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不肖之徒
原来,师傅赵大黑换班来了。
再生浑身一激灵,搂着赵小香的手马上松开,头向声音砸过来的地方偏过去,看见师傅赵大黑那张板着的脸,就像铺了厚厚一层霜。
赵大黑用眼睛狠狠地鞭打了着再生,咬着牙齿说:“回去吃饭!”
再生把已经擀好的锅魁摊在平底锅里,又把平底锅移过来,用铁夹子夹了两个已经炕得中间爆裂开了的锅魁出来,小心地摆在案桌上。赵小香走了几步,感觉再生没跟上来,就悄悄回过头来看。
赵大黑已经把擀面杖在案桌上敲得山响,那响声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音韵之美,甚至连一点节奏也没有,不是三仄声就是孤平。擀了一个锅魁扔进平底锅里,再开始擀第二个锅魁时,已经全是仄声。
突然听到父亲敲击案桌的声音震天动地,回头又看见再生被父亲吓得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父亲也不让再生碰锅魁摊子,赵小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再生情知不妙,手脚无措,狼狈不堪地看了看赵小香又看了看赵大黑,呆愣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赵大黑把从炉子里夹出来的冒着浓烈黑烟的锅魁狠狠地扔在案桌上,那和平时溜圆迥然不同的锅魁像喝醉了酒,扭着不规则的边沿东倒西歪地在不大的案桌上转了半个圈,颓然卧倒,凸起的部位碰碎成了黑色的灰。
有人来买锅魁,递过来的钱也没人接,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怪异神色的三个人,缩过手,走了。
又等了一阵,案桌上的“黑面锅魁”越来越多,面粉燃烧的味道快速地弥漫,周围挨着摆摊的人不知缘由,高声地调笑:“赵大黑又喝醉了!炕的锅魁又燃了!”
赵小香便趁机走过去,用力掐住赵大黑暴露出青筋的手臂,低低地骂:“又抽疯了?你走回去,我不吃饭了!”却是不松手。
不知是被赵小香掐痛了,还是觉察到女儿粗重的喘息有些异样,赵大黑敲打案桌的声音终于轻下来,杂乱的仄声像终于吃不住音调的高亢,忽然就加了些平声进来。
“滚回去吃饭,饭要冷了!”赵大黑的声音有些低垂,忽然有些苍凉。
“你板着个死人脸,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谷子?”赵小香不依不绕,用在手上的劲减弱了一些。
斜眼瞟了瞟还愣怔着呆在一旁的再生,赵大黑像守在狗窝前的母狗,突然遇到了不懂事的调皮孩子无知的挑衅,“嘭—”地一声把擀面杖砸在案桌上,腾地转过身来,指着再生,恼羞成怒地低吼:“你……你……你是不是黄鼠狼钻鸡窝?”
被赵大黑直接了当停止的敲击声和突然连指带骂的动作,吓得浑身一抖的再生,当然明白赵大黑是不高兴自己和他女儿赵小香过于亲密的动作,特别是在大街上相互抱着,还想要亲嘴,惹恼了眼前这个性情直爽得有些粗鲁的老头。不用多想也是自己不对,师傅骂自己是黄鼠狼,自己就是黄鼠狼,甚至连黄鼠狼都不是。但自己却没有“黄鼠狼钻鸡窝—想偷鸡”的想法呀,最多是……
再生突口而出“师傅,我不是钻鸡窝想偷鸡,我是要给鸡拜年—”
话还没说完,心里就后悔,头低下去,像个犯了死罪的人。
赵大黑脸上的黑色开始变得像一块在土窑里还没有烧透的瓦片,透出的青灰里有红色,那红色在粗糙的皮肤衬托下,有些酱紫。瞪开的眼睛像要吃人,猛然甩脱赵小香的手,也不管手臂上那团被女儿掐出来的乌黑,两步就蹿到再生跟前,一脚踢了过去。
再生被赵小香踢中的裆部都还有些隐隐着痛,一眼看见赵大黑孔武有力的大脚踢了过来,赶紧边用手去捂裆部边往前后退去。脚后跟刚好感觉到异样,屁股已经驼着高大的身体往下坠去,然后双手马上向上高举起来,像在战场上被打败了的敌军,为了活命,丢魂落魄地做出投降的动作。
赵大黑对再生的胆大包天气愤不已,还没想好是不是把这想打自己女儿主意的“不肖之徒”逐出“师们”,却听这平时还乖巧机灵的徒弟亲口说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就想教训教训这不落教的娃儿,哪想这小兔崽子这个时候又突然胆小如鼠起来,捂裆不说,还想逃避。疾速后退倒也罢了,却要偏偏栽进用来发面洗手的大水桶里去!
那大水桶是一只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蓝色塑料桶,要装两挑水。桶口比人的腰身粗壮,再生的屁股刚好坐进水桶,整个身子正往下沉。
本来想靠平时惯用的耍泼撒娇再加威吓“收服”老爹的赵小香,忽然听到老爹和再生“黄鼠狼与鸡”的对话,又好气又好笑,见父亲去踢再生,想起刚才的惊险,心中暗叫不好,扑过去阻拦赵大黑时,再生已经在如水缸一样的水桶里扑腾。
一把推开像一堵墙一样沉默的赵大黑,赵小香抓住再生挥舞的手臂,把再生连拉带抱地从水桶里扯了出来。
像一只落汤鸡一样的再生,四肢僵直,像一个被大雨淋湿了的稻草人,兀自站在锅魁摊后面。
听见声响的人们马上围拢过来,看晴天里突然多了个衣服裤子里都在往外流水的人,又看那倒在一旁已经没有了水的硕大的水桶,也不问缘由,指着再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口里说道:
“狗日的锅魁徒弟娃滚水桶里了!”
“龟儿子小锅魁才笨,摸鱼唛你去河里头嘛!水桶里头连虾子也没有哈!”
“你眼睛遭逑戳瞎了?那么大个水桶你都没有看见?你是不是想炕个水桶那么大的锅魁,拿水桶底去做模子哦?”
赵小香也随着众人“呵呵”大笑起来,装着是啥事也没有发生,去扶那只倒地的水桶。赵大黑脸上有些尴尬,看散开了的人,马上像关灯一样把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抹得一干二净。转过身去,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句没有一丝感情的话:“回去把衣裳换了!”
只有再生,看见赵小香眼睛里悄悄藏着泪水。
从水桶里出来,再生仿佛是走过了遥远的冬季,一下子来到了春天,乖乖地任由理直气壮的赵小香拉着手臂,向家里走去。
“回来!”
赵大黑刚敲响起来的擀面杖停了下来,突闻其声的赵小香赶紧把手从再生的胳肢窝下面抽出来,一只手老老实实去扯自己的衣角,一只手去捋一丝不苟的头发。
“你去守摊,我带他回去,我才晓得给他找哪件衣裳换。”赵大黑走了过来,基本没有停留,边走边对赵小香说:“你的饭我给你拿来。”等再生怯怯地去看赵小香时,赵大黑已经自顾自地走出好远。
“不要怕他,他其实心好得很!”赵小香想不到老爹为什么要突然改变主意,见再生眼里的犹豫,马上像送再生去和父亲决斗,像要揭父亲的老底,更像是送儿子上战场的妻子或者母亲,要给自己最亲的人以无限的勇气:“他也不敢骂你打你!如果他赵大黑敢修理你,你就说,你就说我和你啥子事情都做了……”
赵小香说完,脸绯红起来,再生呆呆地看着,傻傻地问:“啥子‘啥子事情’都做了?”
“你个哈批(傻子)!你不晓得这是吓赵大黑的么?”赵小香做势要踢,再生嘴凑在赵小香的耳朵边,急促地说:“幺姑,我就给师傅说,你这辈子肯定就是我的婆娘!”
赵小香穿高跟鞋的脚还没有放下来,再生像一只被狗撵着的兔子,已经作势要准备飞快地跑起来了。
静静的屋子里,接连抽了三根烟的赵大黑,掏出第四根,把烟嘴在宽大的桌面上杵了杵,像烟头是田里马上要塞进打谷机里的稻穗,要杵整齐了才好脱粒。用第三根烟的烟头点燃了第四根,再把第三个烟头在玻璃烟灰缸里像掐一只随时都会活过来的虫子一样,左一下右一下死命地杵,直到手指头已经染上了看不出一丁点烟头痕迹的黑色,才把手拿出来,去夹衔在厚厚嘴唇里的烟。
随着一口长长的似乎不会停止下来的吮咂声,那根才点燃的香烟,已经燃烧了差不多一半,白色的烟灰摇摇欲坠地挂在还冒着红红的火光的烟头上,像冰柱一样弯曲起来。
再生穿着师傅的衣服,一点不显大。而且这还比较新色的衣服,把年轻的再生身体的凌角凸显出来,平日里看着略显寒酸的再生,一下子英武起来。
“这娃儿不是坏人。”赵大黑看着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对面的再生,心里想。
但这娃儿家里真的太穷了!
学手艺没交师傅钱到也罢了,自己还供他吃喝,幺姑偷偷给他拿锅魁让他带回家去,有时还要悄悄带他去镇上的饭馆里吃肉喝酒,这些自己都不计较。这娃干活真没说,也聪明好学,打锅魁的手艺也学得差不多了,凭着他能说会道还踏实肯干,去摆一个锅魁摊子养活自己,甚至靠这个手艺挣点钱养家糊口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娃儿却还想打自己宝贝女儿的主意!
自己这辈子什么都可以舍去,包括自己的老婆、家产,甚至自己的生命,但唯一不能舍去的是女儿的幸福!
想当初,长大了的儿子跟着自己学开饭馆,年龄越长大脾气也越来越大,一有不合自己意的事就和自己吵闹起来。后来和老婆商量,也许是这吃得好身体棒的小子精力太过剩。琢磨琢磨就觉得该给儿子娶个女人来压压他的邪火。
东挑西选,终于让儿子赵德亮娶了如花似玉的柳梅儿。
看如狼似虎的赵德亮在温情可人的柳梅儿面前像一只服服帖帖的狗,赵大黑老两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软索能套猛虎,再刚烈的男人都会臣服于手无寸铁的女人。
哪曾想到,刚和赵德亮如胶似漆了一个月的柳梅儿,肚子里埋下了赵家的种子,就瞬间趾高气扬起来。不但对赵大黑不像以前那样畏首畏尾,还对小姑子赵小香横竖不对眼。赵德亮看柳梅儿对父亲妹妹的态度,马上审时度势,迅速和心爱的老婆同穿一条裤子,也对家里人横眉冷眼起来。
整个家庭内战的结果,就是居中调和的赵大黑老婆,跟着儿子赵德亮两口子开家里祖辈传下来的饭馆,既是帮忙,也是随时准备着帮儿子对付诡计多端的柳梅儿,免得外强中干的儿子吃了亏。赵德亮重起炉灶,摆了一个打锅魁的摊子,再不插手饭馆里的事,后来更是带了不想读书的女儿赵小香一起,乐得逍遥自在。
女是爱使些小性子,对自己大呼小叫惯了,自己从来不在乎这些,只要女儿觉得快乐,自己心里就高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个念想,自己的念想就是让女儿这辈子幸福。
但眼前这个穿着自己衣服才像个人的小子,会给自己女儿带来幸福吗?!
赵大黑抽完了第四根烟,用燃烧着的烟头点燃了第五根烟,把第四个烟头像第三个烟头那样,摁碎在已经稀里糊涂的烟灰缸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才定定地盯着再生的眼睛,缓缓地问:“再生,你是我的徒弟,你晓得我怎样对你的。我问你几句话,不管你浪凯回答我,我都不生气,但是你要和我说老实话。”
再生忽然有了庄严肃穆的感觉,郑重地点了点头:“要得,师傅。”
“你和幺姑是搞起耍的唛?”再生看师傅的眼睛里竟然有期待的神色,有些奇怪,但想想自己,一直把赵小香当作师傅、恩人,姐妹、甚至母亲,觉得这比自己大了三岁的女子,能够让自己心里踏实、安心,还有快乐,自己像神一样敬着、爱着,甚至在梦里对她有那些奇怪的举动,都认为是亵渎,自己怎么会和幺姑拿这些事情“搞起耍”呢?
“师傅,我是认真的。”再生回望着师傅,坚定地说。
“你看起幺姑哪里了?她比你大三岁!”赵大黑眼睛里的光聚集起来,像一头夜间出现在森林里的狼。
再生知道这是师傅发怒前的样子,但师傅对自己从来不敷衍,自己也应该对师傅说实话,便红着脸,尽量斟酌着说:“师傅,您可能不知道,我来大镇寻找教我打锅魁的师傅,第一眼就看中了师傅,哦,是幺姑师傅。”赵大黑听见再生嘴里的“幺姑”,眉头像被开水烫了一下,急促地一挑,但眼皮上像装有强力弹簧一样,往上抬的额头不易察觉地往下一放,再也不动,静静地听再生说:“幺姑是比我大,但幺姑对我好,好得就像我妈,有时甚至比我妈对我都还要好。”
“对我好的人,我就喜欢!”再生肯定地说。
“混账东西!”赵大黑的手猛地拍打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水杯马上跳了起来,“以后其他人对你好,你也喜欢?!”
再生吓了一跳,知道师傅会错了意,又觉得是自己把还是黄花大闺女的幺姑比喻成了“妈”惹恼了师傅,马上急切地分辩起来:“不是、不是!幺姑对我的好不一样!我和幺姑啥子事情都做了!”
“咹?!啥子事情都做了?都做了啥子事情?!”赵大黑像被猎枪里的子弹击中的狼,终于歇斯底里咆哮起来。
眼看着就要冲过来抓住自己的赵大黑眼睛里的凶光,再生害怕了,赶紧站直身体,慌乱地分辩着:“啥子事情都没做!没有做啥子事情啊……”
再生急切的辩解和惊惶失措的声音,让赵大黑突然惊醒,自己如果再有激烈的动作,这小子肯定就会狗急跳墙地跑出这屋子,到时候满大街的人都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徒弟“都做了啥子事”!
颓然跌坐在板凳上的赵大黑,指指再生,要再生也坐下来。
再生哪见过师傅这般模样?
看大口大口喘气的师傅,比自己小时候被兄弟们夺走了心爱的玩具那样伤心,甚至还有点像那些死了爹妈的人一样的绝望,再生一下子难受起来,也不敢走到师傅身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上,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了下来:
“师傅,我知道您是嫌我家里穷,害怕幺姑和我在一起受苦。我也怕幺姑和我在一起受苦。但我不会让幺姑受苦的,因为我不会一辈子穷!”再生的声音里就多了悲哀,几乎是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师傅,我和幺姑啥子事都没有做。感谢您教了我手艺,我无以为报,但在我不能保证给幺姑幸福前,我不会碰幺姑一下!”
“你拿什么保证?都是屁大点娃儿,不是听人说过么:娃儿耍娃儿,尽搞耍玩意……呸呸呸!”赵大黑口不择言,说了一句乡村俚语,马上“呸”了几口,就斩钉截铁地说:“要保证,只有你走!”
再生抬起头,看见师傅眼里闪着的寒光,愈来愈烈,愈来愈冷,无可抵挡、无法抗拒,终于知道,自己这打锅魁的手艺,已经学到了头,无可奈何地爬起来,默默地走进里屋,换下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裳,走出来,给还保持着原来姿势的赵大黑重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