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
纥干山头冻杀雀
金距花冠气遏云
唐昭宗复辟回朝之后,东边的朱全忠,西边的李茂贞,手握兵权,都想控制皇帝让他当傀儡。朱全忠要请昭宗去洛阳闲住,李茂贞要天子到凤翔游逛,闹得煞有介事。
宰相崔胤和朱全忠勾结一气,要朱全忠抢在李茂贞前头出兵长安。宦官头子韩全诲等人怕宰相得逞,竟控制昭宗向凤翔逃窜。朱全忠驱军直逼凤翔,把凤翔包围得水泄不通。
昭宗悲愤忧郁,整天长吁短叹,他把希望寄托在宰相身上,对朱全忠的印象比对李茂贞和韩全诲也要好些。何时才得脱离围城呢?
一天,乌云翻滚,恶风怒吼,闪电雷鸣,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泻。监视的宦官们都惊慌得躲起来了。
昭宗趁机叫赵国夫人把翰林学士韩偓和姚洎召来。几个人见面之后,本想商量大事的,竟相对洒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握住手,点头示意,然后就告别了。【〔901.10〕上遣赵国夫人出语韩偓:“朝来彦弼辈无礼极甚,欲召卿对,其势未可。”且言:“上与皇后但涕泣相同。”自是,学士不复得对矣。】
昭宗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傍晚,风停雨止,太监传说城里的牛马遭雷电击死不少,西街的老槐树和殿东的屋檐也被震倒。昭宗难过极了,手指苍天,恨恨地责问道:“只解劈牛兼劈树,不能诛恶与诛凶!”
朱全忠的军队,在城外挖成许多条蚯蚓壕,一百步远安一个军犬窝,壕上围铁丝蒺藜网,网上挂满铃铛,一绊就响,军犬便会窜出来咬人。
冬天来临,城里粮食吃光了,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能活动的人吃那些不能动弹的人,连割带剐,甚至肉吃光了心脏还在跳。【〔902.11〕是冬,大雪,城中食尽,冻馁死者不可胜计,或卧未死,肉已为人所冎。】
人肉百钱一斤,狗肉要值五百钱。皇帝每天吃狗肉,把自己的龙袍和皇子的外衣也换狗肉吃了。御马没吃的,用松树刨成细丝,再泡水喂食。【〔902.11〕市中卖人肉斤直钱百,犬肉值五百。茂贞储偫亦竭,以犬彘供御膳。上鬻御衣及小皇子衣于市以充用,削渍松梯以饲御马。】
朱全忠把城外几里内的草木完全铲光,城头远望,一片光秃,格外凄惶。【〔902.11〕朱全忠遣人薙城外草以困城中。】
李茂贞坚持不住了,写信给朱全忠,愿意和皇帝出城取和。朱全忠要求诛灭宦官。条件谈妥之后,昭宗才返回长安。
这一次,据事后统计,全国只有五个大太监没被诛死,因为他们都在外地当监军,跟主帅的关系好,受到保护:河东李克用的监军张承业,幽州刘仁恭的监军张居翰,清海杨行密的监军程匡柔,西川王建的监军鱼全禋。当昭宗的诏令传来,主帅把他们隐藏起来,改用死囚作了替身。还有一位严遵美,昭宗前些年任用他为左、右神策,两军观军容使,他有自知之明,推辞不就,说:“一个军也观不好,何况左、右两军呢?”于是退隐在西蜀青城山,不问世事,这回也逃脱了灾难。【〔903.2〕二月,壬申朔,诏:“比在凤翔府所除官,一切停。”时宦官尽死,淮河东监军张承业、幽州监军张居翰、清海监军程匡柔、西川监军鱼全禋及致仕严遵美,为李克用、刘仁恭、杨行密、王建所匿得全,斩他囚以应诏。】
朱全忠功高不赏,经过反复商议,朝廷决定赐他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封爵梁王,加太尉衔,出任副元帅,主管朝廷军事和天下兵马。【903.2赐朱全忠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赐其僚佐敬翔等号迎銮协赞功臣,诸将朱友宁等号迎銮果毅功臣,都头以下号四镇静难功臣。】
崔胤掌理政事。昭宗再次成为傀儡。
韩偓回京之后,昭宗想要他当宰相。韩偓早已看透朱全忠的心思,对于官场倾轧,政治虚伪,感到十分厌恶,曾写了一首《观斗鸡偶作》,表达心头的愤慨:
何曾解报稻梁恩?金距花冠气遏云。
白日鸭巢无意问,唯将芥羽害同群!
这些好斗的公鸡,自然是隐喻朱全忠、李茂贞、韩全诲和崔胤这班人的。韩偓是好样的!
在凤翔被困时,韦贻范当宰相,贪污受贿,私下卖官鬻爵。不久,他的母亲病逝,只得辞官回家守丧。那些交了钱而没有得到官爵的人到家里来吵闹逼债。韦贻范急眼了,想提前回朝复任宰相,找到李茂贞和宦官头儿求情。【〔902.7〕韦贻范之为相也,多受人赂,许以官。既而以母丧罢去,日为债家所噪。亲吏刘延美,所负尤多,故汲汲于起复,日遣人诣两中尉、枢密及李茂贞求之。】
皇帝受逼,只得下令叫韩偓起草复官的诏书。韩偓斩钉截铁地拒绝:“我的手腕可以砍断,这样的诏书是决不写的!”不但不写诏书,反而上诉韦贻范的罪行。【〔902.7〕命韩偓草贻范起复制,偓曰:“吾腕可断,此制不可草!”即上疏论贻范遭忧未数月,遽令起复,实骇物听,伤国体。】
宦官头儿大怒,指着韩偓的鼻子,威胁说:“韩学士,请你莫拿性命开玩笑!”【〔902.7〕学士院二中使怒曰:“学士勿以死为戏!”】
韩偓把揭发信交给宦官,回到家里,倒头便睡,满不在乎!【〔902.7〕偓以疏授之,解衣而寝,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罢草,仍赐敕褒赏之。】
李茂贞急了,见过皇帝,气咻咻地质问:“陛下任命宰相,韩学士竟然不肯起草诏令,这不是造反吗?”【〔902.8〕茂贞入见上曰:“陛下命相而学士不肯草麻,与反何异!”】
昭宗倒也回答得平静:“你们要推举韦贻范当宰相,我没有二话;韩学士不愿意起草诏书,我也不能勉强!何况他所揭发的事实,所说的道理,很清楚,有原则,我为什么不听从呢?”【〔902.8〕上曰:“卿辈荐贻范,朕不之违,学士不草麻,朕亦不之违。况彼所陈,事理明白,若之何不从!”】
李茂贞听了,只得怏怏而退,韦贻范的打算也最终落空了。【〔902.8〕茂贞不悦而出。】
韩偓的刚直不阿,是朝廷的正气,皇帝的精神支柱,朱全忠哪能容忍?他逼着皇帝把韩偓贬为濮州司马。【〔903.2〕上见全忠怒甚,不得已,癸未,贬偓濮州司马。】
告别时,皇帝掩面失声,韩偓叹道:“我能贬出外地,安静地死去,是大幸事。只是不忍想到陛下遭受篡弑的凌辱啊。”【〔903.2〕上密与偓泣别,偓曰:“吻人非复前来之比,臣得远贬及死乃幸耳,不忍见篡弑之辱!”】
接着,朱全忠逼着皇帝撤去崔胤的官职,叫朱友谅包围崔家宅院,全部杀光。要昭宗搬去洛阳。
正月间,昭宗到达华州。前几年,他曾在这里居住,旧地重来,百姓夹道欢呼。昭宗淌着热泪,挥手招呼:“大家不要再喊万岁了,我不能再做你们的主公呢。”【〔904.1〕车驾至华州,民夹道呼万岁,上泣谓曰:“勿呼万岁,朕不复为汝主矣!”】
当夜住在兴德宫,正是过去寄居之处,谁知这次被朱全忠逼来,殿宇依旧,而境况更糟,不觉泪水满腮,对侍臣们长叹:“俗话说过,‘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我也像冻僵了的雀儿,真不知将来葬身何处啊。”左右侍臣一片吞声饮泣之声。【〔904.1〕馆于兴德宫,谓侍臣曰:“鄙语云:‘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因泣下沾襟,左右莫能仰视】
朱全忠要孤立昭宗,剪除他身边的亲人和侍卫。一天,到达洛阳城西的谷水休息,皇帝周围只剩下二百多个扫地击球的小太监了。朱全忠在一座大帐幕里请他们喝酒,半酣之际,叫部队包围,一个个用麻绳勒死了。【〔904.4〕上憩于谷水。自崔胤之死,六军散亡俱尽,所馀击球供奉、内园小儿共二百馀人,从上而东。全忠犹忌之,为设食于幄,尽缢杀之。】
再把早已准备好的另一批孩子,相貌年龄都相近,穿上勒死者的衣服,悄没声儿地跟着皇帝。过了两天,昭宗才发现人都换了。【〔904.4〕豫选二百馀人大小相类者,衣其衣服,代之侍卫。上初不觉,累日乃寤。自是上之左右职掌使令皆全忠之人矣。】
住进洛阳宫殿之后,朱全忠看到七八岁的德王李裕,很想找个岔儿除掉,因为这孩子相貌英武,恐怕长大了不是等闲之辈。昭宗得知情况,痛哭失声,恨得咬牙切齿,把中指头也咬破了。这事引起朱全忠的疑忌,决心动手废掉皇帝,另立幼儿。
秋天,某日深夜,朱全忠的心腹蒋玄晖带领士兵,敲皇后的门,说有紧急军情。【〔904.8〕帝在椒殿,玄晖选龙武牙官史太等百人夜叩宫门,言军前有急奏,欲面见帝。】
夫人裴贞一把门打开,见到武装甲士,心里发愣,忙问:“有急事报告,怎么带着武器呢?”话没落音,军士手起刀落,就把夫人砍倒了。【〔904.8〕夫人裴贞一开门见兵,曰:“急奏何以兵为?”史太杀之。】
蒋玄晖喝问:“皇帝何在?”昭仪李渐荣隔窗叫道:“你们可以杀死我,不可伤害天子!”【〔904.8〕玄晖问:“至尊安在?”昭仪李渐荣临轩呼曰:“宁杀我曹,勿伤大家!”】
这一声喊叫,把醉梦中的皇帝惊醒了。他爬起身来,披着单衣,绕过殿柱就跑。龙武牙官史太飞步追到,顺势一刀,昭宗就倒在血泊中了。李昭仪忙用身子来挡,也被史太杀死。【〔904.8〕帝方醉,遽起,单衣绕柱走,史太追而弑之。渐荣以身蔽帝,太亦杀之。】
次日清晨,蒋玄晖假传昭宗的诏令,说夫人裴贞一和昭仪李渐荣谋反弑君,现立辉王李祚为太子,改名李柷,监理国事。接着又假传皇后的诏令:皇帝已被杀死,要太子在灵枢前即位,这就是昭宣帝,当年十三岁。【〔904.8〕蒋玄晖矫诏称李渐荣、裴贞一弑逆,宜立辉王祚为皇太子,更名柷,监军国事。又矫皇后令,太子于柩前即位。宫中恐惧,不敢出声哭。丙午,昭宣帝即位,时年十三。】
朱全忠得知一切就绪,装出失惊的样子,又跳又哭,骂道:“奴才们把我坑了,叫我挨万世骂名,该怎么好啊。”【〔904.10〕朱全忠闻朱友恭等弑昭宗,阳惊,号哭自投于地,曰:“奴辈负我,令我受恶名于万代!”】
他当时屯驻在长安附近,马上回到洛阳,抚着昭帝的棺材痛哭,又拜见少年天子,赌咒发誓讨平叛贼,样子比谁都认真。【〔904.10〕至东都,伏梓宫恸哭流悌,又见帝,自陈非己志,请讨贼。】
这一幕弑君把戏,人人都知道是朱全忠的义儿朱友恭在洛阳一手导演的。事情过去了,朱全忠要掩盖罪名,得找个替罪羊,竟向少年皇帝上书,说朱友恭放纵军士抢劫,犯了军法,立即贬为崖州司户,恢复本名李彦威,断绝父子关系。不久又下令叫彦威自杀。李彦威临死时,大叫大嚷:“朱全忠把我出卖了!上天有眼,这样残忍无耻的家伙,要受报应的。”【〔904.10〕全忠奏朱友恭、氏叔琮不戢士卒,侵扰市肆,友恭贬崖州司户,复姓名李彦威,叔琮贬白州司户,寻皆赐自尽。彦威临刑大呼曰:“卖我以塞天下之谤,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后乎!”】
第二年二月社日,朱全忠叫蒋玄晖请昭宗留下的小王子们赴节日宴会。德王李裕和他的七八个兄弟,都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儿,高高兴兴地来到洛苑九曲池畔,兄弟相会,喝酒吃菜。这时,侍者一声暗号,军士们蜂拥而上,一人抓一个,扼住咽喉,很轻易地就卡死了,尸体投入池中,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905.2〕是日社,全忠使蒋玄晖邀昭宗诸子:德王裕、棣王祤、虔王禊、沂王禋、遂王祎、景王祕、祁王祺、雅王禛、琼王祥,置酒九曲池,酒酣,悉缢杀之,投尸池中】
朱全忠就等着做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