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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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光摸过邹师旷的秤砣,还掂过它的分量。

那回他为一位患者治疗腰椎间盘突出,我就站在他身边。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患者的腰椎上摸出病变的椎节,忽以秤砣砸击,患者应声病除,旋即下床走步,腰板挺直,浑似无病人一样。

我惊奇地问邹师旷:你用秤砣能砸好腰椎间盘突出症?

秦权,不是秤砣。他纠正我的说法。你应该是读书人,读书人说话就该有读书人的样子。

我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读书人?他又看不见。但我不能问。我又想:如今有几个不读书的?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秦权,光溜溜的,估计有半斤重。我猜可能是一只十公斤老式杆秤的秤砣。

怎么样?手感还行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但随即又说,不错,包浆很厚,光滑温润,握感挺好。

患者是从重庆过来的,我听到陪他来的人喊他王文亮,他长一对迷迷糊糊的眼睛。眼神有点阴鸷,还有点恍惚。我熟悉这样的眼神,它的主人多半被生活中的不幸折磨得性情大变。他对邹师旷说,师傅你真是再世华佗。

华佗再世不敢当。邹师旷说。你重庆来的,怎么说话带山东口音?

师傅真是见多识广,王文亮就像抽中了奖票,露出惊喜的神色,我的口音也被你听出来了?我老家山东聊城,在重庆工作,不免南腔北调。

我是盲人,听力比正常人强。邹师旷说。然后他转过身,用那对瞎眼睛望着我,忽然说,刚才你是不是怕我砸偏了?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不光是怕你砸偏了,也怕你砸重了。

我下手的时候你忽然屏住了呼吸,继而呼吸又变得粗重。他说。

我看着他毫无表情的眼睛。意识到眼前这位盲人按摩师不仅手段高强,还有点喜欢卖弄。


邹师旷的工作间墙壁上张贴着营业执照放大本和价目表。

你姓邹?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按摩房时这样明知故问。

揍。他矫正我的发音。示范我邹字该发去声音。把我搞糊涂了。

此地人发音很怪,记得他们总是把平声樊字读成去声范字。害得我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路边公厕保洁员叫范宁荣。他死的那一年我才从讣告上注意到他其实姓樊。

这里最痛。他的手指用力按揉着我背部的一个点。要让背像地砖一样光滑才不痛。他说。

我的背部总是咔嚓咔嚓响,是不是骨头错位了?我睡姿不好。我说。

都是颈椎造成的。颈椎到腰椎,向四周发散着无数的经络血管,从背部走,牵连到肝肾脾胃胰胆。若有哪个经络不通就会痛。邹师旷说。

你是第一次来,有些地方我不敢发力。你摇摇手臂,肩膀是不是疼得好些了?

他从头到尾都在讲话,在我前面接受他推拿的那个人曾几次提醒他说:邹师傅,你说归说,手不要停下来。但他就像没听见,自顾自说。

邹师傅几乎无所不知。很多被他谈到的问题都是需要用眼的。我怀疑他是否真瞎。


我想起介绍我来找他的赵春林说过的一件事。

赵春林说,我初次请邹师傅推拿时,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看。因为他说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靠耳朵能够知晓的。如果他说克林顿的发型,说奥巴马的皮肤,那不奇怪,他可以从别人口中得知。但他说我的长相,说我是大宽脸,牙齿不齐,眼珠子爆出眼眶,这就让我十分不解。所以,我怀疑他是否真瞎。正当我这样想时,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怀疑我不是瞎子?他的问话差点没把我吓得从按摩床上掉地上。

没有啊,我怎么会怀疑这个。赵春林说。

不要撒谎,年轻人,在盲人面前最好不要说谎,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把两根指头伸进眼窝,拈出左眼眼珠子对我说,你看清楚,是假的吧?

自此,我再也不好意思看他眼睛。赵春林说。

我想,赵春林的疑惑一定也是来此请他推拿的很多患者的疑惑。

第二次走进推拿房时,我发现墙上营业执照的旁边还张贴了他的类别代码为“一”的残疾证放大件。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工作间时,有一个四十左右的精壮汉子正在接受推拿。他长得黝黑结实,头发短而密,紧紧盘曲在头顶。有点像黑人的头发。

邹师傅,我来了。我提醒他。

我知道是你,他说。你等等,好了就轮到你了。

你把衣服脱了。邹师傅对那个汉子说。

要是女的找你推拿,需要脱衣服怎么办?汉子问。

正常脱。我是盲人,脱不脱就那么回事。邹师傅说。去年南京艺术学院一个二十岁小姑娘,漂亮得吓人,她母亲把她带过来。她乳房小叶增生。还不是让我摸乳房。我随她,不让我摸,就让医生给她在乳房上挖个洞。她也不吃亏,让我摸几次就好了,就不需要再给医生摸了。哪个摸都是摸。而我是盲人。当然,我是按摩,是推拿,是治病,不是沾人家小姑娘的便宜瞎摸。

有没有不让你摸的?

来我这里就得给我摸。只不过有的女人不肯摘下胸罩。我随她,只要不影响推拿,无所谓。其实有什么呢?治病啊。我是盲人。好多女人来刮痧,不都是脱得干干净净,露出雪白粉嫩的大背。她们也喜欢享受。让我摸摸没有坏处。

那个汉子走了,轮到我趴在按摩床上。我的注意力开始都集中在他按摩推拿的几个痛点上。后来他开始用小臂揉压我的后背。此时,我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接着前面的话题自说自话。

我什么女人没摸过?我在上海、在苏州推拿时,白种女人、黑种女人,我都帮她们推拿过。还不都脱得精光。这没什么好炫耀。

有区别吗?我问。

摸不出来,黑皮肤摸不出来。他说,骨架子比我们这里的女人大一些。

那你怎么知道南京艺术学院那个女孩子漂亮得吓人呢?你又摸不出来。我问。

你怎么不瞎呢!没等他回答,他的老太婆从他身边走过时,恨恨地骂了他一句。

刚才老李送了几条江鱼,放在小搪瓷盆里,你烧了晚上给我下酒。他冲老太婆嚷道。

我没听到老太婆的回答。

老李是你亲戚?我问。

长期找我推拿,一来二往,混出感情来了。第一次找我的时候头不能动,脖子僵硬,伸得老长,半个小时后,我让他舒舒服服走回家。他朝我望了望,接着关于老李送鱼的话头继续说,很多东西我都用不着买,大米啊,水果啊,蔬菜啊,还有黑猪肉,都是顾客送的。他们都是在医院花了大把冤枉钱,到我这里手到病除。他们又不是呆子。

你帮我治好了,我也送你黑猪肉。我说。

不要,送我也不要,别误会我的意思,这样理解我,也太小看我邹某人了。他解释说。我要是整天想着让人送东西,老早关门歇业了。

来找我的都是老客户,回头客。他补充说。

我确实总在他的推拿房遇见熟悉的面孔。像老李那样和他熟悉的人还不少。


你是怎么失明的?从他以往的谈话里,我知道他在上海当过兵,不是天生瞎子。

风水不好。我退伍之后居住的地方风水不好。他淡淡地说。他似乎不愿意多谈他的致盲经历,不过他倒因此找到一个新话题。

他开始谈论四季运行,谈周易八卦,谈规律。

我一句话也没插上,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才问了一句:

谷雨有没有过?我忽然想到明天要回老家朋友那里去拿点茶叶,我在想还能不能拿到雨前茶。

还没有。还差几天。他说。于是他又开始谈春天,谈清明,谷雨。

清明不清,谷雨无雨。他说,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春天过后才到山清水秀的季节。他开始解读“山清水秀”这个词。他说,现在这个时节根本不好称之为山清水秀。电视里、广播里,文章里都在乱用瞎说。秀这个字专指庄稼果实成熟,上面是个禾,代表庄稼瓜果,下面一个乃,代表乳房鼓鼓胀胀很饱满。秀代表的是丰收的初夏季节。所以,要到阳历六月初才能用这个词。

我强忍着没笑出声。

他让我翻过身来,脸朝上。我情不自禁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偷不是小偷。小偷是盗窃。偷是指偷人,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叫偷。他开始说文解字。偷字旁边是一个人,右边上头是个三角,那代表男人的生殖器,居高临下。下部左边是月字,那代表女人,右边是三撇,代表男人在射精。现在改成立刀,不形象了。所以文字不能乱改,不能随便简化。为什么要用偷这么个字来表示男女交欢呢?你看偷字唯一和愉快的愉不同的就是把竖心旁换成人字旁。偷和愉都从俞,愉快就是快活,舒服,男女在一起是一件快乐舒心的事。其实偷字也应该用竖心旁,你想啊,舒服还不都是从心里感觉到的?心里快活什么都快活。所以,只要让愉字变成两个读音,一个读愉,一个读偷就行了。有时造字的人不懂得脑筋急转弯。

你瞎得还不够很。老太婆手里端着用做晚餐的生蔬,从一旁走过时,又骂了一句。

老李一直在旁边听着,抿嘴笑个不停。我走的时候,他跟出来,我知道他有话想跟我说。于是我停下来,发一支烟给他。我们俩就站在路边我的车旁聊了起来。老李原先是区宣传部的干部,已经退休两年,他说,长期坐办公室把身体给毁了。我深有同感。

邹师傅推拿手段真有那么神吗?我问。

郎中、讼师、侠客,这些人的本领没有一个不被传说给数倍放大的。他说,老邹确实有两下子,但绝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就拿治疗腰椎间盘突出症来说,被他的秤砣敲过之后的患者确实感觉很舒服,但多数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复发,他没有办法根治。

他会不会是故意留下后患,以期留住顾客?

我想不至于。我觉得还是他没那个本事彻底治愈。

我的肩背痛不知能不能彻底治愈?我说。

难说。我的颈椎还是经常复发,还是要经常请他帮着推拿推拿。老李说。不过话说回来,老邹的推拿术在同行里面还是高的。他确曾在上海、苏州等地干过这一行,确曾帮外国女人推拿过。不全是吹牛。我和他认识十多年了,对他还是了解的。

他到底怎么瞎的?

关于这个问题,他讳莫如深。这么多年我都没摸清楚。我问过他不止一次,他每次回答都一样,他说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他还说,听到不该听到的也要倒霉。他有时会故弄玄虚。我表示无法理解。他解释说,如果你吃了不该吃的,你会怎样?比方说,你吃进没洗干净的河豚鱼籽你会怎样?这个你一定懂。人的五官各司其职,在执行任务时出差错就会付出代价。

他当过兵吧?

是的,在上海警备区司令部当过三年。

我记起推拿房墙壁上(张贴营业执照那面墙的对面墙壁)有一张放大后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身穿军装的邹师旷,背景是上海警备区司令部的大门。邹师旷英俊挺拔,眼神灼灼。当时我怎么也没法接受照片上的军人和一边工作一边饶舌的瞎子是同一人的事实。


有人说,盲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觉得在邹师傅这儿可能难以成立。他能精确的预判起床、工作、用餐和收工的时间。他有时甚至表现出对顾客太多的厌烦,因为他们总让他不能按时吃饭和收工,因而扰乱他对时间的判断。他说,他只要想到时间问题,眼前就会有个太阳升降。他说太阳是红色的,这不难理解,因为他看过几十年太阳,他不是天生的盲人。他年近三十才盲,他脑子里有着太阳的完整记忆。包括早晨,中午,黄昏,多云天气,夏季和冬季太阳的各种形态的记忆。

他还有关于美丽女人的记忆。这件事我也是从老李那里听来的。他记得年轻时他为之神魂颠倒的一个女人的脸和她说话的腔调。于是,他确认常来找他推拿的余娜是一个绝美女人,因为他不但揉摸了她的身体,还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记得这声音,在他二十岁时从一个美丽女人口中说出。他心里有数,余娜几乎完美无瑕。她折服于他按摩的手法。或者说她喜欢他有些肆无忌惮的按摩揉搓和言语撩拨。那一天,邹师傅的妻子去菜场买菜,邹师傅提出了要求。那女人答应了他,但她不同意就在按摩床上,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在她家,因为她丈夫要下午六点才回来。她和他是邻居,相距不过三百米。从老邹的推拿房出来,沿着滨江路往西走一百步,往右拐入一条小区通道,进入小区再往右走一百步,就到了余娜的小别墅。这一片街区五年前还是城乡结合部,再往前就是农村,余娜的两层小别墅二十年前就在那里了。这在邹师傅的脑子里有印象。特别是那个院子门,用黑色钢管搭成拱形,门边栽种了紫藤,紫藤会攀爬在钢管拱门上开出紫色的串串花,远看像编织的巨大花冠。余娜说,院墙和别墅外墙都重新整修装饰过,但院门还是老样子。令邹师傅有些惋惜的,是那时余娜还没嫁过来。

他记得她家的大致位置,不需人指引,他往那里走,仿佛长着一双好眼睛。太阳火辣辣的,当头照下,地面热气升腾。这是夏日午睡的时候,到处都静悄悄的。当他走到她家楼下时,他还在想,她是有钱人家的女人,不可能不漂亮。他有些兴奋。果然如余娜告诉他的,院子的铁栅栏门没上销。他走进院子,继续走到门廊。但他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有些出神。然后,他忽然转身走出了她家院子。

第二天,余娜又去他家睡在按摩床上。

你昨天有没去我家?

你丈夫在家,他说着,他的手在她乳房上一阵轻揉。

余娜说,你是正确的。但我来不及通知。我想打电话,怕他听到,发短信,你又看不见。

据老李说,这件事让邹师傅一直耿耿于怀。之后余娜主动提出过几次,都被邹师傅拒绝了。他说他要是在这种事上犯错误,被抓现行,以后就没有女顾客上门了。


每次推拿结束,邹师傅都要在我后背一阵拍打。边拍打边说,你这是沉疴痼疾,你该老早就来推拿。每次给你推拿我都出一身汗,要歇一下才能做下一个。但我也不会因此多收费,就收五十。一次五十。

我说,你可以加收十块。

不,不能坏了规矩。然后他以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有朝一日,我要让你加倍补偿。

老太婆喊他吃了一根香蕉。还没吃完,那个重庆的王文亮又哼唧哼唧走进推拿房。

还没好吗?我问那个王文亮。

在这里推拿一次,差不多能保持一个多月不特别难受。但我不可能每个月来,因此,都是挨到受不了再来请邹师傅治疗。王文亮说。

我站在那里,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王文亮的腰椎起码被邹师傅的秦权砸过五年了。


回到家里,我搜索了一下偷字的释义:从人,从俞,俞亦声。"俞"意为"捷径"、"直接"。"人"和"俞"联合起来表示"走捷径的人"。古代象形文字"俞"字就像一座房屋,也预示着俞家很富有,有房有财产,房屋边上趴着一个人,预示着有人要盗窃俞家的财产,谓之"偷"也。本义:不劳而获的人(不靠自己正当劳动,而是靠直接拿别人财物生活的人)。我又查了一下偷字的篆体,俞字的右下部是两撇。

我只能把邹师傅对“偷”字的解释看做别是一家之言。

他双眼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看得见,大抵不会如此解读偷字。他从一条知识的暗渠获得营养。我想起一句谚语,瘸子不瘸能上天。瞎子呢?


邹师傅什么都知道,说话从不间断。我有时会插话、问话,他很少接我的话茬,也很少回答我。他的记忆力惊人。他能记得二十年前找他推拿过的人的丈夫的诨名。他的腰间有一只老人机,有顾客打来电话,手机会报出号码。他总能在接电话的第一时间叫出对方的姓名。

他总会跟我谈些有关文化的话题。大概源于我是“读书人”。他说年轻时喜欢看许慎的《说文解字》,他说波是水的皮,坡是土的皮。水皮易皱,其实总是老样子;土皮易蚀,却又不容易被发现。然后他问我,你是愿意做波,还是坡?我想了想说,做坡。他问为什么?我回答说,虽然土皮易蚀,但种树栽花植草就能保住;水皮虽然总在打皱,但遇到干旱就要见到土皮了。他说,你的智力不亚于苏子瞻。当年王安石就曾对他解释过水皮和土皮的属性,苏子瞻也选择了土皮,取号东坡。


自从我让邹师旷为我按摩肩背,就再也离不开他。寒来暑往,屈指算来,我第一次进他的推拿房四十七岁,如今五十五岁,整整八年。我早就听人说过,手段高明的医生如果心肠不好,会让患者永远都离不开他。我算是遇到了。当我发现时,已经迟了。我想我可能太相信老李当初的话了。我想去找老李发一通牢骚,才想起他已经过世三年。

我必须每周都去邹师旷那里,否则寝食难安。我的工资的三分之一都给了邹师旷。有一天,我趴在邹师旷的推拿床上,想起第一次找他时,他的年纪和我现在相仿。我抱怨我的视力每况愈下,我担心有朝一日也会像他一样完全失明。

他对我说,我要把手艺传给你,以你现在的年龄,至少还可以干二十年。

我说,我是来找你推拿的病人,学这干什么?

他说,如果你开始为别人推拿,你自己身上的病就好了。

我想爬起来揍他一顿。

难道你治不好像我这样的患者?我问。

你还不理解什么叫治疗和治愈。他们可以说我治不好,但他们都是走投无路才来我这里的。我也不存在欺骗他们,包括你。他说。你记住,只要你做了这一行,你就不能承认你治不好肩背疼痛,治不好小叶增生,治不好腰椎间盘突出症。

他接着说,你的视力越来越差,眼睛里有黄斑,很快就会像我这样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事物,都要靠想象,在脑子里为他们重塑形象……

且慢,我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里有黄斑?我有些恼火。

他理也不理我,继续接着前话说,你会体会到瞎子体会的一切。以前我告诉你我的体会,你没法接受,因为你没法理解。不久,你就会理解我说的一切了。我必须对你负责,我让你的小病小痛变成终身病痛,我有责任,但也没有责任,因为你也去找过别的推拿师,去过医院,最终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我知道你是来找我推拿的人里读书最多也最容易轻信的一个,就算我居心不良吧,把你变成现在这样。

说完他发出叹息,用秦权轻轻在我的腰椎上敲击。可我并未患腰椎键盘突出症。

当我从按摩床上爬起来,才发现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对面小学正在放学,那些原本背着书包排队过街的孩子现在变成了一溜排黑乎乎的轻轻摇曳的矮树丛。

又过了半年,我吃饭需要人把筷子放在我手里然后引导我用筷子敲一下菜碗才能自己吃菜。家人把我送到了视力康复中心,那是一家莆田系眼科医院。医生给我用了所有的检查手段。然后说,你的眼睛有着太多眼疾,如今属于老年性病变失明,无法治疗。

两年后,所有的人和物,他们的影子都在我脑子里以另一种形态出现。我家里的那辆车,那条狗,都成为我脑子里时而奔跑时而静止的影子。只要我想另外一件事,它们就立即消失。

也许我的致盲过程远不止一年半载,我对时间的记忆有误。这很正常。噩运降临时,总是令人猝不及防的快,一旦降临并牢牢控制住你,它就表现出度日如年的慢。


一天早上,我把洗漱用品,铺盖都带到了邹师旷家。我必须住下来向他学习推拿术。三个月后,邹师旷的活全有我代劳。钱归他。邹师旷说,满师之后,一半归我,一半归你。

从今往后,你可以慢慢体会一个盲人的感受。他说。如果你想开了,其实也蛮有意思。我是说,做个盲人推拿师也蛮有意思。没等我接话,他又继续说,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只不过想让你能够理解我,体会到我跟你说过的那些体会。你现在理解我啦?体会到我的那些体会啦?我想你终究会的。他说话的口气有些兴奋。

我觉得他的话虽然有些残忍,却不无道理。我确实正在慢慢体会一个中途致盲者的感受,那感受有些奇妙,有些悲凉,有时也很邪恶。我甚至还想体会一个天生盲人的感受。他们生下来一无所见,关于世间一切的象状、颜色,比方说另一个人,男人、女人,一棵树,一只公鸡,一辆汽车,一杆十六进制的秤和秤砣,星星,日月,吸尘器、抽水马桶……在他们的脑子里究竟以怎样的形态呈现呢?


那是个星期一,总是顾客稀少,生意清淡。小区里死了一个老头,吹鼓手似乎一直在吹《世上只有妈妈好》和《敢问路在何方》,唢呐声有点悲伤的韵味,所奏曲子则让人困惑,并使人忍俊不禁。怪诞的吹奏时断时续,从头天半夜就开始了。

邹师旷表现出心烦。他说他致盲的第一年,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忽然失明,怎么揉擦眼睛都看不见,一次次被绝望的恐惧逼醒。他一旦心里毛糙,就跟我说他的梦,我也有些厌倦。因为我最近也总是做同样的梦。我害怕有人跟我提这档子事。

到了下午(暮春的下午),天气有些闷热,蚊子飞来飞去。我打开推拿房大门,拉起纱门。我让邹师旷趴在床上,我给他按摩,顺便检验一下我的技艺。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想早点满师自己干?

满不满师还不是你说了算?我说。

他说,有朝一日你另起炉灶,记住要办证,残疾证、营业执照、盲人推拿证,一样也不能少。

他趴在床上,此时我才发现他比我想象得胖不少,皮肤也很有弹性。我帮他推拿后背,揉大椎,拿肩井,按摩膀胱经。然后,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在他的脊椎骨上寻找病变椎节。

我的腰椎没有问题。他埋在按摩床头那个窟窿里的嘴对着地板瓮声瓮气说。

好像有点小问题。我说。你看,这一节,明显有点凸起错位。你感觉到啦?感觉到疼啦?我边说边指头用劲。

埋在按摩床头窟窿里的他哼哼着,想爬起来。

按摩房的纱门被拉开了。是那个在重庆工作的山东人王文亮,尽管身上汗馊味挺重,我还是听得懂他的呼吸声。

请坐,马上就好。我说。

我发现这次他走动时有些异响,他一定拄着拐杖。

你是挤火车来的吧?

是的。

你在帮邹师傅推拿吗?他问。

是啊,我的手法正确与否,技法生熟高低,邹师傅最能体会得到。我说。

第一次见到你,还是个健健康康的人,现在竟然也变成盲人,真是不敢想象。他边说边靠近我。

我感觉他的呼吸在加重,他在晃动手臂。

吹鼓手们又开始吹奏《敢问路在何方》。我正想问王文亮要干什么,忽听得“噗”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邹师旷的一声惨叫。由于他的脸埋在推拿床的窟窿里,声音从地面反射上来,显得遥远而虚假。即便如此,惊恐、痛苦的惨叫还是从凄咽的唢呐声里杀出一条明晰的声线。他的身子剧烈颤动了一下,大概是想挣扎着起来,但没成功。

我猛然转身对着王文亮,我意识到他用那个光溜溜的秦权狠狠砸在了邹师旷的腰椎上。

你做了什么?我厉声问。

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发泄一下怒气。王文亮说。

你下手太重了。我说。

我在想,我得留下,拜你为师,否则我的后半生靠什么过?王文亮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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