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隐私日记(16)

        做梦的时候,我偶尔会梦到故乡。在梦中,故乡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那些老宅老院,老街道旧胡同,而不是现在整齐划一,与中国千百个村庄形同神似的所谓的住宅区。在我心中,故乡是有着长相和温度的,是不可替代和不容混淆的。对于当局来说,那些老房子不过是一堆废弃物,是有碍新农村风貌,影响他们升迁的障碍。可是对于我们,却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们村的老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基本上被拆掉了,但它们却一直存贮在我的记忆中,频繁出现在午夜轮回的梦中。

        那时候的村庄多么富有人情味啊。

        桥头有一眼甜水井,大半个村子的人都从那眼井里挑水吃。结巴子红山说话磕磕巴巴,但唱歌却不结巴。他挑着两桶水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边走加唱《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如今再不受那奴隶苦,夫妻双方把家还……唱腔是黄梅调,声音中有一种婉转和柔顺,还有欣喜和期盼。有女人笑红山:红山,想媳妇 想疯了吧?让你爹也给你娶个七仙女回来!红山不理,一路唱过去,回家把水倒进缸里,挑着空桶又慢悠悠地出来了,两个空桶悬在扁担的铁环上,吱扭吱扭地叫。


        老王家低矮的院墙里有一棵苍老高大的枣树。夏秋两季,硕果累累,越过院墙,低垂到街上。路过的我们有时趁人不备,检一块石头打上去,便噼里啪啦落下来几颗。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着不如偷不着,其实瓜果也一样,偷来的枣子分外香甜。老王家的女人有时会骂偷枣的贼,骂也不是真骂,半真半假的,谁也犯不上为几个枣子伤了和气。

        我至今能回忆起村里每户人家的位置,记得每条街道,每条胡同,胡同里每户人家大门的朝向。谁家里有狗,谁家的狗比较凶,敢下嘴咬人;谁家的狗遇到来客只象征性的汪汪叫几声,随后摇着尾巴凑上前来表示亲热。


        东南角是村里的学校。学校里有小学,也有初中。我和我哥、我弟都是从村里的小学毕业的。除了校长是镇上派来的公办教师,其他全是村里选拔出来的民办教师。我爹就是其中的民办教师之一。我爹是县一中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有学问,基本功扎实,数理化三科都会教,而且教得相当好,很受学生欢迎。我认为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比现在的本科毕业生都强,除了学问功底扎实,他们还吃苦耐劳,敬业能干。但我爹脾气不好,性格暴燥,遇事容易上火,我小时候没少挨他的揍。我年轻时抗击打的能力很强,和我爹从小对我拳脚相加有关。

        那个年代里不光是我一个人挨揍,我这个年龄的人大都有相似的经历。我们的上辈人,信奉的是棍棒之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


        我被学校开除了,回到家里,在我爹看来属于大逆不道之恶行。上了高中,我成了壮小伙,父亲一般不会再对我动手了,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堂屋的黑暗中传来父亲一声声的叹息,那感觉真是比挨一顿揍还难受。回家的第二天,我就自觉地拿起工具下地干活了。那时我们家有地,地里有粮食,即使不考大学,也不会饿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土地是我最后的承载,农民是我托底的身份。干农活我是不怕的,自小就跟随父母下地干活,到了高中这个年龄,我已变成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叉耙扫帚扬场锨,碌碡箥箕使牛鞭;筛子抬筐麻袋囤,胶轮条筐和车绊……这些农活,我几乎是样样精通,拿得起,放得下。在田间劳作的过程中,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挥汗如雨中,我获得了一种存在感。我拼命干活劳作,还有一种赎罪的心态在里面,想用自己的汗水和劳动获得父母的认可和原谅。村里很多人已经知道我这个大学生苗子是因为谈恋爱被学校开除的,父母觉得我似乎做了非常丢人和不光彩的事,他们的叹气声中就带羞耻和惭愧,这让我心里非常有压力。和我家地头相邻的杨二叔问我多大了,我回答说十八了。杨二叔说,你都十八了,放在解放前早就娶媳妇生孩子了,谈个恋爱有什么好丢人的?我不知道杨二叔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但我听了,心里倒的确舒服了很多。


        那一年我就这样在村里老老实实地当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那一年我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浑身晒得黝黑,脸庞瘦削,肌肉结实,一顿吃五六个馒头,能吃四碗水饺,喝一斤半白酒不醉。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那一年我认识了小珺。

        小珺其实我是早就认识的,但我认识她的时候是上小学的少年儿童时期,一个干巴巴的黄毛丫头,我不觉得她好看,也不觉得她不好看,是村里几百个普通小姑娘中的一个。等我从高中学校被人开除回来,几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苗条而俊秀的大姑娘。小珺是先和我娘亲近,我才注意到她的。我家弟兄三个,没姐没妹,我爹娘自始至终希望有个女儿养着。等到老三出生的时候,一看还是个带把的,爹娘就死心了。但看见别人家的女孩就心生喜欢。不知道哪一年,我娘突然就喜欢上小珺了,小珺就经常往我家跑,给我家干活,陪着我娘聊天,她是那种干净利落心灵手巧的农村女孩,能干活,会办事,说话也能碰到我娘心坎里,我娘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小珺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他们家不缺女孩,有一个整天往我家跑,她爹娘也不在意,于是我们的认识便有了顺理成章十年来的前提。

        我下地干活的时候,小珺会主动去帮我,虽然她力气没有我大,但也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甚至比我干得更巧,更快。我觉得劳动中的她是美丽动人的。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把我在学校里的情况问了个清楚,我也深入地了解了她家事情。她爹是木匠,她爹有兄弟五人,她还有两个个姑姑,一个嫁到邻村,一个嫁到了内蒙。这些我早就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她爹兄弟五个感情不和睦,弟兄之间经常有吵闹呕气互相争竞的情况;她姥姥家也是我们村,她姥姥家那边也是大家户人家,老一辈少一辈的都是兄弟众多,她有五个舅舅,四个叔伯姥爷。你要是我和做了亲,这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是你的亲戚。有一次她突然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想了想,还真是。我要是想在农村混下去,混出个名堂来,这些人成了我的亲戚,无疑是我坚强有力的后盾。我想了想说,要不咱就做亲呗。做亲就是要成为一家人的意思,就是可以谈恋爱,可以公开来往,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她家,将来结婚生子的意思。


        几个月过去了,村子里渐渐有了流言蜚语,说我和小珺好上了。我的小学同学老陈那时还是小陈,他来问我:你不准备考大学了?准备当一辈子泥腿子?我把手中的锄头一扔,坐在地头上,眼睛不看他,看着天边夕阳的余睴,说,你看我都这样了,被人家开除了,我上哪里考大学?考得哪门子大学?

      秋收结束了。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干净,大地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有一天,小珺跟我说:明天去我们家吃饭吧,我两个姐夫要来,去认识认识。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你两个姐夫要来,我去合适吗?

      合适啊。她笑着说,他们想认识认识你。俺娘昨天跟我讲了,是俺娘让你到家里吃饭的。

      此前我还没有去过她家。

      我想了想,说,无功不受禄,到你家吃饭,我得为你家做点什么吧。我看你家胡同里的土杂肥还没有运到地里,我明天过去给推到地里吧。

      用独轮推车把土杂肥运到地里,在农村里是最累的活计之一,俗称“推粪”。一车粪,装满两个篓,少说也得七八百斤。一个男孩子,如果能独立往地里推粪,是这个男孩子成为农村一级棒劳力的标志。


        第二天我去推粪的时候,她家的人没有阻拦,也没有客气,而是任由我一下午把一胡同的土粪一个人推送到地里。夕阳西下的时候,收工,我的工作完成,她的两个姐夫也到了。

        我相信这是一次考试。按农村人的标准,我也算是交出了令他们满意的合格答卷。

        来到她家里的时候,菜已上桌,陪酒的是她们家族的一个长辈,按庄乡我得称呼为四爷。小珺给我打了一盆清水,拿了一条干净毛巾,我洗了手,洗了脸,开始入席。落座的时候自然是一番推让,这是农村的习俗,不可小觑。一旦坐错了位置,让人笑话为不懂礼数,会被人耻笑大半辈子。四爷坚持让我坐首座,我自是不从。我推让说,四爷是长辈,两个姐夫又都比我大,我岂敢坐上座?四爷坚持说你是首次登门,而两个姐夫都是担事的亲戚,这个座就得由你来坐。

        我懂。但我知道我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我和小珺的事也就定了。

        于是我就坐了。四爷相陪,两个姐夫打横,一边一个。小珺的大弟弟坐在下座,负责斟酒。

        落座后,第一杯酒斟上,四爷举杯发话:老三家,你两个姐夫的酒量我都试过了,都不如老汉我能喝。今天我要试试你的酒量,咱先干了第一盅吧。

        老三家?我在家里排行老二,怎么成了老三家?转念一想,哦,小珺在家里排行老三,这老人家是按照她家的排序称呼我的。这么说我现在成了他们家认可的女婿了?既然如此,那就喝吧。我端起酒盅来,说:四爷请,两位姐夫请!


        于是就这样一盅一盅地喝下去。四爷在村子里号称不倒翁,我们两个斗酒,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四爷先提四盅,大姐夫提议四盅,二姐夫提议四盅,小舅子提议四盅,四四一十六盅酒喝下去,然后四爷敬我,我回敬四爷;两个姐夫分别跟我碰杯,小舅子又跟我碰杯。喝到后来,小舅子毕竟年轻,先倒了,大姐夫又倒了,二姐夫有酒量,撑到最后也被二姐架下去了,只有我和四爷岿然不动。四爷连声高呼:老三家,好酒量,好酒量啊!然后老爷子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回家了。

        我也起身告辞。从她家出来,我转到老陈家,找老陈喝茶去了。

        正在跟老陈喝茶,忽听门外一声断喝:没出息的东西,喝那么多,出事了你知道吗?

        是我爹的声音。我和老陈面面相觑,同时站了起来冲到门外,我爹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老陈吃惊地问我爹:大叔,出什么事了?

        我爹指着我骂道:不着调的东西!喝酒就喝酒,第一次上人家喝那么多干啥?喝得你四爷找不到了,正灯笼火把地满世界找呢!

        我和老陈拔腿就跑,果然看见村口有灯笼火把的光茫,同时听见高低起伏的呼唤声。


        于是大家分头找,沟沟叉叉里找了,犄角旮旯里找了,柴火垛麦秸垛里找了,田野里一口一口的枯井里找了。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四爷家的人渐渐有了哭声,但四爷就像人间蒸发了,踪迹全无。

        找到后半夜,有人高声喊:找着了,找着了……

        众人纷纷问:哪里?在哪里?

        来人笑得快叉了气,努力收住笑:就在他家茅厕里。这老头蹲在那里解手,睡着了。

        于是众人笑,转忧为喜,我也长吁了一口气,要是真把四爷喝得找不着了,这罪过可就大了。四爷家儿女扶老人家回屋睡觉,众人皆叹“灯下黑”,找遍了村子和田野,怎么就不先找找他家茅厕呢!

        又有人夸我酒量好,连四爷都喝得爬不起来了。我羞愧地摆摆手:丢人哪!可别说了!

        四爷自此终生不再饮酒,我则在村子里名声大振!真是喝出了气派,喝出了名气,喝出了威风。后来连外村的人也知道了,连蝈蝈也听说了。都知道这个村有个能喝的学生,把丈母娘家的四爷喝得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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