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蒙边界上,有一片草原,与其说是草原,不如说发黄的草随意撒在地上,一簇簇的,部分地方裸露着黄土,从蒙古刮来的强风,将黄土扬起,飞扬在湛蓝的天空。
在这片了无人烟,寂寞荒凉的草原上,却出现了一座边陲小镇。微弱的河流穿城而过,映着河畔藏传佛教的庙宇。整个城镇围着庙宇而建。
在河畔,有一户四合院。四合院并不是典型的蒙式建筑,不知为何要在草原上建起四合院。四合院南北各两间房,北厢房更大一些,西边是两间小储藏室,东边的院墙与邻居相隔。中间是片菜地,不大却密密麻麻挤满各种蔬菜,有的被高高架起,有的匍匐在地上。夏季少雨的时候,姥爷把水管上套着蛇皮袋,扔到菜地中,滋润着强光中的生机。
我在这院子里,度过了童年最美好的时光。这里的夏季凉爽又没有蚊子,每个暑假,妈妈都把我扔到这里。初次来,不到一岁,妈妈独自带着我坐着火车,又坐四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这里。姥姥家没有卫生间,更不用说洗澡了。还不会说话的我哭着想要洗澡,姥姥找来家里洗衣服的大铁盆,用炭火烧起一平米大的大锅,给我烧洗澡水。一能洗澡,我就乐开花,因此,两岁前在姥姥家的照片基本上我都坐在铁盆里洗澡。
在姥姥家最喜欢的是在小河边度过的时光,我们穿着拖鞋,拿着姥爷做的渔网和小桶,跑到河里捞鱼。清凉的水在皮肤上滑过,在指尖中穿梭,流淌在我童年的梦里。初中时写的一篇姥姥家门前小河的文章,便被老师所惊叹,再到后来被杂志发表。细细想来,真情实感的流露总是会引起共鸣的。我提着装满小鱼和蝌蚪的小桶,倒在曾经小时候洗澡的大铁盆里,盼望着小蝌蚪有一天长大,会变成我的青蛙王子。姥姥坐在门前,正和一位蒙人老太太聊天。她们俩说话十分有意思,一个人说蒙语,一个人说汉语,却互相聊的十分投机。姥姥从小和蒙人一起长大,对蒙语十分熟悉,也渐渐的会说一部分。老太太也是能听懂汉语,却不会说。姥姥经常教我几句蒙语,现在却忘的差不多,只会数数其他全不记得。
姥姥经常给我讲她小时候放羊的故事,如何与草原上的蛇作斗争。她讲的有个东西我印象十分深刻,在山洞中发现了奇奇怪怪的岩画,她跟我描述,有的像是羊,有的像是牛,还有的像是女巫。她去世以后,我偶然看到一个记录片,姥姥放羊时候发现的岩画已被考古专家找到,是记录草原文明非常珍贵且历史悠久的文物。现在这些岩画部分运往包头博物馆,我站在它们前面,看到了曾经石器时期牧羊的情景,更仿佛我就是曾经姥姥一样的放羊娃,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用好奇的眼睛扫视着这些岩画。
姥姥退休前是个裁缝,在商店里看到什么衣服款式,回家立马能一模一样做出来。我总觉得自己的艺术天赋多多少少有些遗传,幼儿园时便拿到全国绘画比赛金奖。姥姥退休后也一刻不愿意闲着,找来布和线,在家做起墩秀。针线一起一落,在布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反过布来,用剪刀剪掉每个线头,一吹,牡丹花闪耀着芬芳,水波浮动,鱼儿在水中穿梭,犹如门前的小河。
我偶尔帮着姥姥做一些针线活。帮姥姥把图案画在布上,装模作样学着姥姥拿着针一上一下,在布上留下我的痕迹。姥姥虽然不识字,但对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犹如一个孩子。在她做墩秀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我捧着一本书,给她读世界名著。印象最深的是,当我读到高尔基家有十二个孩子的时候,姥姥突然大笑,我说,怎么啦?姥姥说,真能生,比猪还能生。
北方独有的大土炕,冬天显得格外温馨。暖暖的,驱走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姥姥把被子罗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我却把它们当做路上的障碍,把被子摆在大炕上,像跨栏一样跨过去,想象自己是只草原上的骏马,犹如墙上的贴纸,迈开自己步伐,跨越重重障碍,在草原上飞奔。最后被子摊在炕上到处都是,姥姥又笑着把被子叠起来,累在一边。
炕很硬,但我却觉得十分温暖,有热火的温度,也有姥姥的温度。晚上不睡觉,姥姥总是跟我说,草原上的狼每天晚上要挨家挨户地敲门,专门吃没有睡觉的小孩。我说我不怕,晚上在院子里数星星的时候还听见狼叫呢。
渐渐的,病痛爬上了炕。姥姥病情恶化,内蒙长期的寒冷,关节炎、风湿使她疼痛不已。半夜醒来,借着月光总能看到姥姥用力地拍打着她的双腿,疼痛使她难眠,药物使她得上了肝癌。
内蒙人格外的重视十二岁,称之为圆锁,相当于成人礼一样。我十二岁前,姥姥为我编制着钱锁,用一张张一块钱穿插起来,如旋转的风火轮。姥姥说,你多帮我去银行换点钱吧,我恐怕等不上你弟弟妹妹圆锁了。
做完我们三个人的钱锁不久,姥姥便走了。她在能说话的最后一刻,提出一定要回到生她养她的草原,那里是她的精神所在,灵魂要在那里安息。救护车风风火火地跑了800多公里,带她完成了最后的愿望。
北厢房里一年365天烟火缭绕,供着姥姥遗像。去世三年后,家里又贴起了对联,贴起了姥姥亲手剪的窗花。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经常在院子里看书,只不过没有人再聆听,我不用再读出声,只有自己享受远离城市的恬静。
院子将要被拆了,小镇要转型成一座旅游城市,破烂的院子与新城格格不入。在院子拆前的最后一刻,我又回到了这里,捧一本书,弹着属于草原的歌曲。
房屋的拆迁似乎成了城市发展的必然,但对这座院子的记忆无法因城镇的发展带走。或许不是因为这院子,只是因为这院子里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