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1

睡前,崔凡提醒陈二发,说冷静期结束了,明天早上八点一起从家门口公交站坐公交车出发,到幸福小区站下车,办理离婚证明。

崔凡说个啥喜欢事无巨细,好像抓一把沙子,死命用力,到最后散一地啥也寻不见。不过陈二发今日最烦心的不是她的唠叨,而是他有些不愿意去办理离婚。

要说这个老婆,老实说也没什么不舍得的,从早到晚的唠叨,小到茶杯没放好,充电器没拔下插座,进门没换鞋,大到自己的工作,孩子的学业,双方的父母,没有一个她能看顺眼的。她看不顺眼怎么办?就叨叨叨,叨叨叨……

陈二发把耳塞堵进耳朵里,手机音乐放大了音量,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离婚这一劫难了。即便那女人一无是处,可孩子被她带走,房子要给她住着,房贷还要替他们还,还得给抚养费——他后悔当初自己为了赌气签了那个协议,一方面为了吓唬她,另一方面也真是受够了她。然而,一旦离婚,自己将居无定所,成为一个有些凄凉的中年男人——这可是正式领证。

到了深夜,陈二发终于想通了,离就离。离了张屠户,还非得吃带毛猪了!我陈二发一大好中年,眉眼端正,不缺胳膊不缺腿,还找不来个好女人?不过离婚协议得改改,房贷可不能帮忙还了,首付款也得分一部分。若是她没能力还,就抵扣成抚养费也行。

这样想着,陈二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见到了单位的小花,白皙的皮肤,一排整齐洁白的贝齿,他的右手揽着她细细的腰身,走在油菜花地里。她的体温温暖,马尾辫一下一下调皮地敲在他的臂弯……

“爸爸,爸爸……”儿子泪眼婆娑望着自己,陈二发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直到儿子拼命扯了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起来。

崔凡啊崔凡,看看你造的孽,完全不考虑离婚对孩子的影响,你看,一大清早,把孩子委屈的。陈二发起身就是一通抱怨,顺势将孩子搂进怀里安抚。

儿子小宝却拼命挣脱了他,指着背对他坐着的崔凡哭着说:“妈妈不会说话了!”手机早已断电关机,陈二发将连在手机上的耳塞从耳朵里取出来,慢慢走过去:“崔凡?”她低头耸肩一言不发。他又靠近了几步:“唉,别装了,去离婚啊!”崔凡扭过头来,鼻头发红满眼是泪。

陈二发带着他们母子从医院出来时还在发懵,崔凡怎么就变哑巴了?还是永不能恢复那种。他抱着哭累了去睡的小宝,对崔凡说:“都这样了,就别提离婚的话了,先把病看好了。目前这状况,你那个营业员是当不成了,班就先不上了,在家养养再说。”

崔凡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2

其实,就陈二发而言,这事虽来得突然,却不见得是坏事。他最厌烦崔凡唠叨,恨不能自己聋了。这次倒好,自己没聋,她先哑了。自己躲过一劫不说,也不用离婚了。非但如此,想来以后崔凡再也无法唠叨,最擅长的吵架也无用武之地,自己想说什么说什么,她一个残疾人,以后与自己相处还不得悠着点?

陈二发吹着欢快的口哨,抱着儿子,随妻子一起回家了。

杂货铺的刘老二正在巷子口树下坐着乘凉,见了他们热情地招呼。陈二发把儿子往老婆怀里一塞,让他们先回去,自己准备去杂货铺买几瓶啤酒庆祝一下。

一个小汽车从巷子拐弯处里出来,一个急刹在树前,差点撞上。刘老二唬了一跳,拖着椅子蹦蹦蹿蹿往后躲。

陈二发说:“老二,这树下出过多少事?嫂子也不管管你,总坐这里做什么?”刘老二哈哈一笑:“她呀,盼着我出个事儿赔保险金呢!”说到此处,刘老二压低声音说:“看你家的脸色不好,一句话不说,可是还记恨上次我没跟她换货的事?”

说起这个事也是崔凡的罪状之一。前不久她到老刘这里给孩子买了一袋饼干,回去一看,再过三天就过期了,便逼着陈二发来换。陈二发抹不开面儿,反倒说了崔凡一通,说还有三天证明没过期,都是巷子里的邻居,没必要。

崔凡那个嘴啊,牙尖嘴利,把个陈二发从祖辈数落到将来,总之就是祖祖辈辈懦弱无能, 胆小怕事还会影响后代。骂完了陈二发 ,自己一个人气冲冲去找刘老二了。

刘老二不肯换,两人便在巷子口吵了一架,还是陈二发忍气吞声过来劝架把崔凡拉了回去才算完事。饼干没换,还落一肚子气,可真是得不偿失。

反倒是陈二发,因为中间数落自己媳妇,被刘老二看做是个“会来事儿”的,两个人偶尔一起喝点小酒说说崔凡的不是,竟处成了朋友。

如今当着朋友,陈二发也不隐瞒。悄声说:“不是她不说话,是从今以后再也说不成话了。”

刘老二听他如此这般讲述一番,摇头叹道:“老兄,这种女人遇到你这样的好人,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二发飘了,何况每日出入巷子还要遇到夸他的刘老二。

这让他心情大好,如头顶没了一片乌云,连遇到垃圾桶前找瓶子的半疯阿婆,都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2

这天陈二发刚一下班, 发现饭菜在桌上飘香,一屋子静悄悄。还以为老婆带儿子出门了,陡不防沙发上坐了两个人,笑嘻嘻的比比划划,连丝声响都没有。

陈二发被惊住了!他“啪”一声拍在桌子上说:“嘴不会说,连耳朵也聋了吗?我回来了,也不知打声招呼?还有,你一天到晚在家啥也不干,净教儿子比划了?我儿子会说话,不像你,是个哑巴。”

陈二发似乎从未说过这么一番长话,从未如此痛快淋漓过,虽然他看见老婆眼含泪水,儿子满眼惊恐地一起望向他时有些许后悔,然而这后悔被这点痛快压抑着很快消失殆尽。

他风卷残云的把饭吃了,老婆儿子还在屋子里关着门没出来。看来是真伤心了。陈二发习惯性的去收碗,收了一半转念又想:“凭什么啊?她一个什么不干的家庭主妇不洗碗,我干了一天活的大男人却要洗碗?”

陈二发拿出手机胡乱划拉了一阵,心里快速分析自己出现这点心虚的根本性原因。第一,自己太善良了。她一个没了工作能力的哑巴 ,还是本要离婚的准前妻,自己退而同意不离婚。不正是一种难得善良吗?

这辈子自己因为善良,不知吃了多少亏。陈二发啊陈二发,你就是吃了本性的亏!

第二个原因就是在崔凡长期的语言攻势下,自己为了息事宁人采取了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战术。如今这点反应就是长期被迫害后遗留的惯性思维。

陈二发啊陈二发,你做孙子上瘾了啊!

陈二发越想越气,既气自己更气崔凡,手机也玩不下去了。“呼”的从沙发上窜起来,在小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大喊一句:“多大点事儿?至于哭哭啼啼教坏孩子?不会说话了也不消停!”吼完后,余怒未消,一摔门出去了。

其实按陈二发的想象,他是打算出了这巷子,一路往西到一个灯光暧昧的酒吧。三杯两盏下肚,拥一个美娇娘彻夜不回。然而现实是骨感的,他到了巷子口,又循着灯光进了刘老二的杂货铺。

他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小钱买了一瓶饮料,坐在小板凳上看几个老汉在拥挤的过道里打牌。刘老二忙着卖烟倒茶,一转眼见陈二发魂不守舍,就把他拉到门外的树下,小声问:“怎?吵架了?”

陈二发切了一声:“吵,用啥吵?现在是说也说不得了,说一句就哭。还是老脾气,她不痛快,闹得全家都不痛快。”

刘老二抽了会子烟,说:“这女人啊,就不能惯着,越惯越来劲。”刘老二的老婆陈二发见过一次,搽脂抹粉穿的利利落落,她往杂货铺门口一站,就不像这巷子里的人。

有人传这个二嫂是刘老二做保安时遇上的。说当时二嫂是厂子里的出纳,遭到有钱的前夫背叛,离了婚。刘老二体贴厚道,一来二去的关心打动了芳心赢得了美人归。

要说以二嫂的经济实力,老二怎么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开着这么个不起眼的杂货铺。对此陈二发也问过刘老二,刘老二却打哈哈,说什么驴屎蛋外面光,刘老二自立自强。

陈二发听不懂,却也大致明白老二的日子不见得比自己好过。

4

又一日陈二发在单位里回来,把他梦中的小情人小花在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小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很是了不得。不过就是一个经理助理,一天天头昂得老高,陈二发不过迟交了一会儿报告,她竟然当众训斥他。还说若是不想干就早点走。

陈二发真想拍桌而起和她大吵一架,最后还是忍下了。这个小花年纪轻轻能活轻工资高,肯定和经理有一腿,自己和她吵能有什么好下场?不能失业啊,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一提到这个,陈二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她变成了哑巴,自己会这么辛苦?心下刚这么想,就见到崔凡在巷子口比划。手舞足蹈,动作滑稽。

刘老二在一旁抽着烟圈,脸扭向一旁,带一丝鄙夷,轻轻摇头。一辆车缓缓从拐弯处来又缓缓过去。那一刻陈二发心中竟生了个歹毒的念头:这车咋不撞死她?!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却又忍不住往下去想:她死了就会快速来一笔钱,她死了一切困难就解决了,自己不用再受气上班,儿子的培训费也有了着落……这个想法很快被打断了,刘老二看见了他,急忙过来拉着说:“你这媳妇儿真是厉害,嘴不能言了却闹得我几乎说不清。在我门口比划半天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她了呢!”

还是陈二发有经验,他很快就明白了老婆在比划什么。他问刘老二:“崔凡买醋时把刚买的的猪肉忘店里了?二哥你可看见了?”

刘老二的脖子登时红如待宰的公鸡:“天地良心!这不是侮辱我吗?二发兄弟,来来来,你去屋里搜!”刘老二做出请的手势,陈二发哪里好意思进去搜。忙道歉准备返回。

不想那个哑巴老婆情绪激动,低着头要往里冲,陈二发拉了几次也拉不住她,怒火攻心,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这巴掌脆且响,直把二发的心尖尖震得一颤一颤。

这么多年了,他陈二发动口都不敢,何谈动手,更别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愣住了,周遭的人也愣住了。崔凡的眼里冒着怒火,渐渐含了戏谑,转身回去了。

陈二发强勉应付了刘老二几句,拖着沉重的步子也跟回去了。

5

家里的活崔凡照旧坐着,只是话却越来越少,对陈二发也越来越冷淡了。

陈二发也有所收敛,除了依旧我行我素,也尽可能不对着崔凡吼叫了。每天上班下班,没事就沙发上躺着。

从崔凡哑巴前准备离婚开始,他就一直睡在沙发上,后来决定不离了,他也没搬回去。

倒不是他愿意一直睡沙发,起初是想给崔凡点颜色瞧瞧,让她以前动不动赶自己睡沙发!后来是习惯了,再后来就是有点厌恶,特别是近来,崔凡的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怪味,靠近一点就特别明显。

陈二发有些可怜自己,对着这样的一个老婆,自己竟然还下不定决心去离婚。

夜晚总是难挨,每日清晨陈二发总会顶个黑眼圈去赶公交上班,崔凡的早饭越来越敷衍。一连多日,人也不知道哪去了,他也不稀得管。一个哑巴能怎么滴?

走到巷口时,遇到了刘老二。他那个几辈子不来一次的老婆也来了,两个人在杂货铺里聊天,老二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二嫂哈哈笑。

陈二发没有停下,连招呼也没打就过去了。

等他到了大垃圾箱边,远远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单薄的身子,短短的头发。正戴着一副长袖套往垃圾袋里捡瓶子。苍天啊,这不是崔凡吗?

陈二发喉咙抖动了许久,鼻子里如呛了水。最终没有走过去。他在那惯用来偷懒的工位上想了两日,终于想通了:不管以前如何,她哑也哑了,以后就好好过下去吧!

陈二发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家门,崔凡做好了饭菜正在桌边等他。二发欢快地吃了饭,抬头问:“孩子呢?”

崔凡在纸上写:“送回外婆家了。”

二发有些不解:“好好的送另一个城市做什么?孩子还要上学呢?”

崔凡就从文件袋里掏出了之前签署的离婚协议书。

陈二发将桌子拍的“啪啪”响:“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你哑了我都不嫌弃 你凭什么跟我离婚?”

崔凡这次再也无法争吵,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直到陈二发气急败坏地坐下来。崔凡在纸上写:“同意你说的离婚协议修改意见,明天早上八点一起从家门口公交站坐公交车出发,到幸福小区站下车,办理离婚证明。”

一切回到了原点。今天是冷静期结束后延展期的最后一天。

崔凡还在家里收拾证件,陈二发背着手,从巷子里慢慢出来。老二两口子在树下聊天,不知说了句什么,老二一个人进了铺子,陈二发心乱如麻,见二嫂在树下对自己微笑,就顺势过去聊天。

二嫂说老二准备带她一起出门玩,这会儿回去那证件准备去旅行社。二嫂是个急性子,抬着头向杂货铺里张望。不时地喊:“老二,还没好吗?”

二发安慰她:“兴许是藏得深了,自己都忘记了……”

身后一股强有力的推力伴着机动车的轰鸣声,陈二发倒在地上。眼角看到的最后画面是树枝倒下的空隙里崔凡那飞起来的样子,鼻子里的血腥杂着一股垃圾箱的味道。

7

二嫂死了,老二被抓了,据说那个肇事的无牌证的车司机是他雇来的狱友。目的就是将二嫂的命换一大笔保险赔偿金。

陈二发倒是得了一笔赔偿金。只是有了钱人也奇怪起来。整个人如聋了一般,谁叫也听不见。将儿子和钱一起给了他的丈母娘,一个人在这巷子里晃荡。

巷口的树被路政移走,杂货铺也关了门。路口的垃圾箱前,时常会发现疯疯癫癫的聋子陈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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