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6岁以前,我们住在老台门的房子里,奶奶就住在隔壁。
夏日的清晨,奶奶坐在门口的小藤椅里做衣服。她的衣服都是自己手缝的,用那种靛蓝的土布,做成斜襟的单衣或夹袄。已不记得奶奶做衣服的流程,只记得夏日悠长悠长。
我坐在高高的石头门槛上,门口是一株茂盛的“蜜勾搂”,就是那种果实细细弯弯,霜打之后很甜很甜的树。一阵风,叶间的知了就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吟唱。
奶奶给我一根细长的靛蓝的布带,她自己手上一根。放慢动作教我做“葡萄扣”,我依样画葫芦,布带一番绕来绕去后,奶奶抽紧绳子拉出一个精致的小葡萄;而我怎么抽,都是一个松散的大葡萄,还这头凸那头凹的。
奶奶便笑了,缺牙的嘴巴瘪进去,笑容慈悲。
有段时间,她给自己做寿鞋。大红的绸缎表面,丝线绣上图案。我不懂什么叫寿鞋,只说这鞋子好漂亮。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藏着的珍珠,她一边往鞋尖上钉珍珠,一边说,这双鞋子是要到阴间穿的,阴间是一片黑暗的,钉上夜明珠就会发光,就不怕路黑了。
夜明珠?传说中的夜明珠?
每天晚上睡前,我都想踅到奶奶房间去偷看一下夜明珠的光芒。可是想到那是阴世间穿的鞋子,又怯了。再说,奶奶做完了就把鞋子收起来了。
有一个大晴天,我走过奶奶房前,看到楼梯上窗口晒着这双鞋子。仔细去研究了那几颗珍珠,失望地发现那珍珠一点也不圆,也不大,甚至有螺圈纹。现在想想,那时没有人工养殖珍珠,能有这样的已实属不易了。
我结婚时,奶奶和外婆都被爸爸接到了家里。那时奶奶有些“童”了,外婆有些聋了…炮仗响起来,外婆扶着奶奶走到门口,自嘲地说:“我俩是欧子(意即愚笨)搭聋庞”,奶奶这次却反应飞快,冲外婆说:“格末你是欧子啊?”哄堂大笑。
之后临近期末的某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数卷子,即将进入考场监考。小哥哥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了。我心里轰的一下,扔下手中卷子,飞奔到校长室请假。还没开口,就哽咽了。校长惊讶地起身,以为教室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赶到家里。奶奶已经安详躺着,整个儿的白色丝绵遮盖着她的脸,脚上穿着这双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红鞋子。灵车到来时,堂姐发疯一般护着奶奶的身体,踢蹬着,叫喊着,就是不让抬走,几个大男人也拉不住。我知道姐姐很早失去母亲,奶奶对她不止是祖辈,更是母亲一样的存在。想到从此人天永隔,我也心中大恸,却默默加入劝抚姐姐的队伍。
有天逛某宝,无意间看到一家店铺在卖靛蓝色土布,草木染,全棉织布。有买家秀秀出的竟然就是奶奶那个时候手作的斜襟衣。不由自主下单,屯了满满一箱子,深深浅浅的蓝色,厚厚薄薄的质地,还有现成绕盘扣的布带子。
抚摸着这些布,恍然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扎着香蕉辫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手中拿着细长的布带绕着绕着,那绕着的呢,正是长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