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纸风筝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好多事都已化成缩影,逐渐在回忆的幕布下褪色缩小,暗淡荒芜。我知道,人的一生总要去记住一些,然后忘记一些。而这些记住的,有的在心里结了痂,有的在梦里开了花。

我幼年的时光,大多是在外祖母家度过的。当地的方言,把外祖母叫做家婆。而在我的印象和理解里,这样的称呼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家婆,有家,有婆婆。

家婆的房子在小镇的乡下。在记忆里,它应该是青色砖瓦和紫色黏土混合修砌而成的。没有空调,但夏天非常凉爽。每年到了正月,天气回暖,黄灿灿的油菜花开满漫山遍野。麦子在湿润的土壤里抽发青葱的新芽。大片的梯田长出新草,有苜蓿,有苎麻,有白色的小花。天很蓝,不同层次的蓝,像是小时候把写字用的纯蓝墨水滴在水里,渲染层叠,依旧清晰透彻。

小时候没有买过玩具,大多数是要自己动手做的。南方的正月是放风筝的好季节,每到这个时候,哥哥们就从竹林里伐来竹子。竹子要挑选节少而直的,用刀劈成数条竹篾,每条一指来宽,从中剥开分成前后两面,留下青色一面。五条竹篾,摆成风筝的骨架,用棉线绑在两条竹篾十字相交的位置。糊上米浆,贴上剪成各种形状的白纸。最后把白纸剪成条状,做成风筝的尾巴。

我的第一只风筝是家婆用麻搓的线给我做的。离开的许多年,再也没有放过纸糊的风筝。

它们在街市上出现,各式各样,多姿多彩。而我的白色纸风筝,早已消失不见了。

儿时的风筝,都是撕下图画本上的白纸自己糊的。没有色彩,纯白一片,也不易保存。时光辗转,等到记忆沉淀,十多年过去了,它们却在那些影影绰绰的记忆深处生发斑斓色彩。

那是我最快乐的幼年时光。和哥哥们在青翠的田野上奔跑。我们太小,我们爱笑。我们不知忧愁,我们不惧怕未来。风筝飞得很高,一个高过一个。脚底踩着清幽的绿草和潮湿的泥土,眼睛望着碧蓝的天空和纯白的风筝。整个傍晚不觉疲惫,挨到饭点也不愿回家。

我一出生就是家婆带我的。在我记事后,我就搬到了她的家里。在我稚嫩的记忆里,她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养育我,教育我。她的步伐矫健,常常带着年幼的我步行十多里路去赶早集,买回我爱吃的果子。她牵着我的手留下了常年劳作的粗糙痕迹。常年剥麻,指甲里染着无法洗净的苎麻浆子。她的衣服却永远干净得一尘不染,白色的绵绸上衣和深色碎花棉布裤子。她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露出脱落得仅剩的牙齿。

她怕我饿,总是在晚饭后悄悄地给我留一个果子。等到我做完作业就拿出来,给我吃果子,给我讲故事。

家婆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很年老了。那时太小,就像春天里白纸糊的风筝一样,脑子里一片纯白。不知生死,不问未来。

离开家婆家,上了中学,上了大学,开始工作。很少再回到乡下。

那是在我十五岁生日的那周,家婆提前拨了电话让我周末回家。也就是生日的那天,家婆摔倒了,这一摔,似乎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医院见到家婆的时候,她的身上插满管子,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我来了,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她去屋子后摘新鲜的蔬菜,摔在了地里。许久都没有人发现。

出院过后,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却瘫痪在轮椅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回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平淡的语气说道:“回来啦,想吃什么?有钱用么?”然后用她颤抖的右手把放在胸前僵硬的左手掰开,从衣服里掏出钱袋子。

我的喉咙哽咽,像是被塞进了没有发酵的馒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说:“够的够的,还有很多呢。”之后转过头,眼睛一阵热乎,再也不想说话。

过后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地过生日 。我不想,我的心也不许。

暌别多年,再次回到那个充溢着我幼年记忆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记忆的痕迹。就像那只失去的纸风筝,早已在我的生命里消声匿迹。那片青翠的田野上建起了一座座宽敞的小楼房,公路占据了田埂。赶早集再也不用徒步,白色的纸风筝再也没有在阳光旖旎的正月里出现。

我再也不愿回去。

我时常想起那样的夜晚,天很热,我发着高烧,家婆一夜夜守着我,用白酒给我擦着如火燎般滚烫的身体。

而今,家婆日渐孱弱。消瘦,苍老。她的双手枯槁,向我颤抖地召唤。她的身体像个还来不及长大就枯萎的小孩,蜷缩在被褥里,已经快要坐不稳轮椅了。

我知道,我在害怕。我甚至不敢回去看她。有人长大,有人就会离开。

母亲常常对我说:“你要回去看她,你一出生她就带着你,她在盼着你。”

“我忙。有时间就回去。”我是这样回答母亲的。

只有我明白自己的敷衍,我害怕见到她形同枯槁的身体,害怕见到她的老去,我害怕我的恐惧会布满全身每一个毛孔。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我真的学会怕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每次见过她,发现自己再也忍不住要哭的时候便急忙抽身离开。

“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家婆说“好”。我听出了她的不舍,却走得那样决绝。

再后来,她说的“好”字渐次模糊,直到我再也听不清她的话了。

她的样子在模糊,她的脸在老去。

我在长大,我的心也开始变得怯懦。

在那片暗淡荒芜的记忆里,我的家,我的痂,我的梦里花。如同那只丢失的纸风筝,回不来的,需要我去记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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