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梁仲春来的时候车停的有点远,他想和曼丽尽快离开这里,曼丽却说她不想淋雨,让他先把车开过来,她在这里等他。
梁仲春有点不太情愿,可是雨势又大又急,女孩子身体弱,淋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又想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头,于是他顶着老板包一路小跑,去找他的黑色大奔。
曼丽坐在救助站大厅的长椅上,透过玻璃门,望着外面的大雨出神。这时有几个流浪汉推门而入,为了避雨和今晚有块干地方睡觉,前来投奔。他们经过时,曼丽本能的捂住鼻子,一股刺鼻的酸腐汗臭味儿直冲面门,呛的她想要呕吐。她看着他们走着和刚刚王天风一样的流程,填表,照相,领餐具,然后还是和那个白胖男人进了刚刚那扇铁门。
她突然觉得不对,特别的不对劲。
流浪汉们没有带门的习惯,她悄无声息的跟着他们溜进了铁门,因为她生的娇小,又隐在几个流浪汉身后,白胖男子走在前面带路,没能发现她。
铁门后是一个不大的过厅,左右各有一条走廊,左边走廊上挂着大大的红字“男”,右边是个一模一样的“女”字。几个人往左边走廊拐,带路的男人把最近的一间房门打开,边开边说,你们几个运气好,这几天人多,这是最后一间空房,其他房间都满了。曼丽听到这里,直奔紧邻的另一扇房门。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霉味冲了出了,犹如香水的前调一般;随后是比刚才几个流浪汉身上更烈性浓郁的汗臭脚臭,各种人身上的酸腐味道,这是稳定的中调;隐隐透出的排泄物的臭气和乱飞的蚊蝇,是基础的后调。曼丽差点被这腌臜的味道弄晕,急忙抓紧门把手,定睛往屋里看。
这是一间大房间,靠墙左右放了两大溜单人床,总共能有二十多张,睡满了人,像九十年代港片里的监狱牢房。靠门左边是两大堆垃圾,泡面盒、包装袋、破袜子、烂纸壳什么都有;右边是一个只封闭了一半的厕所,一个黑瘦男人正露出上半身站着尿尿。
床上是一样的蓝白格床单,和早就灰黄肮脏的看不出白色底色的被子。屋里中老年人占了一半,有衣衫褴褛,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流浪汉;有一脸忧愁,抱膝坐在床头想心事的少年;有癫狂痴笑,以为自己是盒磁带,趴在床上引吭高歌的精神病;有赤膊上身手持鸡腿的纹身壮汉,还有,就是那个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关窗户,失去了记忆的王天风。
王天风是这个房间最后一个进来的,只能住剩下的靠窗铺位。开窗的外墙日久失修,返潮漏雨,靠近房顶的部分长满了黑色的霉斑,窗户是八九十年代的木窗框,早就糟朽变形了,根本关不严。外面大风大雨,王天风费力的想把窗扇合上,却总不成功,狂风钻进他的衣领,把宽大的白衬衫像气球一样吹的鼓起来。曼丽觉得他就像一只白灯笼,突兀的挂在这不可理喻的地方。
曼丽的到来同样的震惊了屋子里的男人,一个女人进入男区本身就是件惊人的事,就好像女的进了男澡堂一样不合常理。更何况又是这么一个电视上都少见的小仙女,雪白皮肤,乌瀑般的长发,朱红花瓣一样的嘴唇,小巧玲珑的鼻子,妩媚的弯弯笑眼,穿着一件藕粉色短连衣喇叭裙,斜挎着乳白色贝壳包,脖颈肩膀和小腿的线条无比美好,整个人娇柔纤细,青春俏丽。
乱哄哄的房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贪看她的美貌,抱膝少年忘了忧愁,唱歌的精神病卡了带,为了看清她的脸,第一次不为唱B面而翻身,纹身哥的鸡腿掉到了地上,口水流了一前襟,就连刚刚还在嘘嘘的那位,都忘了放水转而向她行注目礼,屋子里除了回荡着像吹哨一样的鼾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王天风觉察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还没等转过头,湿淋淋的梁仲春和那个白胖男人就冲了进来,旋风一般卷走了于曼丽。
王天风回过身时,只看到门边一闪而过的粉色裙角,像是幻觉一般。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想她了,他们才刚分开没一会儿,就开始思念了。
救助站的办事大厅里,白胖男人愁眉苦脸的埋怨着,“小姐,你怎么能够一声不响的就溜到男区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他们大多数是来路不明的人,万一里面混进了坏人,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怎么交代?”
曼丽被刚刚看到的情景震惊的还没缓过神来,迷茫的问“救助站怎么还有流浪汉?怎么条件这么差?这儿怎么能住人?”
白胖男人一脸诚恳,“小姐,救助站就是收容无家可归者的,流浪汉,想不起家的精神病人,离家出走的青少年,还有遭儿女遗弃的老人,都是我们这儿的主力军。要说条件,我们这里毕竟是救助机构,救急不救穷,经费也有限,花纳税人的钱给他们住星级宾馆也不合适啊。况且他们都是临时的,联系上家人就给他们买车票送走了。”
“如果永远联系不上,永远想不起来呢?”
白胖男人悲悯的看着女孩,没有说话。
梁仲春一边向那人道歉,一边拉着她离开,他几乎是把她塞进副驾驶,点火开车。
这场雨很奇怪,明明刚才下的又急又猛,现在忽然又雨住天晴。
曼丽开口问“你怎么都没跟我说过救助站的条件。”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好吗?而且条件好不好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不管好不好,只要他一天想不起自己是谁,最终都要被送到这儿来!”
“曼丽,对他,对于一个陌生人,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四十几万的医药费,大车司机跑了,咱们替他垫付的三十万我向他讨了吗?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我知道这阵子,你因为这件事担惊受怕,又忙又累,暑假也没过好,反正大四课也不多,你挑个时间,我出钱让你和你的几个小朋友一起去维也纳玩一趟,去去晦气……”
梁仲春在他耳边絮絮不停,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道理,摆事实。她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特别在理,她心服口服,可是嘴巴里却像吃了黄连一样,苦的不行。
老梁说的是实情,他们不把他送走又能怎么办呢?领回家吗?一个单身女孩领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这想法确实太荒谬了。可她只是心里面拿定了主意,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离别时的眼睛,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一样,无辜而可怜的眼睛。
曼丽脱口而出:“我得把他领回来。”声音不大,不是商量的语气,像是一种告知,又像是自言自语。
梁仲春还在那里讲着种种理由和利害关系,一个行人“噌”的一下从绿化带里蹿出来,贴着他的车头跑了过去,他猛地一个急刹车,两个人都狠狠的往前抢了一下。他看看曼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吓了一跳,是刚刚跑出来的行人还是她的那句“我得把他领回来。”
他惊得说话都磕巴了:“诶……诶……曼丽……我……我刚才……说的,都白说了吗?”
曼丽像是什么都没听见,麻利的开门下车,一脚踩在水坑里,泥点子溅到洁白光裸的小腿上。事发的太突然,没等梁仲春反应过来,人就已经穿过隔离带,迅速的跳上一辆出租车往相反方向去了。
梁仲春追下车,哪还能追得上。后面被他堵住的车辆焦躁的按着喇叭,一时间大街上滴滴声震天。
他不爽到了极点,一脚踢到黑色大奔的前轮胎上,吼道:“我勒他血妈个大操!!!”上车直奔下一个路口,转向追人。
曼丽下车时差点忘了给钱。八月雨后的黄昏,她就像参加学校运动会的五百米比赛似的,也不顾路上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跑到飞起,脚上的小羊皮凉鞋全毁了。
风在她耳边呼呼作响,湿润凉爽的空气浸透了胸腔,她觉得痛快极了。救助站门前的台阶,她一步两阶,三两步就腾空跨过去了,那时她的喇叭裙剧烈的飞扬摆动,像一朵盛开的粉色玫瑰。
冲进大厅,她一下子扑到正在认真统计今天人数的白胖男子面前,揪着他的衣领,边喘边说,“快……快开门,我要把……把刚才送来的……那……那个人……领走……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