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计划生育的成为基本国策的那一年,艾澄出生在南方沿海的农村里。根据政策,农村第一胎是女孩的,隔五年以上,才允许生二胎的,艾澄上面有一个姐姐,这点是符合政策的,但姐姐只大艾澄两岁,这点就是顶风作案。艾澄大概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妈妈的肚子里多磨蹭了半个月。但终究纸包不住火,七月里最热的一天,艾澄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传说计生办的人执法严格,超生的孩子一律抱走,所以医院是不敢去的,艾澄的奶奶在就村里找了接生婆,那接生婆后来对艾澄说:“我接生的孩子就你个最大,足足有八斤半,出来头发都快长黑了。这三伏天本来就热,加上这斤两,你要再不出来,你妈就被你累死了。”
妈妈抱着艾澄在躲在四合院西北角的阁楼上,度过了最初的一个礼拜。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神经绷的太紧,一天晚上,有人在村口看到有五六个手电筒晃来晃去,还听到有一个人说:“这边走,这边走,他家在这边”。艾澄被迅速的打成一个“蜡烛包”,由爸爸揣着流窜去了十几里外的姑姑家里,这个八斤半的胖小子一出生就当了逃犯。
好在那时赶上生育高峰,姑姑村子里奶妈管够,艾澄就借着由头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尝遍了百家奶水,倒也没有饿着,艾澄从小不挑食,大概也是那时养成的习惯。渐渐的风声没那么紧了,通过在市委招待所里工作的大伯,上下疏通关系,艾澄最终以400元罚款由计划外变成了计划内,结束了逃犯的生涯。对于这段经历,艾澄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已是一条贱命。
”为什么只罚400,是不是那时连400也不想给,所以跑了?“若干年后,艾澄搂着妈妈的脖子质问。
”那时家里全部家当就200块钱,其余的200还是各家凑的。当时听说有些孩子抱走后,有没抱回来的,也有抱错的,不知道是真是假。那天晚上你爸揣着你,猫着腰往村外跑,但又不敢顺着村里的路跑,怕被手电筒给照住了。就翻过老仓房后面的石岗,沿着田埂往外跑。晚上没月亮,你爸从石岗翻下去时,一手攀着墙头,一手护着你,没看到那底下有一块石尖头,哗的一下在你爸腿上剌了一条那么长的口子,你爸腿上的那条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妈妈指了指爸爸小腿肚子上那边长长的疤,比了比手指。
“然后呢?“
”你爸也没顾的上细看,就这样血里呼拉的抱着你奔了十几里夜路,深一脚浅一脚,你爸平时是能挑两百多斤的壮劳力,你姑姑说那天到家把你放下后,他扶着桌子站都站不住。“
”那手电筒是来抓我的吗?“
”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找你良才伯伯去给牡口看病的。那几天我带着你姐姐,担心你们爷俩是不是被他们抓住了,担心你奶水够不够吃,天天盼着你姑姑回来捎个话。后来交完罚款,你爸把你抱了回来,这一看你倒吃的白白胖胖的,你爸却熬的像个瘦皮猴似的”
后来,艾澄每回看到爸爸腿上的那条疤,觉得自已挺值钱的,但这一辈子也还不上那400块钱。
二
南方的农村多是血亲形成的自然村落,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大家族的,诸如赵家坂,杨家村,王家坞,村子里的男丁都是一个姓氏,大家排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大家族内又分好几个房,这些痕迹都在各家扁担上刻的字,青瓷碗上雕的花上能看出来,那些痕迹就像西方的家庭徽章一样,标记着你的家族出身。稍有名望的家族还会修族谱,将开枝散叶的子孙名字都写在一本线装书里,逢年过节就在村里的祠堂点个人头,吃个饭,意味着人丁兴旺。男丁入族谱,是传承香火的主力,所以一个家族的男丁多,就代表这个家族的强大,在祠堂里有更大的话语权。所以在农村,重男轻女是一事实,而不是一种偏见。
艾澄的家族就是一个强大家族,优秀的基因让每一代都有80%以上概率生出男孩。艾澄的爸爸在家里排行最小,所以艾澄有一个姑姑,四个伯伯,十一个堂哥,一个亲姐,一个堂姐。艾澄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一个。有时候他自已觉得哥哥太多了,着实记不住,别的孩子还在为从一数到十努力时,他已经开始把十一个哥哥名字对上,还要清楚的说出是第几个伯伯的儿子,排行第几,这是他小时候最头痛的事,但经常被作为家族过年聚会时的余兴节目,用来让他献丑。他时常想,要这么多哥哥做什么,多几个姐姐就好了,因为姐姐容易记。
直到有一天,艾澄才知道哥哥多是幸福的,有安全感。
在农闲的时候,村里富裕的人家会集资,会请戏班子来,给老人们唱几出堂会,艾澄早已记不清那些戏呓呓呀呀的唱些什么,但是当祠堂前面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子,艾澄总是很兴奋,因为有一群人会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帽子,在台上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而台下的人会时不时哄堂大笑。但这些都不是最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会有很多外村来的卖货郎,挑着担子来堂会,那是一前一后两个带抽屉的木箱子,打开抽屉,里面会有牛皮糖,牛奶糖,水果软糖,花生糖,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甜食。当然还有拨浪鼓,陀螺等小孩玩具,这些东西远远超出了村口小买部良满伯伯的采购能力。后来艾澄才知道,动画片里有一个叫哆拉A梦的和这些卖货郎很像。
逢着这些日子,艾澄就会早早的搬着两把小凳子去空地上占位子,一把自已坐,一把给奶奶坐,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即能看到戏,又能随时看到卖贷郎。
那天戏唱到一半,艾澄看到那些哆拉A梦挑着担子出现了,就缠着奶奶要去买东西,奶奶正看的起劲,就从贴身的油纸包拿出两毛钱,说:自已去吧。艾澄蹦哒蹦哒的到了那些抽屉边上,翻来覆去挑了半天,最后相中了一个红色的拨浪鼓。正摇的起劲呢,突然从头顶上伸出一只手,嗖的抽走了他手中的鼓。那是邻村最顽皮的孩子,比艾澄大两岁,今天也来看热闹,身后还有五六个他的小跟班,艾澄平时看到他都是躲着走的。
“你一个小屁孩又不会玩,我来教你怎么玩”,他专心的摇着手里抢来的拨浪鼓,他摇的越响,艾澄心里越委屈。
“你还给我,快还给我” ,艾澄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手拼命去够那孩子心里的鼓。
“来拿呀,来拿呀” ,那个孩子和他的小跟班们哄笑着,鼓其实就是个诱饵,艾澄才是他们手中的玩具。他们把艾澄围在中间,把鼓传来传去,艾澄就伸着手跟着鼓无助的跑来跑去。他们还时不时的推搡一下。终于,艾澄又急又气,两条腿不听使唤拌在一起,身子往前扑的一下,趴在了地上,地上的碎石头刺到他的手掌里,仿佛刺到了他心里。
“你们看,这个笨蛋,自已也能把自已拌倒”,接着又是一阵哄笑声。
艾澄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看到前面有两个身影循着哭声转过了身。
“江江阿哥、杰杰阿哥,他们…..鼓….啊…” 艾澄越哭越伤心。
这时哄笑突然结束,艾澄感觉有两个黑影嗖嗖的冲了过来,那些小跟班像被炸散了一样,艾嘉听到了手掌劈到脸颊的清脆声,听到脚掌接触到屁股的咚咚声,还有人被扔到大蒜地里的扑扑声,当然还有大人们的呵斥声“别闹了,别闹了”。等这一切平静了,艾澄被人一把从地上抄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手掌上的碎石头被轻轻的搓去,江江阿哥还仔细的用嘴吹了吹,把拨浪鼓放回艾澄小手的手心里。
“还痛不痛,他们打你没?” 艾澄摇摇头,江江哥哥上下打量艾澄,有没有磕破的地方。
“奶奶在哪儿呢”,杰杰阿哥刚追出去一路,现在折了回来,一把艾澄提起来,跨在自已的肩头上。
“带你找奶奶去,走喽“。边说边跑开几步,颠的艾澄手里的拨浪鼓咚咚直响,一点委屈也没了。
祠堂前的空地边上有很多长长的野草,风一吹,草叶上的莹火虫星星点点的飞了起来,那莹光让世界变成了彩色的梦。艾澄伸手去抓,那莹光没入到他手掌里,照亮了他的心里。他记住了江江阿哥是三伯第二个儿子,杰杰阿哥是四伯的大儿子,一个排第六,一个排第七。
三
艾澄小的时候,爸妈就外出打工,在那时是最好的出路,姐姐刚到读书认字的年纪,爸妈就留在身边自已带,把艾澄交给奶奶带。奶奶是一个特别配的上这个词的人,爷爷去世后,奶奶操持家务,无差别的溺爱每一个孙子孙女;儿子和儿媳吵翻天,从不帮儿子一句腔;自已舍不得一针一线,但儿孙想要什么,她从来不吝啬。在农村五个兄弟之间鲜有没有矛盾的,而在奶奶的调理下,无论是生前还是生后,兄弟间不曾吵过架。她应该是最后一批缠过小脚的人,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看着随时要倒的模样,但一辈子走的极稳当。
艾澄唯一一次看到奶奶着急生气是在自已躺在一顶破斗笠上以后。
那时艾澄六岁,和前院一个大他一岁的小伙伴在池塘边玩。因为池边上盖了几间水牛棚,池塘一侧垒起了高高的石堤,用来加固地基。牛棚的后墙是贴着石堤的边砌的,只留下窄窄的二十公分宽的窄条,约有二三十米长。一边是两米多高的墙,一边是两米多深的石堤。这窄窄的路成了小孩子测试胆量的地方。
艾澄原来是不敢走的,只表达过对已经安全挤过去的钦佩,和对不慎落水的惋惜。但那天架不住小伙伴一再鼓励。
”你真没用,还不如牛二,他上次都走过去了“,牛二是村里一个整天冒着鼻涕泡的傻小子。
“你们全家都这么胆小吧,我猜你爸爸也不敢走”
”看看,这个多容易,只要这么走就行了” 他说着身子已开始挨着墙根移上了石堤。
艾澄想着,不能给家里丢脸,更不能比不上傻子。战战兢兢的移上了那条窄道。前面一段走的蛮顺利,看起来难的事做起来一般都不难。但快到了墙根的转角处,那个小尖角感觉就是要把人生生的挤下去。小伙伴滑的像泥鳅,一下就转过去了,艾澄一步步的移向那个转角,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已的脚尖,一寸寸的向墙根挪去。他忽然想起自已不会游泳,想起之前两次掉到水里,鼻子被灌进酸醋的滋味,想起张嘴时水涌进来,却喘不过气的感觉。渐渐的在墙根处僵住了。他又想起一身水的回家时,被奶奶呵斥,想起第二天被其他小伙伴嘲笑时。看看墙,看看水,好了,现在他彻底动不了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突然“哇”的一声大叫,墙根那边猛探出个头来,人在看到别人被自已吓到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艾澄确实被吓到了,那小伙伴也确实兴奋了。艾澄的身子不由自主开始向池塘里坠,而且是横着向下坠,脚是最后离开岸边的。那小伙伴看到自已成功后,就像突然冒出来一样,突然消失了。
“叭”,艾澄正好掉在了一顶大大的破斗笠上,那是一个用竹子编成的大帽子,被人遗弃在水面上,飘着时像个救生圈一样。艾澄就仰面躺在斗笠上,想起了呛鼻的酸味,一动也不敢动。
据后来爸爸告诉他,这是艾澄最可能接近夭折的意外,为了加固那个石堤,那池塘一侧被挖的很深,人根本站不住了,而且石堤有两米多高,别说小孩,大人都爬不上来。牛棚把那一侧挡的严严实实的,从外面看不到有人落水了。那个夏天村子里有三个孩子在水塘里溺死了,艾澄差点就成了第四个。
艾澄后来被二伯用一根长竹竿挑了起来,挑起来的时候一动都不动。太阳穴附近被石堤蹭了一条窄窄的口子,伤不深,但流了半脸的血。奶奶被吓坏了,她抖抖缩缩的给艾澄换好衣服,搂着她的孙子在灶台面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心肝宝贝的叫了一个下午,艾澄一个下午没出声。
奶奶真的急了,傍晚时分,她站着前院小伙伴的院子门口,指着他家大门破口大骂,扬言说,如果孙子被吓的落下什么病根,要他家全部不得好死。奶奶有五个亲儿子,艾澄还有七个堂伯。而那家只有三个儿子。二伯后来说,那家当时连气都不敢喘。
奶奶骂完后,回来依旧抱着艾澄,默默的流了一个晚上的眼泪。艾澄知道,奶奶那是后怕,而且奶奶从来不骂人。
太阳穴上的划伤好的很快,没几天就结了痂,那几天刚好艾澄的爸妈要回来了,奶奶怕儿媳妇看到痂问起来,怪自已连亲孙子都照顾不好。就偷偷的把血痂给揭下来了,艾澄没觉得痛,只觉得那里不再痒了,只留下了一条比原来伤口还宽的疤。
妈妈后来看到这条疤时,对艾澄说:“你奶奶一辈子侍候我们一大家子的人,没说过苦没说过累,一直都担心这里照顾不好,那里照顾不到。你爸他们五兄弟还有你姑姑都很孝顺,二伯母四伯母那么暴躁的脾气,提到你奶奶的时候,都叫"我姆妈",不说"我婆婆"。其实我们这些儿媳进门时都是看到儿子态度的,儿子这么孝顺,那我们也就跟着孝顺。”
四
艾澄七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爸妈生意也越做越远,为了不耽误了艾澄和姐姐的学习,就把艾澄和姐姐托付给了城里的大伯照顾,艾澄离开了爸妈,离开了哥哥,离开了奶奶,离开了彩色的,温暖的童年,成了留守儿童。那时同村好多人家都出去做生意,很多像艾澄一样的孩子就散落在城里各个亲戚家里。这些孩子每年寒假就盼着爸妈早早回来,每年暑假就望着爸爸早点把接去他们做生意的地方。一年中九个月的时间就是在盼这三个月的到来。而且照例寒暑假结束后,回到城里的头两个礼拜,艾澄是要每天晚上哭着睡着的,那些晚上会想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然后就蒙上被子偷偷的哭。有时他会花三四个小时从城里走回乡下的老房子里,看看印象里的童年还在不在。
艾澄长大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孤独和抑郁,但爸妈的无私,兄长的护持,奶奶疼爱让他知道至亲的可贵,和生命的本真,世界还是可亲的。他真不愿意这么早就失去彩色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