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阮秋芷便在北城门外找了处坟地帮阮晴将她娘亲安葬了。少不得阮晴又是一场痛哭,却也无可如何,幸得阮秋芷收留,不必流离失所,足以告慰她娘亲在天之灵。
阮秋芷问起阮晴身世,方知她与自己同姓,心里更觉亲近,数日来,对阮晴并蕊儿知寒问暖,极是亲厚,但却再也没提收徒之事。阮晴也不以为意,帮着于嫂打理诸般杂务,极是勤快,俨然是个称职的小婢模样。蕊儿每每也要帮手,总被阮晴以她指伤末愈为由劝止,便是吃饭洗脸,阮晴也会抢过筷子湿巾,为其代劳。
几日相处,蕊儿与阮晴的姐妹之情越加深固,是以蕊儿对阮晴因了自己的缘故而失去跟阮秋芷学琴的良机而深深内疚。
这日夜间,忙了一天琐事的阮晴爬上床没多久便进入了梦乡,同床的蕊儿却久久不能入眠,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阮晴这几日待己的好处。正辗转反侧,忽听窗外传来踏雪声,料是阮秋芷被酒楼请去弹琴方回,忙一骨碌自床上爬起,披了衣服推门而出。
月色清朗,落上白茫茫的雪地,泛出清冷的光。两道身影踏在一径冷光上,正缓缓行来。未及走近,蕊儿借着摇曳的纱笼灯光已看得清楚,来的正是阮秋芷与于嫂。
蕊儿迎上几步,不及招呼,于嫂便也看见了她,奇道:“蕊儿?这么晚怎么还不安歇?”
蕊儿抢到阮秋芷跟前,顾不得地上雪冰,双膝跪倒,拜了下去:“小姐,蕊儿斗胆,求您再考虑下收晴儿妹妹为徒之事。”
阮秋芷被蕊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但马上便回过神来,眉目含笑,眼角流光,上前将蕊儿搀起身来,柔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提也不迟啊,这天寒地冻的,又值夜凉,披着这么件单薄的衣裳,可别冻坏了。”
蕊儿道:“小姐,这几日我一直困扰于此事,着实难受的紧,不吐不快。望小姐原谅蕊儿鲁莽。”说着又欲跪下身去。
阮秋芷忙拉住蕊儿,道:“这里冰侵雪浸的,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事进了屋再说。”
当下阮秋芷吩咐于嫂自去将歇,自己带着蕊儿进了她厢房叙话。
才刚进房,蕊儿方掩上房门,便又扑嗵一下跪在当地,颤声道:“小姐,蕊儿跟晴儿妹妹蒙您收留,已是天大的恩德,蕊儿别无他念,只求这一生能陪在小姐身边,好好伺侯您服待您。蕊儿早知您琴冠天下,如此绝艺自然不会轻授于人,是以我原先并没起一点念想。但那日晴儿妹妹忽蒙您垂青,听您向她表露收徒之意,我一时也忍不住奢望起来,所以当晴儿妹妹为我说话,盼小姐您能将我也收为弟子时,我恬不知耻的没有出言回绝。小姐当时一言不发,这几日也再不提及收徒之事,蕊儿料想小姐当是恼了我的贪心不足,不安本份,及至于牵累了小姐对晴儿妹妹的看法,故此去了收晴儿妹妹为徒之心……望小姐明察,一切贪念欲望都是我一人所有,实与晴儿妹妹无关,她为人孝义,人品高洁,小姐如收她为徒,绝对是慧眼识玉。”
蕊儿这番话听的阮秋芷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扶蕊儿在桌边坐下,柔声道:“傻丫头,你何苦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且有心想跟我学琴又怎么算得是非份之想,都如你这般想,那我这琴艺岂不是得带进棺材了去?那日晴儿提及了你,我便在想一件为难事,以至于出了神,没有应了她的问话。你可知道,一个指上有损的人想弹出一手好琴可有多难。学而不成,不如不学。要学,就要学个大成。”
蕊儿黯然道:“我知道的,于嫂已经跟我与晴儿妹妹说过了,晴儿妹妹也正是因为我不能学琴的缘故,甘愿陪我一道,弃学琴艺。这几日来,尽管我苦劝多次,她也没有找您重提学琴之事……”
“原来如此,怪道我等这几日,终不见晴儿与我提及学琴之事,我还道这丫头本无学琴之心呢。”阮秋芷恍然,不禁叹道:“晴儿这丫头,孝母已是难能,还这般重义。我选她传我技艺,果然没有选错人。”
蕊儿喜道:“这么说,小姐仍是有意收晴儿妹妹为徒的了!”
阮秋芷笑道:“正是,我不但有意收她为徒,也有意收你为徒,你们一般的有情有义,都很称我的意。”
蕊儿惊讶道:“小姐,我是个断指之人,您不是说指上有损之人是不宜弹琴的吗?”
阮秋芷道:“这正是我那天走神的问题所在。你断过指,郎中跟我说过,虽然已经帮你接好了指,但伤愈之后,你的手指也已大不如前,承不起重量,也难有以前的灵便。”
蕊儿叹道:“蕊儿明白,小姐的美意蕊儿心领了。能跟着您,已经是蕊儿天大的福份,蕊儿心满意足。小姐不必为我费神。”
阮秋芷笑道:“我今日即跟你说了要收你为徒,自然已有办法,能让你手指恢复如初。”
蕊儿大惊:“难道小姐认识医道高明的郎中,肯帮蕊儿重新医治伤指?”
阮秋芷摇头道:“求医不如自医。”说着去她床头枕下取出一本书来,交在蕊儿手中道:“你在丰乐楼也有数年了吧,想来诗词当学了不少,这本书上大半文字该都识得的。”
蕊儿点头称是,就着烛光,只见那本书面上极为娟秀的写着三个大字:“易筋经”。
阮秋芷看着这本“易筋经”,神色迷离起来:“这书是我连日手抄而成,原书是一个朋友寄存在我这的。当年,我那朋友受过极重的外伤,手脚都曾断折,以至数月卧床,无法下地行走。全仗这书中所载密要法门,助他通筋修骨,终得伤势痊愈,恢复如初。那日晴儿提及你也有心习琴,我方想起这本书来。翻书细看,果见书中有一篇名为‘锻骨’的文字,其中所说法门高深玄妙,大可一试。能使你手指恢复如初,也未可知。”当下将那篇“锻骨”指与蕊儿看。
蕊儿听闻阮秋芷为自己连日赶抄‘易筋经’,很是感动,又见说其中载有治其伤指的妙法,大为欣喜。感激喜悦之下,眼中早已热泪盈眶,顺着阮秋芷手指望去,只见书上绳头小字密布,中间还时不时插有人形图案,配以纹路注解,影影绰绰,难看真切。
耳边听阮秋芷又道:“我粗看了下‘锻骨’一篇,发现其中很多地方所述又与别篇息息相关,单看这篇,怕不得要领,是以将全本尽数抄录下来。你且拿去翻看,有文字不懂的只管找我,有人体经络不通的则可询问于嫂。你可还不知道吧,于嫂夫家原是乡下郎中,所以她也略通医道。”
蕊儿感激涕零,扑嗵一声跪拜在地,叩头哽咽道:“小姐为了我一个粗婢,不辞辛苦,连日抄录医书相赠,此恩此德,蕊儿实无以为报。”
阮秋芷忙上前扶起,安慰了几句,便着蕊儿回房安歇。看着蕊儿犹自抽泣着跨出门去,阮秋芷暗叹惭愧,如若自己不是心疼那人寄存于她处的“易筋经”原本,何至于连日赶抄出一个副本,即费自己心力,又耽误蕊儿疗伤。
又想起那人,阮秋芷心头泛起阵阵暖意,忽一阵寒风吹开未曾掩紧的房门,将房内桌上那点烛火猝然吹灭,凶烈的寒意刹时侵占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