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爸爸妈妈们钱包再干瘪,总还是要想法设法在大年三十晚我们熟睡后将过年穿的新衣裳放在我们的枕边。
进入腊月,妈妈早就约好的裁缝就会按照约定的日子到我家来为一家人做新衣裳。在那一星期里,我家的客堂间就成了裁缝的工场。每天早上8点,裁缝会准时来到我家,先吃早饭,然后裁衣、缝纫、熨烫……过年前,裁缝最是忙碌,所以我们为他准备的午饭,他吃起来快得不知滋味。只有晚饭,如果我爸下班早,他们还会一起咪上几口零拷的黄酒。
我嫌难看的棉袄罩衫一穿上就被鞭炮烧出几个小洞
做新衣服的料子,都是我妈利用休息日一次次逛布店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倒不是缺货,在我的记忆中,布店里的货架上一匹匹布总是挤得密密匝匝的;也不是我妈她们不想多买一点布让裁缝手头宽裕一点,买布除了钞票还要布票,我家的大人小孩,各自都高。那我妈还逛什么布店?她要去碰零头布、处理布,如果碰上了,会便宜一点是肯定的,还少收布票。
可那时我不懂其中的奥妙,总是埋怨我妈,怎么尽买这么难看的花布给我做棉袄罩衫!
那一年裁缝来家里后我妈拿出一块花布,军绿色的底色上布满了大红、姜黄的长方形。我一看这块花布,也太难看了吧!还没等到我把这句话说出口,我妈就叮嘱裁缝用这块花布给我做一件棉袄罩衫。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说,坚决不要这块花布做的棉袄罩衫。盼了一年盼来了一件新衣服,居然这么难看,一想到这里,深感委屈的我哭声更加响亮。我妈皱眉抬眼凶巴巴地看着我,见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恨声道:"不要就算了。"我一听,马上停止哭喊,因为我知道,那就意味着过年我将没有新衣裳了。有总比没有好,那一年我大概不满10岁,这个道理是懂的。
大年初一早上,穿上这件难看的新衣裳后,我觉得黑洋酥猪油汤团都没有往年的好吃了。吃了早饭出门瞎跑了一气,目的是想听听小伙伴会怎么收这件新衣裳。还没跑出多远,我就遇到好几个不怀好意的眼神,赶紧趁他们未曾开言就溜回家。吃了晚饭,天已黑尽,弄堂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想,这时候出门大概没有人能看出我新衣裳的花色了,便跑了出去。
一只响过的鞭炮掉在了我后背上,惹得小伙伴大呼小叫地扑到我身边将鞭炮从我身上拍走,但衣服的下摆已经被烧出了几个小洞。一想到我妈会因此责骂我甚至会揍我一顿,便要去找放鞭炮的人。哪能找得到?我只好哭丧着脸回家去。意外的是,我妈没有骂我,更没有骂我,而是连夜找出同花色的碎布将那几个破洞补好。那么好,原本就很难看的棉袄罩衫,就更加难看了。因为这件难看的过年新衣裳,那一年的春节我过得非常不愉快。
墨汁把我喜欢的那件橘红色的灯芯绒外套烂出一个洞来
妈妈淘来的零头布,碰巧也有我特别喜欢的,比如,那件橘红色的款灯芯绒外套。可能裁缝替我丈量尺寸时我表现出了对这块布料的喜欢让我妈开心了,她还跟裁缝商量了好久要给我做一件别出心裁的过年新衣裳,后来,这件外套被做成了铜盆领的两用衫,但棉袄就罩不上了,搞得我妈自责了好久,只好跟我商量:要不过年就不穿新衣裳了?她怕我着凉。我怎么可能因为怕着凉而在过年时不穿新衣裳?于是,那一年春节,我没有穿棉袄,而是多穿了一件毛衣。我小时候上海的冬天还是挺冷的,今天,我都能记得没有穿棉袄有多冷!饶是这样,我也要臭美呀,就哆哆嗦嗦地去隔壁沈妈妈家看斯年哥哥写毛笔字。斯年哥哥偏头看了一眼我的新衣裳,也说:"哟,这件衣服很好看嘛。"我用力掩饰住得意地"哼"了一声,便假装专心致志地看他写字。斯年哥哥怎么能看不透我的小诡计,就笑着抬手打算点点我的脑袋,不想,他的手还没有点到我的脑袋呢,先把墨汁瓶打翻了。我被这意外弄懵了,等想着要逃开,我那件漂亮的外套的前襟上已经被染黑了一大块。我一咧嘴,大哭起来。斯年哥哥送我回家,直道歉因为不小心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我妈嘴上说不碍事不碍事,但我看得出来,她非常生气。果然,等斯年哥哥走了以后,她就呵斥我:"你就穿不出个好衣服来。"我自己惹的祸,只好默无声息地吃进责骂。
衣服上的墨汁洗不掉,这个我知道。周恩来总理陪法国总统蓬皮杜到上海,我们学校被幸运地指派去虹桥机场去欢迎他们。我们穿着父母跺脚为我们为这件事新添的白衬衫去虹桥机场挥舞红皱纸做的大红花,那天正逢下大雨,与落在大红花上,沾了水的大红花褪色厉害,很快就在我们的白衬衫染上了红斑点,用米饭用草酸用什么办法都没有洗掉。
可是,我不知道墨汁对灯芯绒有腐蚀作用。我极喜欢的那件橘红色两用衫的前襟,先是烂出一个小洞,洞慢慢变大,直到将墨汁斑块全部烂掉。想一想吧,一件外套前襟上有一个边缘染着墨汁色的大洞,有多难看!阿姨建议我妈,沿着洞洞边缘将墨汁色剪掉,再用原色布料补一补,也许会好看一些。我想也是,但我妈就是不按照阿姨的建议去做。
想知道将衣襟上有个大破洞的衣服从冬天穿到春天,等夏天过去了再穿上直到秋去冬来,有多难受吗?不想也罢。
秋香绿新衣裳的右边有两道白线,从肩头一直到下衣摆
我已经读高中了,那一年。
那段秋香绿的旳卡布料拿出来时,叠得方方正正的,很挺括的样子,我一看就喜欢上了。可等到裁缝撤掉捆扎着布料的细绳在裁剪台上摊开布料,我们都看见了,布料的一边有两道细细的白线,不用说,那是我妈买来的处理品。
"能不能把两条白线裁掉呢?"我妈问。
裁缝用软尺量了量我的尺寸,又将木尺在布料上摆来摆去。我紧张地看着裁缝、等着裁缝的回答。"裁掉的话,只能做两用衫了。"我一听,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我妈却说:"必须要做棉袄罩衫。"
裁缝"嘶"了一声,又用软尺量了量我的尺寸,再将木尺在布料上摆来摆去,他摇了摇头对我妈说:"非要做棉袄罩衫,这两条白线就裁不掉。"我妈的手在布料上按了按,笑着说:"衣服做出来人家会不会觉得那就是裁缝你故意弄得花色?"我急了:"怎么可能!一看就是处理品。"我妈不高兴了:"你去问问隔壁的5个丫头,是不是都像你每年过年都有新衣服穿?还不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师傅,听我的,所棉袄罩衫,尽量做大一点。"
寒假过后,我就穿着这件两条细白线从右肩一直延伸到下摆的棉袄罩衫去上学。我害怕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就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右肩往墙上贴。还好,我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但是,总有把后背亮给同学的时候吧?那时,虽然没人出声,我也知道她们在议论我的衣服。那时的孩子晚熟,但读到高中还是觉悟了,因为这件衣服,衣服上的那两道细细的白线,我懂得了自卑的滋味。我妈想到过她的决定让我自卑吗?那时的父母,觉得能喂饱我们能让我们有衣穿,就已经足够,是吧?
一个美丽的回忆
外婆家在四平路溧阳路口,那时,还有一条四平支路。
有一年腊月里,妈妈和阿姨在外婆家遇上了,姐妹俩叽叽咕咕说着贴己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年前做新衣裳的世上。阿姨说,她也要做新衣裳,能不能放我家一起做?我妈说,怎么不可以!两个人当即决定去买衣料。我说我也要去,我妈说:"你去做什么……"阿姨插话道:"一起去玩玩嘛。"
我跟着她们去了浙兴里菜场旁边的一家布店。她们选她们的布料,我则沿着货架一匹一匹地欣赏花布上的花样。已经买好布料的阿姨回来找我,问:"喜欢那一种?阿姨给你买。"我喜出望外地捅向了那一匹:牙白色的底色上印着素雅的小花。跟过来的我妈坚定地阻拦阿姨:"我已经买好了呀。"阿姨比我妈更坚定:"你买是你买,我早就想给她买一件礼物了,正好。"
那匹布,4毛8分钱一尺,我做一件棉袄罩衫需要几尺布?我已经忘了,但是,那件衣服漂亮得,至今那花样都清清楚楚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