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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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七期

前言:时光无法偷走回忆,我用尽所有力气,去寻找你的痕迹。

“文舟给我来电话了!”先生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我在卧室边换衣服边说:“你快接一下。”我们打算利用这个周日下午去逛商场。近期母亲的病情比较稳定,就是弟弟家出现点麻烦,小女儿同年级同学的父母被疫情缠上,昨天我打电话给弟弟,他家正处于静默期。他有什么事?

“你姐在。”先生的话音刚落,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手机递向我,“你手机是不是设静音了?”

“可能是。”我来不急想什么,赶紧接过手机。

“姐,是这样的,爱姐(照顾我妈妈的护工姐姐)刚才给我打电话,说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她的老父亲不行了。我现在出不去,还封着……”

放下电话,我把事情向先生简单一说,就开始收拾物品。那一个去娘家的常用包带上,前天去娘家时爱姐说的家里已不多的洗手液、洗碗液、已用钝了的刮皮器……这些东西的更换品在昨天已全部置备好。此外,娘家还缺什么?再捎什么?我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从这屋走到那屋,手机捎上,充电器捎上,还有洗刷用品、内衣……

“我送你去。”先生走过来,他看看地上的一个大塑料袋,“这是什么?”

“昨天买的菜。”我把家里的菜席卷一空,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在路上,给爱姐打了个电话,让她先走,我一会儿就到。

“妈——”我朝病床上的妈妈喊了一声。妈妈的头侧向窗外,我看见她的眼睛在扑闪,但妈妈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我去洗洗手,再过来。”我又说,然后离开妈妈的房间,把手洗干净后,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入冰箱。冰箱塞得满满的,我整理了一下,再关冰箱门的时候,却又关不上了,只好把抽屉又拖出来,重新把里面的东西整理一下,再塞进去,还是关不上,头朝里一探,才知是一包肉块掉下去堵住了抽屉。随着冰箱门“卡”的一声关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冰箱门,满是污垢。爱姐哪都好,就是讲卫生一般。是不是动手擦一下?还有冷藏室,乱七八糟的,是不是该整理一下?

屋里静悄悄的,我猛醒似地,我的任务是什么?看妈妈去。再回到妈妈房间,把妈妈的头正一下,让她对着我。妈妈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她愣愣地,眼光越过我,我和妈妈之间似乎立着一道玻璃墙,摸得着,却进不去。

“妈,认出我来了吗?我是文丽还是文君……您要会说话该多好,原来的老妈最聪明了……”我对着妈妈絮叨,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妈妈一声也不吭。

“妈,我去做饭给您吃,您等一会儿。”我逃到厨房里。

来的路上,爱姐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她已做了粥,里面放了海参,不用再做饭了。我把粥和海参放进搅拌机里,按一下按钮,搅拌机立时“轰轰”地开始工作。

我环顾左右,拿着扫帚扫地,然后又想起什么,着手烧水烫碗。搅拌机停止后,我把里面的糊糊倒在烫好后的大碗里,还拿着勺子舀了一口尝尝,不冷不热正好。

先用针管抽了温开水,把里面的空气排出去。到妈妈房间,把缠绕在鼻饲管开口端的纱布解下来,打开鼻饲管开口,把针管对上去,注水是最快的,一下子就推进去了。打糊糊就没这么容易了,粘稠的糊糊似乎在做着抗争,怎么也不肯进入鼻饲管。

根据爱姐传授的经验,我知道是针管堵了。她都是拿花生油润一下针管,我不想费事,直接拿了只新的针管,抽上温开水,再排掉,清洗过后,再抽上糊糊,这下子能推动针管了,但仍需要费些力气。我学着爱姐的样子,把针管顶在病床的挡板上,手和心一起使劲,往里推送着。

我的晚餐,也是一碗粥,几分钟便解决了问题。

看了一下表,该喂药了,打开手机,找出妈妈的药单,对着单子,把药一样、一样地放入蒜臼子,怕影响邻居,把蒜臼子放在腿上捣药。

药也是通过鼻饲。喂好后,正想扫一下地,却听到噗的一声,一看,妈妈大便了……

在这空档,我退出房间,拿出手机,给爱姐打了一个电话。

清理妈妈的便便,先用的是换下来的尿不湿,不舍得整张扔掉,剪下干净的地方二次利用,相较容易掉下碎屑黏在皮肤上的卫生纸要好用,也比用布擦环保,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节省。又拿纱巾用温水浸后沾着洗手液擦拭两遍,再用吹风机吹干。

所有这些方法,都是不识字的爱姐摸索出来的,她的创造发明,我估计相关的保健指南上是没有的,她一向拿着我们家,当成她自己的家来过日子。

刚才打电话,我问了她父亲的情况,她说父亲情况又稳定下来了,就是不吃饭,他们子妹几个都守在旁边。“我看看吧。”爱姐说。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她父亲的身体最近在走下坡路,毕竟已经九十八岁了。能稳定住,这是个好消息,只是,爱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妈,您先休息一会儿,我下去倒垃圾,很快就上来了。”我对着妈妈说。妈妈没有点头,但表情里似乎有了一点温度。

前几天,我来的时候,妈妈坐在轮椅里,在客厅里晒太阳,我叫了一声妈妈,妈妈竟然“嗯”了一声。我说:“妈,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您!”妈妈又点了点头。那一天,妈妈的脸虽然消瘦,但表情没有呆滞的成分。我扑捉着妈妈脸上每一个微小的表情、眼神,妈妈露出一点微笑,都如绽放的花儿一样,令我们惊喜万分。

推门出去,正碰上对门的大姨从电梯里出来,我打了一个招呼,她问我是不是要走,我说,爱姐的父亲生病,她回家了,今天我在这儿。她微笑着点点头,在我乘电梯要下去的那一刻,又补充了一句:“你妈妈最近情况挺好的。”

远亲不如近邻。对门的邻居给我们家帮助很多,经常上门送吃的,还好几次在妈妈突然不舒服时,过来帮忙。我一直忘不了,爸爸走之前一个月的那一天,我请牙医过来给爸爸安假牙,邻居家大叔也过来看新鲜,就在靠阳台那个位置上。爸爸走以后,大叔就再也没进我们家。

把沉重的一大包垃圾扔进垃圾筒里,回来的路上也轻松了好多。我也知道,垃圾还会层出不穷,但此刻我把它倒掉了,此刻就是轻松的。

到了晚上十点半时,又忍不住下楼扔了一次垃圾,妈妈又大便了。外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只有昏黄的路灯,一阵凉风吹过,我不禁打个寒战。倒了垃圾,赶紧快步回到所住单元楼,大门“哐”地一声自动带上了,想起爱姐说的她晚上不敢出去倒垃圾,一丝恐惧隐隐地浮上心头。电梯间当然只有我一个人,小区的监控室里有人吧,能看到我吧?走出电梯间,不由自主朝右侧的过道里扫一眼,猛地似乎看见一个人影,心一颤,再一定神,哪有什么人?

赶紧开了门,关上门后,再把门上的反锁小旋钮一转,这才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屋里静悄悄的,我趴下看看妈妈的脸,妈妈已经睡了。我也该睡了。

爱姐的床就在妈妈的房间里,是个单人折叠床,很窄,平时承担储物功能,上面铺满了妈妈的衣服、尿不湿、尿垫,还有按摩锤、卫生纸,我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又来到对面的卧室。房间的床头上有一个叠成四四方方的暗花床单,那是我叠的。几个月之前,爱姐动手术,我们找了一个临时护工,那个护工请假,我来看护妈妈,住了几个晚上。

我拿起了这个床单,想了想,又放下了。要不,我在这屋睡?毕竟床大,睡着能舒服些。在手机上定几个时间,铃一响就去看妈妈。再说,妈妈就在对面房间,一有动静我也能听着。

又回到妈妈房间思考了一会儿。我在这里,母女呼吸着一个房间的空气,或许能形成一个气场,妈妈应该睡得更安稳些。还是在这里吧。

小床下面铺的褥子很薄,硌人得很,躺在上面,身体很累,却没有一点睡意。四年前,妈妈得病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四年了,我终于有勇气有足够的平静,把那三天的事写下来。

二0一八年十一月九日,是个周五,那天爸妈搬家。三年前,我在市区买了新房,把爸妈从县城接来,后来在北京工作的妹妹在我所在的城市也买了一栋房,正巧我公婆因住宅楼拆迁没有地方住,于是爸妈搬到妹妹的房子提上了日程。

搬家那一天没有什么特别,既没刮风也没下雨,但那一天却开启了我们家的苦难之门。

我没有帮着爸妈搬家,听起来我有十足的理由——上级来我们公司检查,那天,我们需要填一份调研材料,必须本人送至检查组。其实提交材料来回只不过半小时,我再去帮着爸妈搬家还来得及,但那时的我,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马不扬鞭自奋蹄,一到工作岗位上就把自己安排得团团转,家里的事,父母的事,都被我排在工作的后面。

还是先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搬家一切顺利,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真坐得住,也不打电话问一下!”先生告诉我,中午他去买了水饺,和爸妈还有我弟弟一起吃了。先生办事细心,有他在我很放心,于是我继续坚守在岗位上。

第二天是周六,我动身去爸妈的新家,帮着收拾。先去了附近一家市场买水果,正在买的时候,接到单位男同事的电话,问我是否知道一个女同事家的电话,她去单位加班,下楼梯的时候晕过去了。我赶紧从手机通讯录里找,还真有女同事父母家的电话号码,告诉电话那端的同事后,又给女同事父母家去了一个电话,是她母亲接的,声音洪亮,听了女儿的事后,尚能保持镇静。她母亲,我认识,六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很显年轻。世事难料,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我和阿姨最后一次通话。

先去爸妈家,再去看望女同事,我在心里盘算着。

到了爸妈家,是妈妈来开的门。也只能是妈妈,爸爸患脑血栓已十多年,生活逐渐变得不能自理,一直是妈妈在照顾。

一直记得,妈妈打开门的时候,朝我笑了一下。后来我多次想起这个笑,真的与以往不同,是有些不想多说话的神情,微微地发愣。平时妈妈不是这样的,她爱说爱笑,脸上总是生机勃勃的样子。但当时的我,那么粗心,竟然丝毫没有在意,把注意力放在家里到处都是的大箱小包上,进门后就立刻开始整理东西。

妈妈也在收拾。坐在轮椅上的爸爸,用口齿不清的话语打扰我们,他的意思是要求坐到沙发上。搬到新家,爸爸的心情应是喜悦的,他渴望通过坐沙发来体验一下新家的感觉。这个感受是我后来在多次的回忆中逐渐体会出的,当时的我,感觉是那么简单而粗糙,哪能细致地品味爸妈的一言一行。

虽然如此,我仍然记得妈妈无奈地对我说:“今天不太好。”妈妈指的是爸爸的身心状态。但现在我想,是不是妈妈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好呢?

还有一处不正常的地方,就是平素很过日子的妈妈忽然不那么爱惜东西了,有个皮制的小包,看上去并没有破损,可妈妈翻看了一下说:“不要了。”还有她自己的几双皮鞋,妈妈也说:“穿不着了。”

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女儿,竟然一直以为妈妈是稍有些累而已。妈妈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妹妹发来几组电视机柜的图片,征求妈妈的意见,爸妈家原来的电视机柜都老旧了,她想趁第二天是“双十一”家具打折给爸妈更换新的。此时,我扒开一只橘子填到正看手机的妈妈嘴里,妈妈吃了。我当时为什么不让妈妈多吃几只橘子呢?

妈妈看着图片,显得力不从心,她对我说:“你看看哪个好?我看不出来,哎,老了!”我轻描淡写地指着其中一组:“这个好像好一点。”

我的心思全在收拾上,中午,妈妈没说,我也就没有做饭,一直到了下午三点多,妈妈拿起一把菠菜准备做晚饭,对我说:“你回去吧。”平时我去看望爸妈时,妈妈也总是这么催我回家,她觉得我难得有个双休日,想让我回家休息。

我就真的回去了,我为什么不帮妈妈把饭做好再走呢?因为第二天晚上,我们破门而入,当妈妈被救护车拉走后,我去厨房给爸爸做点吃的,我发现,案板上还放着那把菠菜……

走到门口时,我才想起来:“妈,咱新家的钥匙,您给我一把。”

“不知道放在哪儿了。”妈妈的语气带着疲惫。

我略微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钥匙,想着下次来时再拿,就走了。

我回到了自己家,女同事那儿也没去。到爸妈家后不久,我给女同事打了个电话,她已经没事了,当时晕倒可能是劳累所致,算是虚惊一场。

回到家后,我开始背试题题库,检查组下周要组织管理人员考试,这事很重要,关乎公司的荣誉,我作为办公室负责人必须要考好。

在离开爸妈家之前,我对妈妈说,明天我就不来了,要准备考试。让妈妈慢慢收拾东西,别着急,过几天我再过来帮着收拾。

第二天上午,我继续背题库,大约十点多时,在北京的妹妹突然打电话来,说她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不接,九点多的时候,妈妈还接呢,妈妈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安慰她,我再打电话看看,也许妈妈是累了。

放下手机后,我就给妈妈打电话,没有人接。这时候,其实我应该警觉,应该立刻、马上,赶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却自以为是地认为,妈妈或许是累了在睡觉,或许是正在干活没有听见手机响声。

我还回复妹妹,没事的,下午我再打电话,不行我再去看看。

下午,我休息后,又继续背题,快五点的时候,妹妹又打电话来,焦急地说:“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咱妈还是没有接,怎么回事啊?”

我也慌了:“我这就去看看!”同时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你别着急。”

我和先生简单一说,两人快速地换衣服,冲出门去。

先生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停地给妈妈打电话,可妈妈始终没有接。我开始抽泣,先生安慰我,也许妈妈出去买东西了,也许是累了在睡觉。可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我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火速赶到爸妈家,从门缝里看去,门内漆黑一片,我们敲门,同时喊:“爸!妈!”屋里传来爸爸含糊不清的答应声,却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

我止不住地哭泣。先生拉着我来到连廊处,连廊对着爸妈家的洗手间和北面的卧室,对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情急之下,先生竟然慌乱地出了个主意:找个木板,搁置在连廊和家的窗户上,我爬过去。说完,他马上又摇摇头。爸妈家在十八层,连廊和家之间是空的,下面是万丈深渊。

先生开始打电话给开锁公司,幸好电话里留有开锁公司的电话,第一家,没有人接,打第二家时,终于接通了。接着给120打电话。

开锁师傅和医护人员几乎同时到,师傅开始开锁。即将面对的,屋里巨大的未知数,能够预见的可怕,令我大声抽泣。师傅的手开始抖起来,先生说:“别着急、别着急!”声音却也带了颤抖。

门一开,我们朝屋里冲去。

客厅,没有。卧室,爸爸倒在地上,呻吟着。我扑上去,耳边,传来医护人员的声音:“在这边。”话音刚落,只见他们把妈妈从卧室旁边的洗手间里抬出来,妈妈的口里往外冒着黑红色的泡沫……

“妈!妈!”我哭喊着。

嘈杂一片,大家七手八脚把爸爸抬到床上,又用被子和床单裹住妈妈往电梯里抬,先生和救护车一起走了,剩下我和开锁师傅。

我给在县城的弟弟打电话,让他快来。给妹妹打电话,告诉她妈妈的情况,姐妹俩一起在电话里哭。

见开锁师傅还在旁边,我的情绪渐渐地稳定下来,问他开锁多少钱,师傅说了钱数,又安慰我:“没事的。”

这简单的三个字,我一直记得。妈妈会没事的,潜意识里,我觉得妈妈一定会没事的。

师傅又问我,是不是需要换新锁。我的理智在回归,旧锁破坏了,得换新的。

师傅走后,我查看爸爸的尿不湿,竟然是干净的。又去厨房里,案板上还放着那把菠菜。饭桌上有掰开的发硬的月饼。是不是昨天晚上爸妈就吃了点这个?今天一天都没有进食?

我给爸爸倒了杯水喝,接着就简单做了西红柿鸡蛋汤,扶着爸爸喂他吃下,爸爸就睡了。

我在另一间卧室躺下,隔一会儿去看一下爸爸,他一直没有尿。我一夜未睡。

妈妈什么时候发的病,这成了一个谜。问过爸爸多次,他也回答不了。

先生来过电话,说妈妈情况还算稳定,但病情还是厉害。其实妈妈当时瞳孔都放大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先生瞒着我。

我看了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半,还是没有什么睡意,妈妈一有动静我就起来,换尿不湿,擦拭身子,翻身,把手掌曲成盘子状敲打背部,自下而上地敲……这一切我都做得得心应手。

现在的妈妈,又回到了得病初期的模样。

四年前的十一月十一日那个晚上,终于在我一次又一次起床去看爸爸的一分一秒中度过去了。

爸爸睡醒了,我去扶他坐轮椅。床头绑着一条粗大的红布绳,那是妈妈的创造发明。

在无数个日夜里,已七十多岁的妈妈,想尽各种办法,把身高一米八多,体重一百六七十斤的爸爸,从轮椅内抱上抱下。妈妈出事前不久,我和妹妹都劝她找个护工,妈妈总说护工去了不方便,这是一方面,妈妈更是心疼钱。她一再说,自己还是可以的,晚上睡不好,白天可以补个觉。听妈妈这样说,我想当然地认为,妈妈还能行。其实妈妈已经很累了,终于有一天,妈妈说了一句话:“我替你们挡了很多。”后面的话妈妈没有说,是困难?是劳累?是无奈?之后不久,她松了口,说搬家后就找护工。

我让爸爸拽住红绳往床边挪,连拉带拽,慢慢把爸爸移到床边,再提着爸爸的裤腰往轮椅上挪,谁知一下子没弄好,爸爸半悬在了床和轮椅中间。我一下子冒出了汗,人就像要虚脱似的,只好一边使劲拽着爸爸,一边给先生打电话。

我照顾爸爸才不到一天,就已精疲力竭,十多年,那么多个日夜,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弟弟从医院赶了过来,说妈妈还在急救室。我考虑到天开始冷了,就找了两件妈妈的毛衣让他带去,弟弟犹豫了一下,轻微叹口气,没有说什么,还是拿着走了。

当天,弟弟又回家,把我替换下来,我才得以去了医院。此时,妹妹已从北京赶回来。

医生告诉我们,只允许一名家属进入急救室看望病人,只能待半个小时。先生说:“让文君先进去吧。”后来,先生告诉我,他是考虑妹妹平时不在妈妈身边,所以让妹妹先见。

一道白色的帘子,将急救室与我们隔开。透过玻璃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室内,妈妈的头发已剃光,浑身插着管。我才明白,弟弟拿着妈妈毛衣时的表情——毛衣,妈妈已无法穿了。我的眼睛紧跟着妹妹的一举一动,看她端着盆子,拿着毛巾,给妈妈一点、一点地擦拭手和脚。

第二天,我也穿上医院专用的看护服进入急救室,妈妈还是处于昏迷中。在限定的半个小时里,我一边拿毛巾给妈妈擦拭,一边对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妈妈,我是文丽,您能听见女儿说话吗?妈妈,求求您,快醒过来……

姐妹俩站在主治医生面前,医生面容严肃地告诉我们:“老人是脑动脉瘤破裂,病情严重。手术后,极大可能是植物人,恢复再好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一般情况下是生活不能自理。你们考虑一下,是否要动手术?是开颅,还是介入?”

我和妹妹紧紧盯着医生,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漏掉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对医生问的“是否要动手术”,连连点头,对他说的严重后果,也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和理解。

尽管医生说得很严重,但我心里一直有个坚定的信念,我相信妈妈一定会苏醒过来。这种信念里,不排除有对医学的无知,但我就是相信。

这个信念是如此得强烈。先生有意无意地告诉我:妹妹很坚强,很看得开,她和弟弟、先生商量,是不是考虑买墓地。当听到这句话时,我一下子崩溃了,哭得喘不动气,对此,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全家围绕送妈妈去北京、还是济南,抑或是在当地医院动手术进行商量,最后是先生一锤定音:去外地,在路上有许多不可控因素,还是联系专家在当地医院做介入手术。妹妹从朋友那儿打听到,正巧有一位专家在临近的城市就诊,于是就联系朋友请了专家过来。

在手术室外,我的心没有“扑腾扑腾”剧烈地跳。一切都交给了专家,还有先生和弟弟妹妹,我们在一起,筑成阻拦病魔的一堵墙。我似乎是平静的。没有什么原因,但我就是相信妈妈会平安度过手术。

手术室的门开了,我们冲上去,一脸和善的专家走出来,微笑着告诉我们:“手术成功。你们母亲的血管有点畸形,手术时费了很多事。”

谢谢医生!我和妹妹双手作揖,弟弟和先生连声感谢。

天,终于亮了。

五点半我就起床了,给妈妈更换尿不湿,擦身,用棉球蘸着漱口水清洗牙齿,通过鼻饲管给妈妈喂水、喂饭、喂药,正在忙着,手机突然响了,爱姐的声音传来。

“大妹妹,你给大姨喂饭了吗?养老院护士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他就给我打了,待会儿他过来给大姨换鼻饲管。”电话那端的爱姐急匆匆地说。

“好的,爱姐,大爷怎么样了?”

“我大大还是不吃不喝,我娘昨晚又不小心从炕上摔下来,刚才两个弟弟把大大和娘都送医院了。这儿暂时用不着我,儿子待会儿就接我回去。”

爱姐要回来了!我的脚步轻快起来,赶紧洗了把脸,稍微梳理了一下。想着给妈妈喂饭已过去一个多小时,就用搅拌机打了两个猕猴桃。刚给妈妈喂上不久,养老院的两个护士就来了。

“没给奶奶喂饭吧?”护士问。

“刚刚喂了猕猴桃。”

“啊?吃完东西不能马上换管,容易引起反胃,我在电话里和爱姐说了啊!”

是我没听清楚,还是爱姐没说清楚?也搞不清楚了。爱姐自从今年五月份动了一个脑部手术后,记忆力和听力都有所下降,而我昨夜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大脑也是糊里糊涂。

两人中的男护士常来我娘家,是个慢性子,看着他犹豫的表情,我问他:“你们不着急的话,先坐下等等?”他点了点头:“猕猴桃消化快,过一会儿应该可以换管。”

我放下心来,不时遇到个小插曲,可能就是生活的常态,不用过多地纠结。

正说着话,爱姐回来了,她急匆匆地进屋,边放东西边大声说:“可把我累坏了,儿子把我接回家后,我骑电动车往这儿赶,半路上没电了,只好推着车走回来……我先下楼做核酸。”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等把爱姐又盼回来后,屋内的空气立刻活泛起来,伴随着爱姐的一声“大姨,你想我了吗?”妈妈的表情竟然也一改茫然,变得舒展开来。

等护士走后,爱姐就把妈妈抱下床,坐在轮椅上,推到客厅里晒太阳,并倒水泡脚,给妈妈按摩手脚。

我去厨房里做饭,爱姐说:“我去做吧。”“你快歇歇吧。”我边说边忙碌起来。爱姐没有坚持。我知道她是太累了,以往都是她做饭,不像我干起活来精工细作,她动作飞快,不一会儿就能整出一锅菜。

吃完饭后,爱姐说:“大妹妹,你快歇歇吧,这两天把你累毁了。”说完她就躺在了妈妈房间的那张折叠床上。看来她也是很累了,以往她很少马上躺下。我和她告别:“那我就回家了。”她挣扎着要起来送我,我连忙制止了她。

出了生活区,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坐公交车,而是打了个车,回到家后,已是下午两点多,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现在的千辛万苦,其实,比不上妈妈初得病时的百分之一。

妈妈动完手术后,就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妈妈还是没有醒过来,吃饭靠的是鼻饲,我和妹妹在家里用细火熬小米粥,直到熬出小米油,然后再盛出来倒入保温桶,赶到医院送给护士。一周后,妹妹回北京上班。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弟弟轮流每天去看望。

那段时间,重头是爸爸这边。妈妈生病的最初几天,爸爸一直叫嚷着去看妈妈。我们告诉他,妈妈在重症监护室,谁也进不去,好说歹说,总算把爸爸安抚下来,但妈妈不在身边,原本脾气就不好的爸爸很是烦躁。

我们先是从老家把三姨家的大表哥请了过来,大表哥平时在工地上打零工,虽已六十多岁,但有一把子力气。我们都希望他能留下来,并付给他工资。但仅仅不到五天,大表哥与爸爸“争吵”了两句后就拔腿而去。走前,弟弟把一千五百块钱塞给他,作为这几天的辛苦费。后来,在万般无奈下,又把大表哥请来,这次他待的时间更短,第二天一大早就摔门而去。爸爸是脾气不好,但他是个病人啊!

在所有的亲戚当中,爸妈对三姨家的几个表哥帮忙最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花五千块钱帮大表哥买了车做生意,在南方给二表哥找了工作……可在妈妈生病后,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以冷漠作为了回报。

又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工人。因为爸爸晚上睡觉时,每隔十几分钟就开始喊人,搅得人无法睡觉,先生就买了一个呼叫器,安在床头,希望这样能让爸爸安心些,确实需要了再按铃。但过后几天爸爸告诉我们,铃不响,我们检查后才发现,呼叫器被护工虚插在插座上。即使这样,我们也还是想继续用他,但他却以孩子即将高考为由提出辞职。

接下来,陆续找了几个护工,要么是对方面试爸爸后,以儿女不让干为由婉言拒接,要么是干了三天两日后就辞职……

这时候,五十八岁的爱姐经人介绍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老伴在四十多岁时就去世了,儿子也已成家。爱姐渴望得到这份工作的眼神打动了我们,于是条件最差的她来到了我们家。

晚上,我和先生在家里通过手机查看“小鱼在家”监控视频,看到爸爸乐呵呵地坐在轮椅上观看电视,腿上搭着一条毛毯,我们放下心来。

一个月后,妈妈终于从重症监护室搬到了普通病房。此时的妈妈,还是没有苏醒,四肢都软塌塌的,没有知觉,更不能活动。

我们把爱姐请到医院专门照顾妈妈,又开始为爸爸寻找护工。爱姐介绍了她的一个远房表哥,这位大哥身高不到一米六,但他照顾爸爸还算细心,于是就勉强让他干着。

先生制定了一个《看护老太太值班表》,常驻值班人是爱姐,其他则是我、弟弟和先生。主要是值夜班,在轮到我值班时,我和爱姐分好工,一人值上半夜,一个值下半夜。病房里只有一张折叠椅属于我们,我有时和妈妈挤一张床,其实就是在妈妈脚边,弯曲着身子眯会儿,两个小时起来给妈妈翻一次身、敲打背部、打开导尿管(妈妈插着导尿管,但开关不能一直开着,否则影响以后的排尿)。

我们不停地和妈妈说话,说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弟弟说,妈,您快点醒来,我们再也不让您干活了,您就好好地享福。

妹妹也发来她的录音,讲小时候妈妈带她去吃馄饨的趣事。她爱吃馄饨,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去找妈妈,妈妈的单位离学校不远。妈妈带着她来到一家小吃摊,馄饨刚出锅,妹妹馋得等不及,把一只馄饨夹起后就放入嘴里,结果把嘴里的皮都烫去了。这个故事,我们一遍遍地放给妈妈听。妹妹一人在外地打拼,在我们姐弟三人中,妈妈最牵挂她。

就这样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妈妈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又过了几天,妈妈微微地睁开了一只眼。再后来,我问妈妈:“我是谁?”妈妈发出了“英”(我的小名)的音,尽管声音很小很小,却让我瞬间模糊了双眼。

妈妈在渐渐地回归,但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长期昏迷的人醒来就能说能笑能动,而是一个很慢、很慢的过程。

帮助妈妈康复的路上充满了艰辛。记忆最深刻的是做高压氧治疗,每次去,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高强度的作业,弟弟和先生工作忙来不了时,我和爱姐就要先找病人家属来帮忙,几个人喊着节拍、拽着床单,把妈妈从病床上移到治疗床上,然后我和爱姐推着床,七拐八拐,上坡下坡,当中再换乘几个电梯,最后才来到目的地。

因为弟弟血压较高,进高压舱的任务就由我和爱姐轮流承担。在高压舱里,妈妈总是用手去拽脸上的面罩,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妈妈的手拿下来。同病相怜,在舱内,大家都不自觉地相互靠近,有的陪病人进舱的家属,看到别的病人吸氧面罩没戴好,就主动去帮他(她)。在舱内,也观察着人生百态,有位老人,儿子不管,是女婿陪着来做治疗……

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爸爸却在此时褥疮犯了。于是我们便把爸爸送往医院,又协调医生安排爸爸妈妈住在了一个病房。在妈妈生病快三个月的时候,爸爸终于见到了妈妈。

当我们把妈妈推进爸爸的病房时,爸爸的情绪很激动,不苟言笑的他,竟然咧嘴哭了。妈妈还是懵懂无知的表情,却伸手去拉爸爸,爸妈饱经沧桑的手,就那么紧紧地牵在一起,这一幕,也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回忆里……

过年期间,爱姐回娘家了,照顾爸爸的护工也辞职不干了,弟弟回了老家,照顾爸妈的重任落在我、妹妹和先生身上。大年初一,我排队去领医院发的水饺,回来后,先生也从我婆婆家带来了水饺,妹妹说,还是自家包的水饺好吃。我想起有一天去看望爸妈,当时妈妈正在擀皮,擀成像锅盖那么大的面皮,然后折叠一下,用刀切成一个个梯形,再用来包成大大的馄饨。“擀成一个个小面皮多好。”我随口说。“那样太费事了。”妈妈回答。我没再说话,是啊,妈妈一个人,要和面擀皮,又要切菜剁肉,还要照顾着爸爸。

同时伺候爸妈,我和妹妹忙得团团转。妈妈的褥子又尿湿了,我跟妹妹说,去问护士要一床干净的吧。正在这时,爸爸口齿含糊不清地对我们说:“把我铺的,拿给你们妈妈用。”

一条褥子,就是此时爸爸爱护妈妈的最大力量了。

春节的最后一天,在万般无奈之际,我们只好把爸爸送到了养老院。这家养老院属于医护结合,条件还不错。爸爸当然不愿意去,但我们告诉他,等妈妈回家后,就把他带回家,爸爸终于同意了。

爸爸住到养老院的第二天,护工给我打电话:“快来吧,你爸爸说,想他大女儿了!”火速赶去后,我眼中的爸爸,就像刚入幼儿园的小孩子,眼神带着惶恐,充满了不安全感。

从那以后,我和弟弟错开来看望爸妈,保证爸爸经常看到我们中的一个。两个多月过去了,期间爸爸发过一次烧、呕吐过一次,除此之外,其他时候都还好,气色不错,似乎还胖了。护工告诉我,爸爸只惦记我妈妈,有一次爸爸和他说:“等老伴从医院回来,也来养老院住。”

妈妈也来同住一个房间,这成了爸爸的精神支柱。

有一天,爸爸见到我,竟咧嘴笑了。护工告诉我,今天上午爸爸和妈妈视频了,妈妈还说:“你气色不错啊!”

此时,距离妈妈生病那天,已近半年了。妈妈已能够扶着病房的栏杆从轮椅上站起来,在我们的帮助下扶着助步器走几步,虽然腿伸不直,颤颤巍巍,但比起当初人事不知、四肢不能动,已是天壤之别。

妈妈做康复所在的中医院,离我家很远,我只能利用双休日去。每次去,我都要捎上两至三样饭菜:八宝粥、鸡肉汤或排骨汤、鱼,把菜加入汤里,再放上海参。绞尽脑汁,尽可能多放上五谷杂粮和菜,保证妈妈吃得营养。

妈妈已能够说完整的句子。她还是惦记着子女,看着我带去的饭菜,会说:“做这些,费了很多事。”

病中的妈妈很温和,说话声音很小,但时常出语不凡,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先生和妈妈开玩笑:“您再不好起来,他们子妹几个就把您抱进海里了。抱进海里去干什么?”妈妈机灵地回答:“喂鱼!”

先生又和妈妈说:“您快好起来,好去照顾我们爸爸。”妈妈无比坚定地接了一句:“等我好了,肯定去照顾你们爸爸。”

听了妈妈这句话,我们的眼圈都红了。

转眼到了五月份。妈妈的身体康复得很快,能扶着助步器走出病房,往右拐,经过两个病房走到走廊的窗户处,一共大约二十多步。除了走路外,神志也清醒多了,基本上能和我们交流,糊涂的时候也少了。所以,我们决定让爸妈相见一次。

五月三日,先生开着车,拉着妈妈、我和妹妹,去往养老院。我怕爸爸见了妈妈太激动,先抄一步进病房:“爸,我妈来看您了。”果然,爸爸一见妈妈,先是一惊,接着就喜出望外要流泪。

我给妈妈脱下毛衣,妹妹拿出手机拍下爸妈相见的激动一刻。

妈妈看着爸爸的脸说:“你气色好多了!”

我们告诉妈妈,爸爸在这儿吃喝都挺好的,护工师傅照顾得挺好,等她好了也来这儿,和爸爸住一个房间。我们还带妈妈和爸爸参观了旁边一个单间。回到爸爸住的房间后,妈妈说了一句话:“要过上美好生活了!”把我们逗得哈哈笑。

开饭了,护工给打了两份饭,妈妈吃了一份,把菜都吃了,妈妈一直这么过日子,不愿浪费一点粮食。这个时期,妈妈的手已非常灵活,自己吃饭完全没有问题。

回去的路上,先生故意逗趣妈妈:“您把我的车座尿湿了,得给我刷刷。”

妈妈理直气壮地回答:“干不了。”

先生说:“那您给我劳务费。给多少钱?”

妈妈小气地说:“五块钱!”

过了一会儿,妈妈主动出击:“别人知道你这车很贵吧?”接着,又对女婿“恭维”了一把:“跟着你出来就有好事!”

先生好奇地问:“什么好事?”

财迷妈妈回答:“中奖十六块钱!”

可爱的妈妈渐渐回来了!

爸爸去养老院的第二天,妈妈就转院到了中医院,在那儿,整整做了八个月的康复,在这期间,爱姐全程陪着妈妈。

妈妈在做康复期间,同病房陆续换了二三十位病人。我去看望时,经常会发现,病友又换了一位。爱姐经常跟我说起这些病人和他们的家属。

有一个病人很可怜,他才不到六十岁,有一次,只因他尿湿了病床上的褥子,五大三粗的儿子就用鞋底狠狠地抽他。后来听护士说,病人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子一个德行,打老头打得更狠。

他儿子在“啪啪”地打父亲的时候,连我妈妈也小声地说:“别打了!”爱姐挺身而出:“小初(姑且叫他这个名字)来,你骂我,我也得说,你这是丧天良啊,会遭雷劈的啊!”

他儿子说:“我不管是不是丧天良,回到家,我就把他放到院子里,爱咋地咋地!”

令人气愤的还有一对姊妹俩,喋喋不休地指责她们生病的妈妈。吃饭的时候,就听她们在嚷嚷:“闭着眼睛干什么,睁开!”她们嫌妈妈上厕所走得慢,用手狠劲地一推,差点把妈妈推倒。

除了这几家,大部分病友的亲属给我们留下了温暖的回忆,有的还跟我们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有一位病友,看护她的,是名字叫金花的妹妹,金花当时为了照顾生病的大姐,专门从青岛赶过来,把姐夫和外甥都“赶走”,在医院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有一次她外甥送来了几只大螃蟹,她非要给我妈妈两只。

人心都是相互的,连我生病的妈妈,半夜里为了不打扰大家休息,想上厕所时,竟然偷偷地扶着病床栏杆,悄悄地下床,再慢慢地移到邻床旁边,给金花的大姐盖一下被子。我妈妈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爱姐和金花的眼中,她俩躺在折叠床上,身体不动,眼睛却在暗中观察,随时准备着冲上前扶住我妈妈。

妈妈出院后,金花还专程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来看妈妈。今年五月份,爱姐动手术,我们在无奈之际,联系了金花,金花二话不说,专程从青岛过来,那时爱姐术后还不满一个月,是金花帮着爱姐照顾我妈妈。

还有一位性格豪爽的病友,买了一只烧鸡,只留下两个鸡翅,把两个鸡腿给了妈妈,其他部分给了爱姐。两年后的一天,爱姐带妈妈出去玩时,在路上竟然碰到了他。

八月份的时候,爱姐和妈妈见到了另一个病友,在原来的医院,妈妈曾和他住在同一病房。病友的妻子一直与爱姐电话联系,她听说妈妈在中医院做康复效果很好,就带着老公也跟了去。

病友才不到五十岁,在单位独自值夜班的时候,不小心在洗手间滑倒了,摔到了头部造成脑出血,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结果造成四肢失去知觉。妈妈住进去的时候,他已经住了两三个月,妻子在伺候他,另外请了个退休的护士帮忙按摩,只在白天来。晚上,病房里也开着灯,两家几乎同时起来给病人翻身敲背,一晚上,“噼噼啪啪”敲背的声音此起彼伏。

病友经常挨吵。妻子给他收拾完后,才躺下一会儿,他又哼哼唧唧地呼唤妻子。时间长了,妻子的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你又怎么了?还让不让我睡了?”边埋怨边又起身过去。她曾和我们说,自己在一家服装店干销售,很想回去上班。

病友的大脑没有多大的问题,但身体功能一直没有大的长进,仍旧四肢无力,不如妈妈恢复得好。他来到中医院后,我和爱姐专门去病房里看他,他一见我们就哭起来。爱姐经常推着妈妈去看他,直到有一次医生告诉爱姐,他得了癌症,吓得爱姐再也不敢去了。

现在,先生和我说起这位病友,总要感叹一声:“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一天晚上轮到先生去医院看护,正碰到妈妈大便,一晚上拉了多次,那天爱姐回家休息了,病友的妻子便主动帮忙擦屎擦尿。人在艰难中,别人的一句好话、一个伸手,都能让当事人感念一辈子。

病友长相英武,看上去一米八多的个子,他的妻子长得漂亮,个子也高高的,有一米七多。我和爱姐每每说起他,都很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是否已慢慢地走出沼泽地,但爱姐的手机坏了,他妻子的电话没有找到……

我在家休整了不到一天,第二天一大早,爱姐突然来了电话,让我快去,她家人催她回去,说老父亲又不大好了,已从医院回家。

我又踏上了新一轮的征程。回忆里的征程也开始了……

二0一九年,八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利奇马”台风要来了。

大学同学聚会,我自然不可能去,仍旧按每个双休日那样,去医院看望妈妈。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快速康复后,妈妈身体的进步开始慢下来。虽然能自己扶着走廊栏杆走路了,但之后就没有更大的进展;思维恢复了大部分,能跟人正常交流,但近年的那部分记忆却消失了,对从县城来到城市的这几年竟然没有印象,尤其对近日发生的事记不住。爱姐说妈妈昨天几乎一夜没睡,但妈妈自己说睡得还可以。还有,妈妈在跟我爸爸视频时,妈妈说,有个老家的人来看她,和我爸爸长得像双胞胎。但爱姐说,没有这件事,只是有个护工来病房聊天。妈妈是在想家乡,想爸爸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很知足,当初妈妈病得那么厉害,恢复成现在这样已是万幸。

说起台风,妈妈说自己挺害怕。妈妈不怕,有我们在,再也不会让您受伤害。

过了一些日子,医院来了位上海的专家,医生请他给妈妈诊断了一下,结果专家说,妈妈只所以步态不好,还是因为脑部有积水,而且可能病情会进一步恶化。

当我知道这一消息时,心情跌至谷底。这太出乎意料了,一直以为,妈妈是在向着光明迈进,没想到,也有可能会倒退。医生一般都会把病情往严重里说,不是吗?上天啊,请保佑妈妈,让妈妈好一点,再好一点……

十月份的时候,妈妈办了出院手续,回到了阔别近一年的家。

身边没有了同病相怜,妈妈开始流露出悲观的情绪,跟我说:“活这么大岁数也可以了,走的时候别受太多罪就行。”我劝解妈妈:“还是活着好,我们还有爸妈,还可以回家。”

为了排解妈妈的情绪,不识字的爱姐开始作画,让“读书人”妈妈在画上写字。妈妈和爱姐合作的“画作”我一直保留着——爱姐在一张纸上画了花、鸟和水,妈妈很有文化地配上诗词:“阳光残(灿)烂,满塘鱼跳,山花盛开,小鸟高唱”。

病中的妈妈,文化水平依然在线。有一次,保安来帮忙抬妈妈,妈妈专门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给物业。我看过那封信,大意是孩子们平时忙,不能守在身边,多谢保安人员的帮忙。可惜我当时没有把信的内容拍下来,最后,信交给了物业。

我们又带妈妈去看望了爸爸几次。前后几天爸爸的情绪都不错,有时还笑嘻嘻的。妈妈一直想让爸爸回家,有一次她对爸爸说:“你也可以回去看看我。”

我们何尝不想让爸爸回家,但之前为爸爸找护工的经历,让我们深知这不是容易的事。好在爸爸也没有再提回家的事,最近爸爸也挺疼我们,五点一到,就说:“你们快回去吧。”

转眼到了二0二0年春节。我们把爸爸接回来过年,再想把爸爸送回养老院,爸爸却不干了,朝我们吹胡子瞪眼:“你们谁爱去谁去,我反正是不去。”我们本来还想说服爸爸,结果疫情来了,爸爸回不去了。

感谢爸爸执拗的坚持。这份坚持,使他在人生最后一年半的时间里,和妈妈相守在一起,这也换来了我们的心安。

只是当时,我们的生活又一下子陷入了乱七八糟,又开始重复过去找护工的故事。最后,养老院照顾爸爸的护工给找了一个亲戚过来,这位大哥个子很矮,眼里也没活,但人本分,就让他一直干下去了。

在爸爸妈妈相守的一年半时间里,口齿不清的爸爸、大脑受损严重的妈妈很少对话。妈妈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会在我给她的笔记本上写“日记”,其中一篇是这么写的(省略号是看不清楚或语句含糊重复之处,括号里的内容是我根据妈妈的意思补充的):

“尊敬的合:您这几天表现一定要谦虚谨慎,懂得……(如何度过)人生的后半生,人老……(进入多事之)秋,我也重病在身,我顾不上你,也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一起来吧,奋斗到终生,学习你的奋斗的精神……时刻都在注意着你,原谅我有毛病写不好……永远向您学习,你是我心灵的港湾,永远向你学习的学生。”

十一

世事无常,先前我提到的那位女同事的妈妈,在这一年的六月份,忽然因病去世了。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啊!

九月份,在离妈妈生病快到两年的时候,一场癫痫把妈妈打倒了,妈妈开始了接二连三的住院生活,身体机能也迅速地退步,很快就不能走路了。有一次我去看妈妈,她还勉强走了两步,说:“不走两步,对不起你。”妈妈是走给我看的。

妈妈住院期间,意识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关心我们。有一次我带着饭菜去看妈妈,她问我上班是怎么安排的,我说请了假,在家做好饭就来了,妈妈说了句:“受是了(受罪了)!”中午,我让爱姐睡觉,由我看着针,妈妈对我说:“你也睡会吧。”

只要还有一点意识,妈妈就不会忘了关心自己的孩子。

出院后的一天,我早上去看爸妈。妈妈问我:“你自己做饭吃的?”我回答是,妈妈说:“我这当妈的,连饭也不能做了。”

这是妈妈一天说的最清醒的一句话,大多数时候,妈妈一直睡在床上,或者前一秒刚跟我说完话,后一秒马上进入睡的状态。妈妈自己也不知道翻身,身体变得很沉,饭量也大减,食物老是含在嘴里不咽,而且坐一会儿就很累的样子。

中午我和妈妈同睡一床,竟然睡了两个钟头。虽然我觉得床垫子不软,身上盖得也不厚,但很安心。妈妈很静,我不知道她中间是否醒过,但她没动,也没打扰我。娘俩就一直静静地睡着。我醒来后,回身打量妈妈,见她眼睁着,就喊她一声“妈,您醒了?”妈妈答应了一声:“嗯。”又说,“你睡在这儿,也没压着我。”看得出,我睡在妈妈旁边,妈妈心里很高兴。

妈妈最喜欢的事,就是摆弄自己的钱包,里面有我们给她的一些钱,还有几张照片。照片有爸妈年轻时的合影和单人照、我们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全家的合影。

照片里,爸爸少见的英俊,妈妈满是胶原蛋白的漂亮的脸,我们姐弟三人脸蛋鼓鼓的很是可爱。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大约不到一岁吧,稀疏的头发,还梳着一支朝天辫,照片背面是爸爸用潇洒字体写的我的小名“海鹰”,用的不是我后来自认为的“英”,而是“鹰”,可见年轻的爸妈对我的厚望。

有一张爸妈抱着我和妹妹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还有一张我们姐弟三人依偎在妈妈面前的照片,弟弟咧着嘴,我和妹妹各戴一顶两边垂着带子的圆头帽,那时的妈妈有些憔悴,但笑容里是可见的幸福。

妈妈还是经常会糊涂,这次又说:“你舅舅要来看我。”我不敢说什么。上次来的时候,妈妈就问过我:“你舅舅没来看我?”我先是说没有,后又实事求是地说舅舅早已去世了啊,妈妈听后立刻红了眼眶,嘴里含着水不往下咽,说:“我很难过。”从此我就记住了,以后顺着妈妈说,至少此时,妈妈能够远离痛苦,也是好的。

妈妈的记忆在慢慢地消失,面前的世界慢慢地变得混沌。妈妈的思维大多时候虽不清晰,但却清晰地保留了对我们的爱,这份爱,坚定、执着、恒久。当我坐在妈妈身旁,照顾爸爸的护工大哥也坐在沙发旁边时,妈妈对着他硬气地说:“你不好好看好我这个姑娘,我跟你没完!”护工大哥没理解妈妈的意思,笑着说:“我不是医生,怎么能看好你的病?”只有我听懂了,妈妈的意思应该是:要求保姆看好她的孩子。我反复想这句话,泪湿了眼眶,流在了心里。

妈妈仍旧时刻关心着爸爸。妹妹从北京回来,和妈妈说,爸爸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妈妈说了一句:“都是我保佑的结果。”我问妈妈照顾爸爸的李大哥姓什么,她说姓王,问爱姐姓什么,她说姓彭,但问我爸姓什么,则丝毫不含糊:“姓杨!”

我给爸妈都剪了指甲,看着昔日曾形影不离的爸妈如今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但我知道,即使不能牵手,不能畅怀交流,他们心中仍深深惦记着彼此,妈妈是这样的,不善表达的爸爸也是这样的。就在妈妈犯病住院时,爸爸用护工师傅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声音哽咽……

转眼到了二0二一年。爸爸的身体情况还好,身子也不往一边歪了,就是消瘦得厉害。三月份的一天,爸爸说了一句话,刚开始我没听懂,又问了几遍,才明白,爸爸说:“我快一百岁了。”

刚开始我只觉得好笑,还跟爸爸纠正,后来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爸爸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十二

四月十九日这天下午,我去看望爸妈,挺高兴的。

很长时间了,尽管每周都去,但心情一直不轻松,晚上做梦,十次有九次梦到爸妈。梦里的妈妈能走路,还可以照顾爸爸。总之这段时间比较焦虑,尽管没有什么突发急事,但心总是悬着……

这天,找了个大夫上门给爸妈安装假牙。近期,爸爸一吃饭牙齿就往下掉,牙齿是安装多年的假牙,随着牙龈萎缩,已戴不住了。我按牙科诊所建议买了牙贴,也不管用。爸爸最近瘦得明显,脸部凹进去很多。妈妈的下牙已全部脱落,只留黑黑的牙根,我和妹妹曾带妈妈去医院看过,因为妈妈的病,大夫说不能镶牙,只好将此事搁置。现在,爸妈因牙的问题已严重影响进食,每次吃饭都长达至少一个小时。

前天,爱姐打电话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对门的大叔和阿姨去赶集的时候遇到一个牙医,给他们安了固定牙,当天就能吃苹果。我叫爱姐联系那位牙医上门,给爸妈也安上。

我赶过去时,牙医正在给爸爸安牙,我们在一旁看着,对门的大叔也过来看热闹。安了三个多小时,安好后爸爸试吃了一块梨,牙没有掉,太好了!当然后续效果还待观察。

妈妈的安装过程要省事多了,一是只有下牙,二是口里没有痰,不像爸爸需要反复咳痰漱口。

爸妈的牙齿问题解决,这是令我高兴的一件大事。

另一件事,就是妈妈的状态好多了,爸爸安牙时,我站在旁边给端水漱口,妈妈倚靠在沙发上,我听见妈妈对爱姐说:“让英睡会儿吧!”说得很清晰。我走过去,妈妈又对我说:“那个师傅长得很像金明(我先生)。”我回头看了一眼,是有点像。妈妈又开始关心我们以及周围的人和事,说明妈妈有了好转。

这不,妈妈还能数钱,“一千八百元”,一张也不差,太高兴了!我像被注射了强心剂,立马有了心情。

那时,我的注意力大部分都在妈妈身上,万万没有料到,过了不到一个月,五月十七日,爸爸突然离开了我们……

六月十六日,在给爸爸上坟时,我把连夜写的信烧给了远去的爸爸:

爸爸,父亲节又到了,我们却再也不能说声“爸爸,父亲节快乐”了。

爸爸,刚才我又看了家里的“小鱼在家”视频,您最后的影像是5月7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5月15日,那天下着雨,我回家看望您和妈妈。现在想来是个安慰的是,我还给您按摩了一会儿后背,您示意不要按摩了。临走时我站在门口对您摆手罪:“爸爸,我下次再来看您!”您还朝我摆了一下手。

可是,爸爸,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下次”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一点,就禁不住涌出泪水。

您最后一个月瘦得厉害,刚安上的假牙也戴不住,脸颊深深凹下去,说话也发不出音。但我总认为是褥疮复发的原因,觉得过一段时间您就会好起来。如果知道您病重,我们是不是该送您去医院治一下?

后悔的事还有:和您交流得太少,每次去看望您和妈妈,更多的是和妈妈说话。您虽说话不清楚,但意识是清醒的,是可以有更多交流的。早知今日,我会牵着您的手,和您一起回忆过去的事。这样的话,您是不是会少一些孤独?

我一遍一遍回忆您的面容,都是您最后阶段的脸颊深深凹下去的脸,我使劲再往前搜寻,多希望把您的笑脸在记忆中留住,多希望回到从前!

过去的一幕幕,常在眼前闪回。几岁时,我坐在您的脚上荡秋千,听您乐呵呵地说“大兔子英”;十几岁时,您和妈妈开玩笑说我是抱来的,看我不高兴,您说就算是抱来的我们也养着了;大学期间,每次放假都是您来车站接我;上班后有次我周末回家,您站在马路对面喊我的名字;您带着家里种的樱桃去单位看我,把樱桃装箱送给我同事,希望老实的女儿能得到同事的关照;您爬上树为外孙摘樱桃,树影斑驳辉映在孩子脸上,我把这一刻记在文章里,从那时起我就害怕美好有一天会消失,我希望这一天晚些来。

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猝不及防。

爸爸,您在那边还好吗?我现在愿意相信人走后是有灵魂的,我一次又一次上网搜索有关信息,给伤痛的心寻求一些安慰。

爸爸,是心灵感应吧,妈妈在5月16日您走的前一天就发低烧,一连四天。一周后,妈妈问我们:“你爸爸在哪儿?”

爸爸,您身体健康的时候,和妈妈从来都是一起的,一起买菜、一起散步,形影不离。您生病后,妈妈以一己之力抗起了照顾您的重任,直至把自己累倒,意识稍微恢复后,还说“等我好了,肯定去照顾你们爸爸”。爸爸,您在那边安心吧,我们会尽全力照顾妈妈,让她尽可能多享一些福。

爸爸,我们来不及正式告别,但您看到了吧,那天我和弟弟都在抢救室外,是在您身边的,妹妹也在紧急从北京往回赶,我们都是陪着您的。爸爸,我们知道您一直爱着我们,在我们成长、学习、工作的道路上,您真的付出了很多很多。我们姐弟三人,有与您共同的回忆,也有专属的回忆,这份珍贵的纪念,刻骨铭心、永世陪伴。您走的突然,没给我们一点拖累,出殡那天天气很好,而下午突然来了阵雨,别人都说是“雨淋新坟”,是“福泽后人”,爸爸,你走后还是在照拂我们、关爱我们。

爸爸,还要告诉您一件事,出殡那天,我叔叔婶子和姑姑及表弟、还有我姨和舅家的亲属、您的部下贺叔叔等都来了。我知道他们对于您都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一定要告诉您,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亲属朋友也爱着您。也许因为各有各的家事,平时来往不多,但爱一直都在,尤其是叔叔和姑姑,叔叔言语间透着很多感悟,流露出深深的遗憾,姑姑一直在痛哭。几天后叔叔婶子和姑姑又特意来看望了妈妈,姑姑还问我最近您有没有提到她。爸爸,您心里也一直有他们的,一定的,我们知道。

爸爸,千言万语,诉不尽我们对您的爱与思念。上天保佑您在那边好好的,祝您身体健康、健步如飞、幸福快乐!

十三

四十多天后,我去了公婆家。吃过午饭,婆婆说:“饭也吃过了,咱娘俩说说话,你妈妈还好吧?”“还可以。”我才说了一句,想再说第二句,却已是泣不成声……

爸爸,您走了,我们再也见不着您了。这成了我们永远的伤。

我再也不能为您过父亲节,我还能看有关父亲的文章、影视剧吗?也许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我会没来由地眼里突然涌出泪水……

爸爸,您走了,我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用手中的笔做了两件事,一是出殡那天为您写了悼词。在最后送您走的那天,我要让众人了解您了不起的品格。虽然人生的最后阶段您饱受病痛折磨,但在我看来,您的一生,是无怨无悔的,是令人尊敬的,是充满光彩的。爸爸,我为您骄傲!另一件事,是我给您写了一封信,女儿讷于言,只好在信中表达内心的情感,希望爸爸您能感知到……

爸爸走后,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去陪伴妈妈。

妈妈问了一句“你爸爸在哪儿?”之后,就几乎不说话了。有时,小区里的人问妈妈“老伴呢?”妈妈还是不说话,脸上却呈现出难过的表情。

妈妈是坚强的,身体逐渐在好转,心率已从四十多提升为五十多,只是还不爱说话,偶尔冒出一句话,就令我们很惊喜。

有一次,我有意和妈妈说起我们姐弟在工作上的成就,以博得妈妈高兴一回,我还特意加上一句:“这都是爸爸妈妈教育得好。”

此时,妈妈无比清晰地说:“你们自己学得好!”

我又告诉妈妈:“进进(我儿子)上班了。”见妈妈点点头,我又说:“您知道进进和我的关系吗?”

妈妈幽默地回答:“你养的。”

我乘胜追击:“亮亮是谁的孩子?文君的还是文舟的?”

没想到妈妈讽刺了我一把:“你傻了吧唧的。”

“傻”女儿指着前面的一盆不认识(真不认识)的花向妈妈请教:“那是什么花?”

妈妈不懂装懂,启动糊弄模式:“桑塔纳。”

真是可爱的妈妈!

小确幸的日子却越来越少,到了九月份,妈妈又住院了一次院,从此就靠鼻饲喂食。

妈妈住院期间,我和先生正在外地看望儿子,是妹妹和弟弟在妈妈身边,等我回来后,才知道,妈妈的身体急转直下,情况很不乐观。

我回想妈妈在头脑清醒时写的最长的一封信,信的一字一句,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在信里,妈妈说:“……但愿他们(孙女外孙)都安排好,你们姊妹几个团结一致,有了好前景,我和你爸也该乐开了花,到那时候,那病该好了,好不了也关系不大了,也该好好的向你们拜拜了,向你们高高兴兴的说说,谢谢好的儿女,这三年来你们的付出,我嘴上不愿多说,我看在心里,经济上也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买了把牛角梳子,给妈妈梳理已半白的头发,一根根捡拾起掉落在床上的发丝;拿着手机,给妈妈听里面播放的五六十年代的老歌,看爸爸战友发的视频;给妈妈看外孙的照片……

也许是对我们的牵挂,终究使妈妈选择了留下。妈妈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虽眼神大多时候很茫然,但视线开始随着人而移动,有时还有了笑意。

又有一天,我带了初中时的日记本,晚上一篇篇地念给妈妈听。我沉浸在少时的单纯欢乐里,沉浸在爸妈对我们一点一滴的爱里,一抬头,却见妈妈眼含笑、嘴微张,十分专注地听着,在听到她安排一家五口“吃月饼”任务时,竟深深地笑了一下,虽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那种深深的笑的感觉!妈妈是听懂了吗?我深受鼓舞,继续一段又一段地念给妈妈听。

终于有一天,我一到娘家,爱姐就高兴地说:“大姨今天叫你的小名了,很清楚!”真是令人激动的消息!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珍珠般贵重,我随时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回家再整理到日记本上。

爱姐照顾妈妈很是尽心,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喂,鸡肉牛肉羊肉等肉类,萝卜木耳豆腐等菜类,葡萄火龙果猕猴桃等水果,均轮番上阵;给妈妈捶背、梳头、按摩身体;自创新式洗脚法——用热水浸湿毛巾,包住双脚,再用塑料袋包住湿毛巾,洗手也如法炮制;洗头时,把妈妈头部靠在塑料垫上,把塑料袋充上水再扎若干个眼,像花洒一样,喷水洗头……

自此,妈妈的身体稳定下来。妈妈在多数情况下虽不说话,表情也是茫然的,但我在跟妈妈说话时,经常能“得到”妈妈的点头。在那一刻,我就知道,妈妈在尽力地表达自己,也许她也不知道点头的含义,但潜意识里,她觉得那就是在与我沟通,那是表示她能听懂我的话,那是表示她一切都好,那是表示让我放心……

有一天我和弟弟同时去看妈妈,我指着弟弟问妈妈:“他是谁呀?”妈妈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回答:“我儿子!”

我激动无比,对妈妈连竖大拇指!可恶的病魔,使妈妈的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中,但在某一刻,妈妈对我们的牵挂,会冲破病魔的重重关卡,浮出水面。那爱的水花,在阳光下是那么璀璨,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时间一晃就是一年。

此刻,弟弟来帮我把妈妈从床上抱下来。妈妈一见到宝贝儿子,面部表情立刻舒展了起来,含了灿烂的温情。

我和弟弟正说着话,“小鱼在家”视频闪动了一下,妹妹在里面出现了。每天的视频问候是妹妹的功课,爸妈生病的日子里,她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费用,上至昂贵的不能报销的药物,下至每天用掉数十只的尿不湿,她都源源不断地快递过来。

客厅里,妈妈坐在轮椅上。爸爸妈妈五十多岁时补拍的结婚照放在电视机柜上,两人神采奕奕地看着我们。

一家五口,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跨越时空,聚在一起。


后记:

所有的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都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我把这些记忆抱紧,再抱紧。

爱姐九十八岁的老父亲身体状态也稳定了,爱姐已回我娘家,谢谢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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