑、沉重得无以复加地叹息,以及一个瘦小的影子。瘦小的影子,那个影子坐在一根蜡烛后,蜡烛忽闪忽明,沉沉的黑暗像潮水拍打着她的肩膀。她看着蜡烛飘摇的火尖出神,睫毛上缀着琢磨不透与耐人寻味。十六年了,李春风还是没法忘记这个女孩,虽然并不时常记起。李春风怔怔地望着她与黑暗出神,竟然忘记了拧动门锁里的钥匙,直到门自己被推开了。这一情况实实在在地吓了李春风一跳,后者不由地退后了几步。

“你为什么不进来呢?研究撬锁吗?”门缝里闪出一只闪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一脸严肃地看着李春风。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棕色的头发被随意地盘在后脑勺,身上穿着宽大的毛呢居家睡衣,一双灵动且充满好奇的眼睛一闪一闪,“经济已经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她接着盘问,口气中三分关切,七分同情。即使是深夜,她依旧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与悲伤的李春风形成鲜明对比。

“撬自己家的锁解决经济问题吗——”李春风嘟哝着,暗暗觉得刚才的对话似乎进入了某种哲学的层面。门缝被她推大了些,直到李春风可以看见她精致的脸。虽然隔着十几个小时与十几瓶酒精,但李春风现在可以想起今天上午突兀地发生的一切了。

较短的那根针划过数字八,并颤颤悠悠地向九走去。熟透的阳光透过飘渺的宇宙空间和积满灰尘的纱窗,照在这滩人体之上。后者哼唧了一声,用手臂和腿搅合了一下被子,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顺带把床头柜上的圆眼镜推到了堆满各种杂物的地下地下。

千万不要吵醒一个刚值完夜班的美术编辑,因为在他们平稳起伏的脊背与天真无邪的睡容下,燃烧着一团反社会的火。“这非常容易理解,”作为资深夜班美术编辑的李春风常常这样向旁人牢骚,“你所做的不是创作,而是有套路却又神鬼难测地改改改,直到让上头每一层的门外汉们满意为止——不过那个时候,这张画和最初那张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虽然它的右下角署着你的名字。它就像一顶翡翠造的绿帽,趾高气昂地戴在你的署名与艺术理想之上,熠熠生辉,照亮了你午夜回家的路。”于是当手机响起的时候,李春风恨不得生撕了对方,直到他看到联系人栏上写着母亲的名字。

“喂,”李春风挠了挠卷曲油腻的头发,声音拖沓而虔诚,“这么早有什么事哦?”他从小都不敢招惹这个拥有逆天改命能量的妈,虽然现在母子二人相隔万里,但这可怜的默契依然没有改变。两人寒暄了一阵,问题无外乎工作顺不顺利,生活安不安康之类,回答无外乎顺利,安康之类。

“小春呐,”终于,电话那头话锋一转,李春风松了松昨晚躺下时还没来得及解开的皮带扣,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他知道正题来了,“这回有这么一件事,你妈妈我有个老同事的孩子——”

李春风能清楚的听到自己胸腔内部发出咯噔一声,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其中包括顺走他新游戏机的表舅一家,蹭了他一月饭的二伯,还有若干被黑中介骗光一身家当,最后自不得不自己垫钱送他们打道回府的扯不清关系的亲人熟人们。

“妈,能不能别老塞那些奇奇怪怪的亲戚来我这——”李春风小声嘟囔着。

“你是嫌我给你添麻烦了?”对面的音调向上扬去,让李春风想起宫斗剧里心狠手辣的女人们相互的威胁。

“不不不,我怎么敢。我这不是工作也忙嘛,你看你那要是能推脱——”

“啧,”对面传来得意的咂嘴声,即使隔着上千公里,李春风也能想象到对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豪情,“你放心,这回妈心里有数。现在几点来着?”

李春风转头看看了钟,“八点十五,怎么了?”

“那你快收拾一下,你妈我还要去买菜,不废话了,把握机会力争上游,争取早日给给我抱孙子。”紧接着是只有节奏没有情感的电子滴滴声。李春风被母亲神秘主义的言语彻底搞蒙了,尤其是“抱孙子”这个词更是耐人寻味。莫非母亲关心儿子疾苦,为我千里召妓?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完全可以登上我们杂志头版。左思右想没有头绪,又转头看看悠然自得的表盘,他决定再睡一会。

“这世界的恶意总是接踵而至,乐此不疲。”李春风常常把这句话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作为自慰。手机屏幕上的体温还未散去,太阳自顾自地向另一头轮回,另一个城市的中年妇女刚刚提上菜篮拧开房门,杂乱的单身公寓里的悲伤青年才刚刚睡去,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而无聊。

直到门铃响起。

“妈的又是谁——”李春风甩开被子跳下床来。他熟练地淌过被杂物分割成若干小块的地板,走出房间穿过客厅来到门前。这是一间格局很小的单身公寓,它面积的平方米数几乎等价于它所需贷款年限,这对于一个小小美编而言,自然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李春风常常强迫自己忘记这沉甸甸的真相,又往往在月底发工资时猛然记起,在反反复复间,熬化了自己的棱角。不过聊以自慰的是,由于城市房价崩溃式上扬,通过某种自欺欺人的计算,李春风也莫名其妙地进入百万富翁行列,虽然大多数时候那只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罢了。

李春风投过门上的猫眼向外观瞧,却不知觉长大了嘴巴——从猫眼里扭曲成球的景象看,门外竟然站着一个姑娘,只是看不清面目。

天啊,活姑娘。李春风不由地垂下下巴,极不争气地用气流自言自语道。他的脑子飞速旋转:这就是那个老妈同事的孩子?难怪母亲刚才问我时间,原来这么准时,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抱孙子,抱孙子…”李春风忍不住念叨着,紧张和喜悦得微微发颤,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母亲是那么慈祥可爱。但这种颤抖只是一闪即逝,许多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念头在他头顶十厘米左右的地方碰撞起来,火星四溅。其中有代表性的包括:如果门外是个奇丑无比的女人怎么办;如果门外只是个做户籍调查的怎么办;我李春风随然举止轻浮,怎么能思维举止像个流氓;对女人我可谓是束手无策,——

思索间,又是一声清脆的门铃,接着是指节轻叩门板,空气在奇妙地共振着,传来清脆的女声,“有人吗?请问是李春风先生家吗?”话里的主角赶忙拉近了皮带抠,理了理头发,用手背抹匀了脸上的油光,轻轻打开门。

“你是李春风先生吗?”门缝里站着一个清秀的姑娘,大概二十岁出头,充满好奇地看着他,“我叫苏准,以后请多多关照!”说着扬起腰来。李春风由上到下扫描她,对方身上井喷出的精力差点把这个悲观的小伙顶进门去。仿佛有千思万绪上涌,却又在某个关节戛然而止。

“唔——”李春风怔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神情使整个场景显得既尴尬又下流,于是迅速拉开门,另一只手往里摆摆,“是,我就是李春风,快请进来。”

苏准好像对李春风房间的恶劣生态环境感到有些惊讶,一边走一边环顾着四周,纤细的手指在背后胡乱地画着圈,好像在计算着什么。房子的主人感到有些尴尬,一边感慨母亲电话里那句”收拾一下房间”是多么有先见之明,一边把沙发上的旧衣服扒开,露出它许久不见的人造革肌肤。

“房间有些——乱,你随便坐就好。”李春风尴尬地笑。说“些”字的时候,他特意顿了顿,斟酌了一下各种程度的形容词间的差别,但发觉于事无补。

“其实还好啦,”苏准灵巧地在客厅的空隙里穿梭,推开沙发上的一摞衣服,径直坐了上去,“你一定没有女朋友吧。”

李春风听到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他跪在电视柜前摸索着,一边寻找失踪多年的水杯,一边把破碎的心一片一片拾起。“曾经是有的,后来和我舍友还有我的存折一起跑了。”李春风深深地叹了口气,顺手把一本积满灰尘的成人漫画塞到更深的角落。

“安啦安啦。”苏准接过李春风端来的水杯,笑着答道,“别难过啦,我都能看到你之头顶盘旋的乌云呢。”

李春风耸耸肩,搅碎了头顶的那朵乌云,抱着臂看着这个精神饱满得仿佛是自己相反面的姑娘。对方好像被自己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脸有些红了起来,继而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苏准,今年大三,专业是新闻学,这学期来新京进行为期半年的大实习。余下的半年请您多多关照!”说着苏准站起来认真地鞠了一个躬。

“啊……别那么隆重,”李春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岁,千万别用‘您’了,你以后叫我阿春就好了——嗯,我叫李春风,目前在某杂志社上班,职位是美编,然后这里是我的家,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尽管可以来找我,”

也许是学新闻的人的天性,听到“杂志社”三个字,苏准的眼睛都放出光来,“您——不是,阿春你在杂志社工作呢?什么杂志呀?”她把身子前倾,别在耳后的头发也因为抖动而滑落下来。

“哎呀,这个就别提了,”阿春蹲坐在沙发的一角,又深深的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真相周刊》,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苏准嘟起嘴,迷茫地摇摇头,继而又聒噪起来,像一根u型的函数,“虽然没听过,《真相周刊》,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主要是哪方面的?”

“你等等哈,”李春风在沙发上躺下,伸手够身后一摞高高的杂志中随便抽出了一本,丢在苏准手上。“就是这个了,传播黄而暴力,专注爱与动作。”

苏准捧起杂志,细细打量起来,这是一本编排上颇有香港八卦风味的杂志,被图文塞的满满当当的封面给人以扑面而来之感,而细看图文内容更是极尽涉黄涉暴之能。“原来在大陆也有这种风格的杂志啊…”苏准有些惊讶地翻看它,继而被里头的内容深深的吸引了,忍不住笑了出来。“阿春,你看这个标题,《是情债更是孽缘,新京闭气自杀悬案》,”说着她扬起杂志,用手指着标题下大而画风清奇的插画配图,“这实在是太有娱乐精神了。”插图上画着一个面颊深陷的男子躺在床上,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自顾自在纸片上写着什么,画面由大片的黑和白组成,一切的凹陷都沉没在浓郁的黑色里,给人一种压抑而可笑的矛盾感。

“嗯……”李春风自己也捧着一本《真相周刊》胡乱地翻动,表情既难为情,又有些得意,“其实那是我画的……我就是这份杂志的美编。”

“咦,是你画的呀。”待苏准在插画的右下角找到小而细瘦的署名后,崩起有些发酸的笑肌,用严肃又崇拜,还流淌着笑意的眼神注视着对面,“前辈真是厉害呢!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浪迹天涯的艺术家,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酷的杂志的美术编辑!我们还算是同行呢,以后更要多多指教啦。”

说起手上这本杂志,阿春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摆出招牌般的悲观表情,“这种杂志的美术编辑也没什么得意的,整本杂志都基本是像你刚才看到的胡编乱造添油加醋的犯罪故事,可是还偏偏打出‘真相周刊’这样写实的名字,像是一周一次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嗯……《真相周刊》是一本只在新京市发行的小杂志,挂靠人家刊号的,明面上的定位犯罪纪实文学,内里其实充满妄想主义气质的情色暴力低俗文学,总之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吸引眼球。如果你听说过《世界新闻周刊》,那是一本惯于刊登骇人听闻的幻想新闻的杂志,你大概就能把握《真相周刊》的主要内涵了。”

他随意把杂志丢在杂志堆的最顶层,震动引起了杂志堆的小小滑坡,不过并未在本就杂乱的房间里显得杂乱。“《世界新闻周刊》已经停刊两年多了,我想那大概吹响了这类超通俗读物的灭亡进攻号吧,毕竟正经杂志都快卖不动了。”李春风耸耸肩,深深地叹了口气,“《真相周刊》的销量也很不好,我想按现在这个裁员趋势,我的工作也快到头了,到时候的房贷呐——”他把语气词拖的很长,像是悲怆的长余音,“不过现在还有一件更迫在眉睫的倒霉事——你能想到,倒霉事之间居然还会插队吗?——因为杂志销量不行,自然稿酬给的也就很低,导致不得不让美编也写一些零碎稿件填补版面了。不用想了,这个倒霉鬼就是我了。”他的确非常苦恼于这份差事,于是他径直向后倒在沙发上,卷发漫散开,望着天花板发呆。

“嗯……你说的‘零碎稿子’指什么?”

“犯罪啊,”李春风坐起来,“犯罪纪实文学啊,拥有浓郁《真相周刊》味道的犯罪纪实文学啊。我一个学美术的,怎么可能写的出来这种大稿子呢。现在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哪来什么犯罪啊,这里有不适阿富汗。不过,也许可以编造一下,”他眉头松了松,仿佛在琢磨什么,但看起来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唉,我明天去社区派出所采采风吧,说不定那帮警察愿意跟我吹水什么‘网瘾少年团灭全省’之类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案件吧……”

“那你可以带我去吗?我觉得,”和李春风的悲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是苏准迫不及待的神情,“我觉得你的工作真是太有趣了,尤其是这个‘网瘾少年团灭全省’什么的,光听名字就让人血脉喷张呢!”

“那干脆你帮我写吧……”李春风无奈的脸上分明写着“站着说话不腰疼”几个字,他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对了,你找好住处没有?”

“还没有呢,我刚出火车站就到你这来了。阿春你有什么资源吗?”

阿春一边摇头,一边琢磨着“资源”这个词的多重含义,心想若是要某种“资源”我李某人还是有一些的。

“那可就麻烦了。”苏准在杂乱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嘴里盘算着,“听同学说新京的旅馆可贵了,我在这呆三个月,估计还是得租房住,那就得去找房源,可我在新京只是认识——”说着突然把脸转向李春风,“你这房间出租吗?”

“什么?!”李春风分明感到有暖流从他的前列腺直冲脑门,许多香艳而危险的可能性在他的大脑中横冲直撞,他的声音都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那怎么可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红到了耳根,“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

“哎呀你想哪里去啦。”苏准跺跺脚,“就是我租你的房间,付钱的。你可以住客厅,你是男孩子嘛,又比我大,关照一下啦,大不了等我找到房源再搬出去。”

“不……不好吧。”李春风心里稍微琢磨了一下得失,觉得这件事自己怎么样都不吃亏,但又不好意思一口答应,“你容我考虑考虑?不如你先在这呆着,我下午有个同学会,等我回来再答复你如何——”,话刚说出口,李春风便感到自己的拖延借口有些莫名其妙,一种矜持中带着欲盖弥彰的情感贯穿始终。

“别管什么同学会啦,成交。”苏准好像看出对方眼神里的默许与期许,冲他顽皮地眨眨眼睛。李春风知道,他的生活从这个早上开始被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你怎么还不睡呢。”李春风借着楼道里的光亮走进门去。

房里没有开灯,他虽然还未习惯于这极不自然且略带幻想的场景,但这种感觉很快被不适冲淡。他揉着嗡嗡作响的太阳穴,坐倒在沙发上。“等等,我的衣服到哪里去了。”他忽然感觉沙发的触感与往日有些许不同:那种布料混杂着硬物的调和变成了人造革的冰凉。于是李春风惊讶的发现,沙发上的杂物都消失了,准确的说,是整个房间里的杂物都消失了。

“你收拾的?”李春风难以置信地问。

“对啊,一点多才收拾完呢,洗完澡就两点了,”说着苏准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光晕,一边用毛巾搓揉着潮湿的长发,“厉害吧,很有些费劲呢。”

“是……是挺厉害的,我都快忘了地板上原来是有地砖的……”李春风扫视着陌生的客厅,喃喃道。

“一来这两天在火车上睡多了,想要活动活动;二来我想你接下来就要睡客厅了,所以给你收拾干净一点嘛,提升幸福指数。”

“谢,”李春风刚要道谢,猛然间想到什么,马上用余光扫向电视柜下的角落,一颗心迅速上提,“你,你没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吧?”

“整理出来放在书柜里啦,不过第五本和第七本我怎么也找不到了。”苏准刻意若无其事地回答,继而忍不住露出招牌的恶作剧的笑容,“要注意身体哦!”

“嗯……好的,”夜色静谧,阳台外的霓虹扑闪没有声音,苏准发梢的水滴团集落下,李春风感觉自己尴尬得快要被淹死在羞赧地人造革缝隙里。毕竟对任何一个成年男子而言,隐私读物被曝光于初识不久的年轻女孩前,犹如自己最猥琐的一面被大曝于聚光灯之下,是一件如此难堪的事。

“对了,你下午的高中同学会怎么样?怎么搞到这么晚哦?”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苏准饶有兴致地转移了话题。

“同学会啊…”气氛由尴尬转向了许久的沉默,李春风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又好像被什么阻挡住了一般,那东西若即若离若近若远,使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乘着湿热的夜风,李春风微笑着摇摇头,“同学会不就是一场盛大的攀比盛宴嘛,有成功的,有失败的,前者负责炫耀,后者负责吹捧罢了。你还是学生,人际关系可能还比较单纯,那些所谓的情谊长远看来,都是巨大的束缚——”

“别难么悲观嘛,你看你生活的不是挺好的吗?有一份有趣的工作,还在新京这样的城市有自己的家。”苏准安慰道,暗光下露出和蔼如晨曦的神情。

“是吧,可能是我们想要的太多了——又或者是他们拥有的太多了?好啦,不早了,”李春风又揉了揉太阳穴,“你该去睡觉啦,女孩子要多睡觉,不然迟早会变成我这样。有时候我回忆自己的青春,感觉自己在工作前可能一直都是个美少女。我的房间睡的还说服吧?”

“你错啦,现在是我房间。我的房间,哪里有不舒服的道理?”苏准走过来拍拍他的头,微笑着走进房间。

李春风听到门锁轻转的清脆回响。好了,愉快的一天在不愉快的氛围中惊喜而无奈地结束了。他春风躺在沙发上,细心的苏准早为他准备好了一条小被子,他就胡乱的把它盖在身上。

新京是这样一座都市,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车流与人,热气与光,在它的脉络里穿梭着,从早到晚,永不停息。即使你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关上门,躺上床,关上眼睛,躲进被窝,它依旧在这片土地与你的血液里运转。李春风能听到它的呼吸声,配合着自己的叹息,有节律的在脊背与夜空中起伏着。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切又凌乱的闪回在她的脑海里。他感觉自己也沉入了那片黑暗之中,杯子与杯子撞击,酒花和笑声洒落一片,浸湿了桌布与作别年轻的女人们的裙摆。李春风在声色中无可奈何地笑着,却感觉巨大的孤独像一面环形的墙,把他与众人隔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按照自己的性格与地位,本不该与这帮人在这种场合挣扎。酒气上涌,视线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块清晰一块模糊,什么东西在跳动,挤压着他的视线,人变的模糊,面前的玻璃杯却变的无比清晰。一颗小小的气泡从金黄的液底上升,那么慢,像承载自己的幻梦,最后在液面骄傲或无奈地破裂。砰,发出小而清脆的一声,于是什么东西在他的记忆深处炸裂了。

“新茶。”他突然轻声喊出这个名字,喊出来后,自己都愣住了。他突然明白今晚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因。他一直以为自己忘却了这个名字,现在追忆起来,脑子里还有些生涩的疼,但是它就一直藏在记忆深处,就连记忆本身也不舍得偶尔将它取出怀念。久而久之,李春风就以为自己真的把它忘去了,直到这一刻,那个瘦小而孤独的影子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像漆黑水潭里一块立出的石头,水面上升得如此缓慢,以至于水面的边缘都被撑起了张力的弧,弧上挂着一条白色的线。她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身子原来越远,熟悉的感觉却越来越近了。

“新茶……新茶……新茶,”李春风用筷子搅拌着杯中的啤酒,低着头默默念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包厢是如此热闹,以至于李春风的沉默变的那么刺眼,像是水缸里的空洞,一切的注意力都盘旋着淌入这个漩涡。

“新茶,”李春风左手边的胖子沉思了一会,恍然大悟,“是不是那个老躲在角落里,喜欢研究一些鬼鬼怪怪东西的女孩子?总是喜欢画眼线,看起来阴森森的,大家好像一直不怎么敢和她玩。她没来吧?”胖子的疑问引起了圆桌的小小骚动,男男女女回顾四周,那些表面上熟络其实早已陌生的面孔,再次确认了一遍主人公并未在场,这便坐实了背后议论的正当性,于是关于这个“奇怪的女孩”的回忆与讨论便源源不断的涌了出来。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学生时代的五彩斑斓,多半来自于青春洋溢的本身,而非向来乏味的生活。在群体的记忆中一旦有那么一个反常的点,人们除了孤立它以外,还会无尽的消费它,直到把这颗突刺磨平为止。很显然,这个叫“新茶”的姑娘就是这样一个人。

“其实最早开学的时候,我是和她一个宿舍的,”一个脸很长画着浓妆的女人说道,不时还反手刻意挥舞着自己无名指上硕大的戒指,“但是夜里总是得念完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后才肯睡觉,有时候她还会在阳台上摆蜡烛作法阵——一般蜡烛发出的都是黄色暖光,她的蜡烛发出的是清冷的绿光——天啊,那几天差点把我闷宿舍几个姐妹吓死了,我闷一周以后就喝辅导员申请换宿舍了。”她的回忆明显获得了另外几个“好姐妹”深刻的赞同。

“你们还记得那节新闻调查课吗?”胖子夺回了圆桌的话语权,因为酒精与自信,他腮帮子的横肉与腰间的宝马钥匙同频率抖动着,“我们大家做的选题,无外乎什么‘工厂爆炸’啦,什么‘拖欠公款’啦,什么‘食品安全’啦,你们记得她做的什么选题吗?”胖子故意停顿了一会,提起了全桌的悬念,“她做的‘新京通灵案’,同胞们,十年前的悬案,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要多离奇有多离奇。她居然去调查这个,让幼小的我非常震惊。”

“还有啊,你们记得有一年,文学院有个姑娘因为看新茶不顺眼,在她寝室门板上贴符吗?”这次发言的是一个行政感极强的女人,周身透着一股强大的干练,“新茶好像非常生气,第二天在学校后山的黄土操场上用石灰画了个法阵+——后来听说那个文学院的女生拉了两周的肚子,脸都绿了。”

李春风抬头看着这些人,觉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空气在微妙地震动着,气流逐渐在圆桌上空形成了一个青年妖妇形象,这个形象与那个女孩那么近,却又那么疏离。新茶,是个多么美好的名字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李春风想要争辩几句,他的大腿甚至已经开始发力想要站起来,在最后那一刻却放弃了,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把他的冲动倾泻而光,那种名叫与世无争的悲观。

“你们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没来吗?她在干什么?”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把情绪一口吞下,抬头问道。他依旧是这张热烈的桌子上最不合群的那一个,当然,如果那个女孩也在这的话,他可能就要让贤了。这个不合群使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有了不得不回答的理由,于是人们面面相觑。

“我上次上网的时候偶然瞥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原来逛论坛的时候看到一档叫‘新京之恋’的相亲栏目的宣传帖子,好像还是个午夜节目,里头的女主播名字好像就是新茶——不过这个名字也是有可能重复的。虽然大家都是学新闻的,电台也算对口,但是我实在想象不到她会去主持那种节目…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她。我就知道这么多了。”说着这个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很日系的姑娘从自己苦绿色的冒险包里翻出手机,点触了一阵,递给桌子那头的李春风。

桌上的每一个人都像一个小小漩涡,把话题的水流引到自己的欲壑里。于是人们很快忘记了那个名叫新茶的无关紧要的奇怪女孩,转向了更为接地气的放假,孩子与明星。晚餐本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有美味的成分,有虚荣的成分,有暧昧的成分,有无奈的成分。而在这湍急的水流中,有一块屹立不动的冰山,他把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默默的记下了那个电台的调频。太阳穴肿胀如太阳,他却感到一点点宽慰。

FM101.20兆赫,凌晨三点。

三点十七分。李春风猛的坐了起来。秒针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不知道在追随着什么,追到了没有。

“应该在这里没错的。”他低下头在茶几下的收纳盒里翻动,心里祈祷着在经过苏准的残酷清洗与时光的不断淘汰后,它依然还存在。最后他的眉头终于住展开了,手里捧着一条棒状mp3。这是一只老款mp3,任何带棱角的部分都被磨掉了漆,露出了蛋黄色的塑料本尊。李春风借着月光接上耳机,生疏地操作起来。值得庆幸的是,历经岁月的变迁,这台衰老而可靠的机器还残余着一格电量,屏幕愉快的闪烁,就像被召回首都的戍边老将。

“fm,”李春风咬着舌头轻轻念叨,“夭零夭点二零兆赫,成了。”杂音像离散的点,无规律地在声场里碰撞飞离,但是某一种力量把他们逐渐聚拢在一起,并汇聚成有规律的跳动,就像水流入渠,风吹过隙。

“是她!”那规律的跳动进入李春风耳朵的一刻,他差点要跳起来,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惊讶地动不了了。

“——本期节目呢,我们将着重介绍的最近流行的通灵游戏‘窗仙人’,”一个情绪缺少起伏的女声传来。她的声音冰冷透彻,仿佛来自另一个空灵,有种若即若离,欲言又止的神奇魔力,把人瞬间就带入了那种场中。李春风激动得咽了咽口水,一种强烈到几乎可以肯定的预感告诉他,她就是新茶,那个躲藏在黑暗里的瘦弱的影子,那个被自己遗忘而又刻印的女孩。女声继续说道,“下面,由旺叔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个‘窗仙人’究竟是什么?”

“大家好,我是旺叔,大家熟悉的老神棍,”一个颇具磁性的男声调趣道。对于一个午夜灵异类节目而言,这种专业的播音腔反而显得有些多余了,李春风这么想着,心里不禁也想知道这个所谓的“窗仙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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