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老陈,年纪轻轻死去时,把那用尽半生力气购置的一百二十平房子,留给了他的妻子。他那祖辈所留乡下的田土山林,过继给了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儿子。人既已豁达的死去,入土为安的念想还是有的,他就埋在老虎岭的山腰处,一颗他幼年所栽种的枇杷树下。墓前有他妻立的碑,上面写着:
朋友们,你们放牛从这里经过,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请你们
把歌声放轻。
这土堆,下面有一个年青朋友
的长眠,他死的是很心甘。
(选自沈从文《爹爹》)
一 婚前
二零零一年四月初,陈树声十五岁,一场雨后,陈家塘山坳上的梯田里灌满了水,陈树声叫上几个同村的少年,到各处人家水田去抠黄鳝,寻了田里各处的洞,用手顺着洞抠,极考经验眼力。各人皆是好手,瞥见一洞口,先是看大小,又凝神站立不动,观那洞口是否有水泡浸出,再撸起袖子去抠,不到半日,一个洗脸盆便装满了,日头偏西,村里有白色的炊烟起了,几人在水沟边脱了鞋,洗过脚,准备回家。
“树声,快看,王观音。”
众人听话立马转头,朝山下看去,只见一个散着头发穿着花红布衣的姑娘正打竹林边的小路上走过,当是要回王土井去。
“嘿,王观音。”树声最先大声吆喝起来,那姑娘听见声,瞥见几人,也不害羞,反倒停下脚步,朝着这边骂道:“背时砍脑壳的陈树声,你再乱喊。”
“我就喊,王观音。王观音,真漂亮,头发脸巴真放亮。王观音,真漂亮,娶回家当个好婆娘。”
一阵取笑声中,那姑娘放下背篼,在一旁捡了石子泥巴尽数往山上扔来,可凭她的气力,皆还未飞至一半便落入稻田里去,树声却是越加欢乐起来,向几人说道:“来,一起喊。”
“王观音,真漂亮,头发脸巴真放亮。王观音,真漂亮,娶回家当个好婆娘。”
笑声,整齐的戏谑声,到最后,那姓王的观音竟直接坐地上哭了。几人见状倒毫不在意,其中一个与树声一般高的年轻人又开口喊道:“王观音,陈树声喜欢你。”
“乱说,哪个喜欢她。”
他一下慌了,又接连朝那年轻人骂道:“你妈你不要乱讲话啊。”
忽然想到什么,眼神一转朝着那蹲在地上埋着头的姑娘喊:“王观音,莫哭了,陈溪说他喜欢你,他想跟你结婚。”
陈溪眼皮跳了一下,只听树声又在那喊了:“真的,儿子骗你,他昨天晚上偷偷跟我讲的,还喊我不要给别个说。”
陈溪嘴角一扬,反编了些瞎话朝那姑娘喊,几人叽叽喳喳轮流叫喊起来,宗旨便是谁谁谁喜欢她,连那王土井的哈子也喊出来朝弄底下哭着的王观音。
直到一妇人从那竹林一头钻了出来,对着几人骂了一番断子绝孙的话,才纷纷往田坎一跳,若无其事地跑回了各自的家。
王观音回了家后,一头钻进被窝,呜呜又哭一阵,那妇人见状,也不知如何宽慰这女儿因漂亮生来的无端事情,只装作无事进了灶房烧火煮饭,自己一人吃过饭后,朝屋里喊一声:“饭在灶头,我去你满娘家看电视去了啊,乖,没得事,不管那些背时砍脑壳的。”便向着别家去了。
其时,炊烟没落,最后的一缕斜阳消散在那棵大榕树的枝丫间,对山的两座村落里,各有归圈的牛鸣叫着,陈树声端着碗蹲在院坝边上,看见那王观音姑娘正端了水,坐在街檐上洗头。那一抹红色牵动着陈家塘各家年轻人的心,树声止住了喊一声“王观音”的冲动,进屋放下碗筷,从米柜里拿出一个黑色口袋,往陈溪家跑去。
他站在陈溪家旁边的菜园围栏边上,以一排黄瓜架子遮去身形,许久,楞是没有越过那围栏。又朝着山下走去,过了河,寻了一条菜地小路,摸黑到了王观音家的后阳沟,又在黑暗里驻足许久,其时两个男人从那坎上走过,他只得把身子贴紧那满是黄泥巴的一面,心跳的像刚下锅的黄鳝一般,过后,一身的汗和泥巴,为了不被当成贼抓住,终于下定决心,朝着那屋子喊了一声:“王观音。”
到那王观音走到后阳沟来寻他时,只见着一个一闪而过的好似鬼影的东西,和一个放在柴火旁边的黑色塑料袋,打开一看,是两个红富士苹果,稍加思索,嘴角微微一翘,满意地笑了。
到了冬天,一夜起来,各处飘起了雪花,随着几声极其凄惨的嘶叫声响起,陈树声家中的猪杀了。那王观音穿上厚厚的棉衣,换了赶集买的老棉鞋,跟在几个妇人的后面,蹒跚着下了山,过河,走进陈树声家的院子。
到时,陈树声正窝在灶房里烧那猪身上刚取下的猪尿泡,忽然陈溪从人群中窜进灶房,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讲道:“王观音来了,走,快去看。”
他装作不动声色,大声喊道:“莫急莫急,等我把猪尿泡弄好着。”
不一会儿,不等他去看,他那母亲却是把人引进了灶房,一张小脸被风吹的红彤彤地,双手伸在衣兜里,靠在门坎边,作一副腼腆乖巧样子。
“树声,起来,让别个烤哈火。”
他忙站起来,母亲又回过去拉王观音。
“进来噻进来烤火,妹。”
这一下两人换了位,树声和大溪靠在门边,屋内坐着的叔叔伯伯看着三皆露出了不出声看不出的笑,正欲走出门去,又听母亲讲道:“去扯点葱来。”
杀猪的,布置桌子的,烧火的,接了一盆猪血回家的妇人,众人皆在院坝忙着,脸上都挂着喜色,有好事的伯伯从家中取出二胡,架了椅子拉上了,小孩们尽围过去,一脸新奇地望着这稀罕东西,这地方杀猪是比过年还热闹几分的,每逢杀猪,皆会请了十里八乡熟识人家和亲戚到家吃新鲜猪肉,猪血,猪肝,也叫吃泡汤。
走到小路上,陈溪賊兮兮地开口问道:“树声,你是不是喜欢那王观音。”
“那个喜欢她,你才喜欢她。”
“你说嘛,我又不得给别个说。”
树声忽然停下脚步,作一副识破诡计模样,一双眼珠直直盯向陈溪,问道:“你龟儿肯定喜欢她,是不是?”
“是啊,王观音那个不喜欢,我马上跟我老汉出去打工了,挣了钱回来就去提亲。”
这份豪迈的坦白使树声收起笑容,一下沉默,又立马转过头,装作无事朝前走去,嘴里说道:“等你回来,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啥子意思?”
“我妈们说今天要帮我提亲,我说不干,现在估计都在说了。”
“哈哈。你龟儿锤子不喜欢,还不干,怕是年后就结婚了。”
“你真看上她了呀?”树声忽然转过身,很认真地问。
“咋个可能,你妈们专门喊我来探下你的,果然是啷个,我现在就回去给她们说你喜欢那姑娘。”说罢便不管不顾朝家中跑去了。
另一边,那坐在王观音身旁的,正是从岭上村子里请来的树声的姑婆,在附近十里八乡常年是皆了媒婆的职的,此时她正用她阅人无数的发白眼珠,拉过数十姻缘的一双枯瘦的手,以及那能把任何一个小辈讲哭的干巴嘴唇,为那只顾扯着葱,心中已无地自容的树声试探姑娘的心意。
“妹,好大了。”
“十六了,婆。”
“那不小了。”
“你妈给你看人家没得勒。”
“还没。”她的脸越发红了,不知是火烤还是羞的。
“秋红,秋红,进来。”那叫秋红的妇人正是这观音的母亲,而王观音的出生,与姑婆的关系也如她如今正当做的事一般。
那妇人走进来,看着屋内众人皆盯着自己笑,不知生了何事,只得开口问道:“啥子事,孃。”
“啥子事,好事。”一个伯伯抢了口。那妇人一下嘴巴微张,作惊讶的样子。
“帮你弗水妹看个人家咋个样?”那姑婆单刀直入,这弗水妹自然便是那王观音了。
妇人走近,停在女儿身旁,开口问道:“哪家的勒。”
众人又是沉默轻笑,齐齐看向最里间的陈树声的父亲。
“树声安?”
姑婆点点头。
“我没得意见,主要看这姑娘国人决定塞。”说罢去扶了女儿的头发,而那王观音的脸已羞的通红,只低着头拨弄着盆中的火炭,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水,你觉得勒,树声怎么样?”
“啊!”
“妈你看就可以了。”说罢一下站起来,朝屋外跑去,却是一头撞上扯一大把葱归来的陈树声,这一撞脸把这观音的脸撞的如猴子屁股一般了。
树声一瞅屋内,那里还不明白生了何事,竟也不进屋,跟着那观音走到院坝边,各寻了一个角落蹲下。
过了许久,两人还沉浸在心中思索盼望担忧的复杂情绪中,一个盯着山下的小河,一个盯着自己家的鸡,在一片白茫中感受到一点有关于人生的东西来。
“开饭了。”
随着一声吼,灶房里的众人也陆续走了出来,两人的母亲笑着挽着各自的手,两人皆从那笑容里读出了两个字。
“亲家。”
二 婚后
灯笼挂上了,那副老旧的被小孩撕去作陀螺染色只余三分之一的对联终是未等到年关换了新的,房子被刷上一层亮黄色的漆,在日光下俨然作了村里人羡慕的人家,又杀了一头本预备来年杀的猪,猪的撕叫声响彻许久,一对欢喜的新人,一头伤心的猪,星子在夜里闪着。
“累了吧。”
“没有,你喝了好多。”
“没得事,兑了水的。”
“我去打点水来。”观音姑娘说罢走出门去,端了木盆进来,要树声坐到床边,又为他脱下那臭的发酸的鞋,替他洗起脚,四目相对,再无别的话。
夜了。
日光之下无新事,树声自然倾心于观音姑娘漂亮的端庄样子,观音姑娘则也为这勤劳勇敢的乡下年轻人放下一切矜持,去一切在对山时的酱脾气,每日总是最早睁眼,起火,烧水,熬粥,背上背篼去后山割上一满背猪草,见日头渐高,又提了一家人的衣物与婆婆走向山脚,与众多妇人一般挥起锤衣棒,在一切乡人中作了一极漂亮陈树声的贤惠媳妇,凡一家庭中应有的烦恼琐事,也尽了自己的宽大胸怀笑着解决,但有了苦恼时,便在夜里爬上树声的胸膛,用一种小女人的口气向他述说,得了一阵宽慰,又如小羊一般安详地睡去。
一日,树声赶牛回家,把牛撵进圈里,走进灶房,只见三人各苦着一张脸,便问:“咋子了,都不说话。”观音斜他一眼,又把头转过去看那被烟熏得发黄的报纸,父亲低头抽着旱烟,母亲一脸哀怨地坐在小板凳上,两只手伸在腿上。“咋子了嘛,妈你说哈噻,一个二个像丢了魂朗个。”他又问,伸手揭开锅盖,取出里面的菜来,放到灶边上,一边吃一边回头望着母亲。母亲锤了锤腿,说:“弗水把你大伯娘打了。”他一下瞪大眼,看向观音,未等他问是怎样一回事,观音站了起来,说:“啊个背时的不安好心,我带下头洗菜,她喊她那死仔仔带上头窝尿,还来日决我,我一棒棒斗惨过去了。”
“打了就打了,没说你啥子,喊你去跟她低个头,道个歉,就算了。再咋个说那是你长辈。”父亲一下把烟杆砸在地板上,刚弄明白的树声眼看弗水准备起身反驳,一下扔掉筷子,拉了她走到院坝边上,说:“不要和妈们吵塞,那个死仔仔向来讨嫌,你等哈我,我去看哈了着。”弗水转着身子,不去看他,只盯着对山发神,树声见状只好迈开步子直往大伯家去。
到时,大伯一家人正吃着饭,见他进来,也不搭理,只顾端着碗吃饭,大伯低估了一句:“娶了个好婆娘不得了了。”他见状,径直走向那侄子,说:“阳阳,咋个回事,听说你嫂子带下头洗菜你在沟头撒尿安。”那孩子听了话,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父母,树声又问:“大伯娘,我只问一句,是不是你喊的这娃儿撒的尿。”大伯娘恨她一眼,忙反驳道:“你看你啊大伯娘是癫子嘛。”
“行,那我晓得了。”说罢一下踢翻了侄子屁股下的板凳,拎了出去,到院坝,抽过一根牛刷条便打,到大伯二人跟出来,又跟二人讲了一番,提起侄子便奔家去,在一阵鬼哭狼嚎中才把事情理了清楚。原是这小子偷偷撒了尿,却说是那大伯娘叫的,弗水把头低下,这才跟了树声到大伯娘家,好好给人道了一歉。此类家长里短的问题,亦是常有,乡里村间,一些仇恨,一些欢喜,多是没来由的,也因了这些事情让日子如牛舔人尿一般,为一些味道把心中的火翻腾起来。
得了这观音姑娘全部的身心,年方十七的树声,作了小大人,也舍了从前玩闹的心思,终日扑在地里,山林间,三月间跟了父亲到镇上,带回了二十来只小羊,在家里的地里修起一个小棚,走在一群小羊间,做了一个给观音姑娘戴上一个大钻戒的梦。
又从院坝前开出一块地,从山上各处摘来许多花,多是野兰花,到了开的时节,无数野兰花开出各不同的颜色,白色的,紫红色的,红白色。还有那最令观音姑娘欢喜的一盆小红菊,一只不知名的落雨被他捡回家的小鸟,待天晴晒干翅膀,噗噗两声朝天空飞去,到晚间又回到了观音姑娘为它布置的新家来。
从陈溪家抱来的两只小狗儿,终日摇着尾巴跟在家中各人身后,观音姑娘每日清晨为花浇水时的笑,诸如各类生活中的小事,从这观音来了以后,皆有了如幼年时缠着父亲作陀螺的趣味,总让这个乡下年轻人掉到一种温柔的陷阱中,在日光下他为这温暖的笑容所捕获,于是一头扎进地里,因了这份笑容便把当下的未来的所有忧愁全忘了。
如此过了三年,羊子已卖掉两批,他们的女儿一岁,与寻常小孩一般,使一家人气一时,喜一时,摇头晃脑开始在地里摔跟斗了。与此同时,在外三年不见音讯的陈溪骑了一辆展新的摩托车回来了,后座上绑了一个若大的电视机,手里拿着一个小灵通,一身宽大的白灰色西装,溅了一裤腿的泥丝毫不影响那皮鞋在日头下反出的刺眼的光,一顿酒后,村上有一半的年轻人决定跟着陈溪走,到外去干一份事业,做一个城里人,树声心中明白,若只靠养羊,那说了三年的钻戒只怕会让观音取笑一辈子,随即握紧拳头,决定离开。
“真决定了?”
观音爬在树声的胸膛上,轻声地问。
“嗯。”
“那我跟你一起去。”
“星星咋个办。”
“让爸妈带,反正我们每年回来就是了,等挣了钱,就送到县城去上学。”
“好。”
因了这三年安生日子,这决定是不让人生出反对的心思来,于是在大年十五这天一行年轻人走出家门,嘴里狂喊着奔向遥不可知的命运。
三 女人
“观音妹生了。”
陈树声二十八岁这年,他那观音妻子给他诞下一个儿子,待到母子从手术室里平安出来以后,他便驱车回到陈家塘,提了香纸火炮,在他那女儿坟前坐上许久,又回到家去,接了父母一同上县城看他们久久盼望的孙子。
二老这些年一直在乡下,极少出远门,因此从乡下把那十年前孙女所用的布尿片衣物玩具一股脑带了过来,装在一个老旧小柜子里,上了锁,陈树声问是啥,二老也不搭话,只神神秘秘地笑。等到医院,只把钥匙递给儿媳妇,嘱咐等孙儿周岁时在打开。
孩子周岁时,本名叫王弗水的已作了完全妇人的观音姑娘,从一件棉衣内兜取出钥匙,打开那柜子,从里面掏出一件件逝去女儿所用的种种东西,有他们第一年外出打工时在广州为女儿买的纯红色棉衣,星星一岁时所用的的布尿片,一个爷爷所做拨浪鼓,林林许许。其时天色正亮,她望着眼前一切走了神,眼角似有泪珠,因了一抹刺眼的光又缩了回去,转回屋去,把儿子抱上婴儿车,推到客厅间,又拿上那拨浪鼓。
“小宝,看。”
儿子看着那摇晃发响的奇异东西痴痴笑了,伸手去要,她一下收回,极认真讲说:“这是爷爷给你姐姐做的哟。”
说完又递给儿子,孩子学着她的样子,左右晃着,却是怎么也不能使那鼓点打到鼓面,她讪讪一笑,开了家门,到楼下广场晒太阳。
“若,这个要这样玩,看,你这孩子当是没你那爸爸精灵。”
到了广场树荫下,她继续逗弄着孩子,人已是二十八岁的大人了,心还是一颗孩子的心,看到花丛里的杜鹃花正开的艳,就摘了两朵来,往孩子的脸上放上一朵,自己又一边嗅着花香,一边对着孩子眼珠不停转着。其时广场每日总有一群小孩穿了滑冰鞋各处溜着,做着各样在她想来极危险的动作,她把目光从自己孩子身上移开,望向一个身着红色米奇短袖的别人家的孩子。
忽的生出一些秋天般的情绪来,见孩子已摇响了鼓点,莞尔一笑,牙齿又一下咬紧嘴唇,眼角略有皱纹浮起,岁月败美人,这话不适于用在她身上,此时她亦想若是自己年老体衰些多好,又想越老越妖,仿佛一切事情便是注定的罢,一个一生未做错大事的人,有遭一日犯了些为人的糊涂,倘若那人愿接受她的坦白,把那宽大的胸膛在与她靠一靠,当是极好的事情。
正思索入神时,电话响了,她看向号码,在最后一秒接起。
“在家嘛?”电话那头问。
“不在。”
“拿了一箱苹果,给你们送来,现在回去等我。”
电话挂了,天上有变了形状的云,在蓝色打底的天下面缓缓走动,这给人思索想象,谁是云,谁是风,蓝色打底的天当真无边无际,她望向孩子,只知道笑和哭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孩子面前。
她叹气了。
哎。
我真是坏了。
她站起身,望着那场中滑冰的红衣女孩走向家门。男人照例坐在家中沙发上,低头抽着烟,她走进门,不说一句话,把孩子推进里屋,坐向男人对面。
“要不,我们走吧。”
男人皱起眉头,狠吸一口烟,任烟雾在头顶盘旋。若有与这家人熟识的乡人朋友在,则可认出这男人是主人极要好的同乡皆表兄弟,那个曾说着要外出打工挣钱娶王观音的陈溪。
一群二十岁的年轻人,从乡下到城市中来,照例是要受些苦难的。当年她与丈夫跟了这男人到广州,往工地一钻就是一年,乡下人总不缺那点傻力气,挣了些钱,到二年,树声听了一工友的话,觉这样卖力气一时还尚可,若往后老了,又如何谋生,遂决定跟那工友去做厨师。蹉跎十年后,回到老家县城开了一家小小面馆,因了两人家庭从来和睦,一个持家有方,一个从不乱玩,唯一的女儿在三岁时死掉了,也无别的花销,便用开面馆余下的钱在城中购置了一套房产。
而陈溪也是在这年回到县城的,这年轻人胖了,再无一丝乡下人的毛躁样子。照例是喝酒,闲谈中得知陈溪如今正搞着房地产生意,也是被人喊“陈总”的人,而弗水也尽在一旁端坐服侍二人,听他们聊国家大事,聊做生意,聊当年如何喊她作“观音”的往事。
夜后,她靠在树声肩旁,醒了五分酒的树声与她闲聊起来。
“他当年很喜欢你勒,还说要娶你。”
“锤子嘛哄鬼。”
“真的,你还不信,那年我给你送苹果那天,你记不记到我在水沟旁喊,说他晚上给我讲喜欢你,要娶你。”
“你们那个都说了这话。”
“只有他是真给我说了的。”
“不信,快睡了,明天还早起。”
“好,睡。”
树声索性便借着酒劲仰起头打呼了,丝毫没有体谅到,妻子的心在呼声中微微张开,瞥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一下收回,从此借着那微弱的缝隙,每日不停向外张望。
不久后,陈溪也在这小区内购置了一套房,因树声念及朋友至今未娶妻,故常常有了三人一起吃饭的惯例,直至最后,树声即或不在家,在面馆忙着,男人也照常打着蹭饭的名义到家来,树声中途归来,也不生一丝疑虑,反倒当成男人之间友谊相当的好事罢,一边还沾沾自喜,女人有时也不免心里暗骂男人,这份没来由的男人大气把自己推进深渊里去了。
男人是酒,亦是诗。
他们聊人生,聊生活态度,聊十年来一切有趣的事情,聊伤心事,聊如何被人嘲笑被人欺骗,聊树声。男人讲自己去到西藏做生意时,是这样说的:“你知道嘛,那个天,好蓝,云感觉就在头顶上,跟我们这完全不一样,湖也是蓝的一片,好像被天染了色一般,羊湖你总该听说过吧,真是好大一个湖,听说里面有四亿吨鱼,可惜不让人吃,还有珠穆朗玛峰,世界第一高峰,这个知道吧。”
“嗯,知道。”
“我差点在去那地方的路上翻车。”
女人的心一紧。
“去那地方有一座好高的山,拐来拐去,足有一百零八个大弯,在转一个弯的时候差点就转下悬崖去了。”
“那最后,没事吧。”
“废话,要是有事我还能站在这,不过被吓一下也还好,我再跟你说,那地方的星子,真比我们在陈家塘看到的还多,还要亮,真是美的不像样子,有机会咱们一定要一起再去看一下。”
这“咱们”让她的脸瞬间红了一下。
“我说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去。”
“哦。”
他告她要多读书,这个业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乡下观音便果真到书店买了几本书回来,幸而树声没有翻开那书,否则在那本《沈从文短篇小说集》的书里面,一篇名叫《雨后》的文章里,会看见妻子用红笔勾出的一段话: 四狗不认字,所以当前一切却无诗意。然而听一切大小虫子的叫,听掠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听树叶上的雨点向地下的跳跃,听在身边一个人的心跳,全是诗的。
红线是比直的,足可说明留人是用了心的。
他是用了心的。
她掉进圈套里。开始在泛起皱纹的眼角涂上一层细细的粉,红润的唇可说是更红了,又似乎是感受到对丈夫的愧疚,这么些年从不曾为他好好打扮过,故每日化了美的妆,换上新的衣裳,必要树声先鉴赏一番,得了树声干巴的夸奖和一双炙热的手,又出门去,听男人不知从何处来尽让人心头痒痒的甜话。
男人的烟灭了,缓缓说道:“不行,这我做不到,像当前一样,不挺好嘛。”
“这世上不是所有男人都如树声一般好,我却希望你是,既然如此,你走吧。”
“那娃儿?”
“这是树声的娃儿,关你啥子事。”
女人说完话,起身,走进里屋,把头埋进被子里,低声抽泣着。男人靠在门边,思索一会儿,走了过去,如以往一般爱抚着女人,直到孩子的哭声在屋内响起,两人如梦方醒。
晚间,树声回到家来,满屋人静,走到里屋,见弗水正靠在床头,两个眼睛里挂着泪珠,直直望着窗外的路灯。
“怎么了?”
“没有。”
“心情不好,是不是爸妈把星星的东西拿来让你想星星了。”
“嗯。”
“走,我带你出去走哈,散散步。”
他依旧体贴,体贴得让她想哭,把一切事情都讲出。
“不想去。”
“走,在家闷着要闷坏的。”
他去扯她的手,一切声音动作皆是细微的。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往熟睡着的儿子脸上亲了一口,胡子扎的儿子转了一下脑袋,作不安要醒的模样,这才立马走出。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侯,小超市门帘里日日夜夜皆有人打着麻将,四个妇人把脸拉紧,摸起牌来也不看,只往桌上一砸,紧接着是下家大喝一声,“碰。”生怕那牌走丢损了自摸的牌面,街口那家手机店的音象依旧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亦有推了孩子出门散步的一家三口,这一家人脸上幸福的笑容给这两人心中带去一丝莫名的不安。
“妈们上回来是不是说什么了?”
“没有。”
“当年他们说的都是气话,你不可能还记着塞。”
原来当年他们那女儿得了高烧死去时,乡下的老人是把罪灌到她跟着树声出外打工,才致孙女早早夭折。老人的埋怨更多是出自对孙女的疼心,传入她耳朵的是自己那母亲的一双大嘴巴,乃至老人送来星星的东西,也当是母亲的杰作,如今她在二老心中是个怎样印象,却是不好琢磨。
“其实,妈说的对,如果当年我不跟着你出来,星星就不得死。”
她越发感到罪恶,仿佛一切错误皆是由一脚踏出家门开始,像是女儿对她的惩罚,使她的日子不得安宁。
“说些啥子。”树声一下说不清是怒了还是气了,面色凝重地朝她吼了一句。
她看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掉头回去了。
树声一人又在街上走一阵,顿觉心中烦闷,有不吐不快的感觉,随即也掉转头,朝陈溪家去了。
“你说,我都给她说了多少遍了,那都是喝了酒乱说的,她还一直放带心上。”
“那堆东西怎么这么多年还在呀,还带了过来,她肯定要多心塞。”
树声楞神。陈溪又开口道:“今天帮你们拿了箱苹果去。”
“哦,哎呀不晓得他们从哪里翻出来的,我以为全都烧完了的当年。”
这边两个男人喝着酒,存了不同的念想,却为同一个女人苦恼着。
却说弗水回到家后,儿子已醒转,正声嘶力竭哭着,待用尽母亲与身俱来的温柔母性把儿子哄好后,凡所有一个本分母亲不该有的情绪便悉数消散了。树声爬进被窝来时,她业已眼角挂泪痕如小羊一般安逸地睡了。夜半,他从梦中醒来,察觉有些口渴,肚子也嗷叫一声,起身走到厨房去,打开灯,看见锅里还剩着些鸡蛋饭,吃完,抹一嘴笑,又缩进那极温暖的被窝中去了。
到后,陈溪终是走了,体面的跟二人道了别,且把自己那房子的钥匙交于二人,只说但求不卖任凭处置,便如一般旅人坐上一辆火车,从此杳无音讯。
日子可说是安宁下来,她又如往年在乡下一样,做起她的观音姑娘,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着力于把那亏欠于树声的柔情从一应家庭琐事中找补回来。
这样也好,就当做了个梦吧。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一个乡下女子,到城市中来,被改变许多,不给她以折腾的机会,她便不会想着法子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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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峰上的星星把夜照明,有拿了相机的旅人走出帐篷,顶着寒风拍星星,隔壁藏族大哥的呼声把稀薄的氧气微微震颤,东北佬何三转了个身子,把自己的呼声与藏族大哥调到同一频道。而此刻我被一个故事揪了心,我问眼前的女人:“那后来呢?”
“死了。”
“你丈夫?”
“嗯。”
“那个男人呢?”
“不知道去那了。”
“那你来这里是。”
“我来找他。”
“孩子呢?”
“在帐篷睡觉勒。”
凡是人生皆没有定数,到了深夜,天上星子明了,有几朵云在星空下停住,被星子染上一层本不属于它的颜色,这是夜晚的云。
二零二二年三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