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条《答罗整庵少宰书》(6)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
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
...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孟子驳斥杨朱和墨子的学说时,说他们“无父无君”,这是非常严重的指责。杨朱和墨子在当时也是公认的贤者,如果和孟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孟子未必不尊他们为贤人。墨子主张“兼爱”,推行仁爱过了头;杨朱主张“为我”,推行道义过了头。他们的这些学说难道达到了灭理乱常的严重程度,而足以惑乱天下人的思想吗?显然不是,但是这些思想对后世儒家正统的继承将产生严重的危害,所以孟子把他们比作禽兽和野蛮人,称他们的这些主张将会毒害后代的治学者。
“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一句,语出南宋名臣、岭南儒宗崔与之的座右铭:“毋以嗜欲杀身,毋以货财杀子孙,毋以政事杀民,毋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关于崔与之所指的学术,有人认为是程朱理学、有人认为是王安石的学说。在此都无关紧要,王阳明意在强调传承儒家正学的重要性,而儒家所谓的学术,一定是做人处世的学问。
有人认为,王阳明在此批评孟子以学术杀人,这显然是偏离文章本意的。
王阳明反问道,当下的治学的弊端,难道是推行仁爱过了头、推行道义过了头吗?显然不是,是奉行不仁不义太过分了?我不知道这种乱象与洪水猛兽何异!王阳明言下之意,比杨墨的危害要大得多。
孟子当时感叹道:“难道我喜欢辩论吗?我是逼不得已啊!”孟子的时代,杨朱和墨子的思想充塞天下,杨墨学说的影响力比如今朱子思想的影响力还要大,孟子孤军奋战,与众人抗争,真是悲哀!
韩愈疾呼:“佛教和老子学说的危害比杨墨更严重!”韩愈之贤明不及孟子,孟子尚且不能拯救儒学正宗于未坏之前,韩愈却想在儒家正统已遭破坏之后加以保全,似乎是不自量力,韩愈为此陷入危险的境地,差点被处死。
呜呼!若论在下,比韩愈还要不自量力,真的是要陷入危境,而没人救我于死地。天下四方都在嘻嘻哈哈,唯独我痛哭嗟叹;举世之人都欣欣然以求寸进,唯独我愁眉苦脸痛心疾首。我这不是丧心病狂,就是心中确有极大的痛苦。但是,不是天下至仁之士,谁又能懂我呢?
我写《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书中有关朱子的言论,年代的早晚确有未加详考的,虽然不一定都处于朱子晚年所发,但大多是朱子晚年所作。我的主要目的在于,调停自己与朱子的学术纷争,以彰明圣学为重。
我平生将朱子的学术奉若神明,如今一旦要与他背道而驰,心中实在有诸多不忍,所以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本意不想与朱子的学说发生冲突,但是不得已还是要冒昧顶撞,因为圣人提倡的治学之道本该如此。孟子说:“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我宁愿追随孟子的足迹。
罗整庵指责王阳明出于私心,决意要与朱子唱反调,王阳明辩白说,在下怎么敢欺骗自己的内心呢?圣人之道,是天下人的公道;学问是天下人的公学。公道公学不是朱子可以据为私有的,即使孔子也不可据为私有。天下之公道学问,大家都可以发表意见。
他人的意见,如果说得对,即使与自己的观点不同,对自己也是有帮助的;他人的意见,如果是错误的,即使与自己的观点相同,却对自己是有害的。对自己有帮助,应该高兴;对自己有害,应该厌恶。既然如此,我现在的言论,或许与朱子的看法不同,但朱子未必不高兴。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日食月食发生的时候,大家都能看见日月的不圆满,等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人们依然仰望他们。君子有过错也是一样,改正了错误,人们会依然敬重他们。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小人总是企图文过饰非。
王阳明说,我虽然不够贤明,但一定不敢以文过饰非的态度来对待朱子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