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么。” 小巫女坐在床边。
小鱼忽地坐起来,握住她肩膀打量了一番。小巫女道:“星沉已经看过我了,不打紧。倒是你本来灵力就低却奔那么久,已经晕过去三天啦。”
“她竟愿意救你?”
小巫女伸开双手转了一圈道:“你看,我还活着。”
小鱼啪地倒回床上,道:“年纪大了,随便跑几步便像散了架似地没力气。且让我将养一会儿。”
小巫女咯地一笑,替他盖好被子,看他睡了,心中却想起星沉说的话:
“真是奇怪了。银月弓发出的箭上带着令人必死的深海怨毒,可你身上不过是普通的箭伤。你确定你是中了银月弓的箭么?”
”我当日只见她从手臂上拿出一把小小的银弓,也没什么起眼的样子,或者那是别的什么弓也未可知。“
“不可能!” 星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地说:“银月弓桀骜不驯,孤傲无比,收了我的银月弓的人,身上绝不可能再容下其它的兵器!可是你的身上,却是一点中了怨毒的痕迹都没有,简直毫无道理!”
小巫女道。“我自小长在百草堂里,乱七八糟的草药吃过不少,说不定有哪种药刚好能解毒也有可能。”
星沉咬牙切齿道:“这毒若是能被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解开,我金天星沉这便自撤了大荒第一铸弓师的名号,终身不再锻造弓箭。想当年我费三十五年心力亲手锻制此弓,弓上的毒是我用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等等极稀少的灵物淬成,此毒是真正的见血必死,绝绝对对无药可解,连我都不能!除非……” 星沉嘲讽般地摇头笑道:“除非你就是王姬本人,银月弓认你的血为主人,自然不会杀你……对了,你一定是王姬假扮的!”
小巫女扯着自己的腮帮子笑道:“我天生就是长着一副圆脸,真的没披什么面具!况且你为我疗伤的这段时间,恐怕早就明白我是个凡人,我怎么可能是轩辕王姬,涂山夫人?”
小巫女的箭伤留了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所幸金天氏既然尚武,也便颇擅外伤,过得几日,伤口虽未完全愈合,平日走动已无大碍。当日离清水镇时,因走得匆忙,不及跟巫女报信。小巫女惦记着母亲,日日催着小鱼动身。小鱼却道:”那天带你来时一路发足狂奔,万幸没有遇到什么妖兽。这次回去,却不能再这般鲁莽了。我们还是跟着涂山氏的车队一起回去。”
小巫女道:“我呆在这金碧辉煌的院子里,睡在这玲珑绸缎的软榻上,已经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了。神族的侍女姐姐们还给我端了洗脸的盘子来,我只差没给她们跪下去。因是治病,不得不厚着脸皮叨扰别人。如今病好了,怎敢再劳驾金天氏的神族贵人们送我回去?”
小鱼道:“这就要问你了。金天星沉不知为何觉得你是小夭化装的,连我也跟着你这个假王姬占了光,大鱼大肉的吃了不少。她要请你一同前去,别人也无话可说。”
金天氏如今算得上中原大族,车辇由四匹驳兽所牵,行走时竟觉不出丝毫颠簸。小鱼身为男子,和金天族的随从们骑马而行,在前面开道。中间是涂山族人的车驾。星沉让小巫女坐了自己的车,跟在涂山氏的车队后面。
小巫女一上车就趴在地板上,双手双脚像游泳似的在厚毯上磨蹭,叫道:“好舒服!” 星沉笑道:“不过是山羊皮的地毯,有这般舒服么?我也来试试。你先坐到榻上来。” 小巫女刚坐下,屁股就弹起来道:“怎地这样暖和?”星沉以手为枕,躺在地板上道:“神族在寒冷的地方出行,暖榻下面定然是放着火盆的。” 小巫女道:“轿帘又不能完全封闭,这样一路行来得费多少炭火,足够百草堂过一个月的了。也只有贵族的老爷夫人们才舍得这样的烧钱。”
星沉道:”我如今才确信你不是小夭。像王姬这样的身份,怎么会看得起烟熏火燎的炭火?自古王族出行,坐的都是云辇,因高处甚寒,云辇内放的必然是汤谷的扶桑神木。哦,近来也有用烛龙的火精取暖的,烛龙火精原为西北章尾山的特产,最近百年由赤水氏传入中原,在王族中尤为盛行。那火精比扶桑木还要热上数倍,只要取上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放在笼子里吊着,便能满室如春,香气浓郁,连焚香也都省了。我们金天氏虽没有那么大的排场,但因擅长铸造,玄帝每年都会赐些火精来淬炼兵器。我这把剑便是以火精炼成,其刃锋利无比,天下无物可当。” 说着掀开衣裾,露出腰间一把小小的短剑,拔出剑鞘来。剑身黑漆漆的,非金非骨,看不出锐气。
小巫女笑道:“我妈妈给过我一把差不多的刀,如今可是找着了伴了。” 取出自己的那把小刀来。星沉仔细打量了一下,道:“这刀原也是好的,估计也是以前我们金天氏的哪个叔父所做,铸金的手法有些年头了。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这刀的锋芒以前被人以灵力硬生生地折损了,你看这刀刃上几个半月形的缺口就是见证。”
小巫女笑道:“我从小见妈妈拿它来做粗话,还以为那破口是砍柴砍出来的。”
星沉摇头惋惜道:“锋芒既损,如今可是没什么用了,拿来砍砍柴也差不多。若是当年完好时,或者还能和我的短剑比拼一二。”
小巫女心中一动,问道:“我听说扶桑神木水火不侵,刀剑不入,若是用你的这把剑切它又会怎样?”
星沉笑道:“所谓的水火不侵,刀剑不入,也只是相对而言。若真是刀剑不入,那些扶桑木又是用什么砍下来,才运送到中原的?我说了我的长剑无物可当,那就确凿是无物可当,便是遇上扶桑神木,也是削土切泥那般容易。”
小巫女从怀里取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道:“你能帮我切开这娃娃么?”那娃娃大头大肚,正是小夭的心爱之物。小巫女重创之下越窗逃出,竟顺手带了它出来。
小巫女向星沉叮嘱了一番,星沉笑道:“这也不难。”
次日坐车时星沉拿了两个包袱给小巫女,道:“这个包袱里的东西,我用北极的妖熊皮裹了。那另外一个包袱里的扶桑木我另外拿冰晶镇了,我怕寒气太盛,也用妖熊皮裹了。”
小巫女打开包袱,看了一会儿。星沉问道:“怎的不对吗?”
小巫女道:“以前,村东头大柳树下,有一个卖糖的老婆婆。我每日经过时,她总是掀开盖着糖的破布,拿一把锤子,叮叮地敲下一小块糖来给我。糖婆婆有邪热之症,原本只是动不动下雨似地出汗,到了后来,每次发病时,喘不过气来,痛苦异常。我娘把她收入百草堂,却也治不好她的病。
我那时听说,极北之地的雪山下藏有冰晶,以这种冰晶入药,能治一切热邪。可是我们凡人哪里见得到这种东西,我便跑去清水镇的几个大户家里,挨家挨户地求他们。可那时兵荒马乱,邪病流行,即便神族的大户们真的藏有冰晶,也是当宝贝留着给自己救命用的。有些大户连门都不开,有些则看在巫女的面子上,拿些糕点糖果塞给我,好言好语地哄了我出去。可是我还是不死心,遇到几个也不知哪个阵营的神族士兵,说是带我去找冰晶,却把我锁在车里,偷偷商量着要把我卖给贵族当奴隶。”
“后来呢?”
“其实我那时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把我卖掉,但我想,真的被卖到贵族了家里,我留神小心伺候着,说不定哪天大人们高兴了,赏赐一片冰晶,若能治好糖婆婆的病,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呀。可是走了一段路,又发现原来他们并不是要把我卖到大户人家里当仆从,而是打算把我卖到离戎族的死斗场。听说去那地方的男人都会戴上狗头的面具,大家都没了脸,也就可以不要脸。至于他们打算要我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然后呢?“星沉抓上小巫女的手,紧张地问道。
“然后自然是没有然后了。”小巫女笑道,“没过多久我妈妈找了过来,那些士兵见了我妈妈,便把我放了。我娘把我带回去,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泪水静静地从脸上滑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娘的性子!我从没见她有过什么大喜大悲的情绪,便是病人死了,她也不过是默默地给死人擦洗干净身子,亲手挖个洞埋了,从没见她哭过。她只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一哭,我便彻底投降,再不忍心胡闹了。到了最后,我费尽力气,终究还是连冰晶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可是,也没过了几年时间,如今我手中却有数不清的冰晶,随随便便地堆在袋子里,轻轻易易地给了我。”
星沉轻轻拍着小巫女的手道:“这些冰晶是我们平时拿来镇酒的,成色不怎么样。你若要治病,我回头问我哥哥另讨几块亿万年的极地寒冰给你。我这趟是跟着我哥哥来的,他就在前面领头的队伍里。”
小巫女道:“你忘了凡人的寿命很短,糖婆婆又得了病,自然是早就死了。”
星沉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住在金天谷,整日里朝夕相对的都是同为神族的亲戚伙伴,来定制兵器的也都是各大家族的王公贵戚们。我们锻造一个兵器,少则七八年,多则几十年,却忘了你们凡人生命脆弱,几十年便是一世,倒惹你伤心了。”
小巫女看着她不说话。星沉道:“你看我做什么?”
小巫女笑道:“我以前见过的神族,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是多数,那也不必说了。便是有对我们和颜悦色,体恤下人的,骨子里却总还是有种天然而成的自矜高贵。就算他们和和气气地牵着你的手,你却只恨不能洗上七天七夜的澡,才不致玷污了他们。
我自己想想,我们凡人里,十个有八个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像我这样的,更是连名字都没有,要说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那是提都不用提了。我们人类可以一件袍子几年不洗,走在山上,随地尿一把屎一泡,都是常事了。更有甚者,为了几根野菜和多年的邻居反目成仇,为了一个小小的贝币而自相残杀的,愚蠢自私,活该被神族厌恶。
我和你初识时,觉得你说话冲,又颇有傲气,就是一般贵族小姐的样子。如今处得略久些了,却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过是个凡人,你费心替我疗伤,又这样地帮我,却丝毫没有施恩于我的优越感。”
星沉道:“不瞒你说,多年前有段时间,我曾经很好奇凡人的生活是怎样,于是故意每天穿得破破烂烂的,学凡人那样地生活,结果别说是周围的人,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穿惯了干净精致的丝缎衣服,自然没法再去穿带着馊味的粗布衣衫。我既过惯了优雅斯文的生活,便也无法忍受凡人的粗鲁自私。但我知道那只不过因我生在了神族而已。每日想吃什么有什么,自然懒得为了一块肉去偷去抢。这样锦衣玉食地供出来的道德雅性,原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神族间虽不必为了生存而斗争,却因那无休无止的权利欲望,做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来。我自铸弓出道以来,因担了‘天下第一铸弓师’的名号,各族的势力兴兵用武,阴谋暗算,都少不得和我发生关系,见过的腤臢事也比其他人多些。遇到你后,反觉得你们凡人活得坦然自在。你托我的事,我若不帮你办,你也未必能找到别人。但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小巫女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么?”
星沉道:“我替你治伤时看到了你随身带的东西。那万年妖狐尾做的偶人,我以前虽有耳闻,却从未曾见过,这人偶只要一滴心头精血,就能变化成血的主人的样子,若是附着在人身上,就能使那人变成血的主人的容貌。此物可不易得,除了紫金顶之外,大概只有涂山族才会有。而那扶桑木的娃娃和里面的玩意儿用料也都极为奢侈,想来也只能是富可敌国的涂山氏才做得出。你一个人族的孩子,怀里揣着两个价值连城的娃娃,身上带着银月弓的伤。一个凡人能让小夭动用到银月弓来杀你,本来便不寻常。我略微一想,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小巫女刚要开口,星沉伸手压住小巫女的手继续道:“具体的情由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毒是自己解的,不算是我所救。我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你,随手留你住了几天而已。小夭如今虽然游逸在外,却依然是玄帝的妹妹,西陵的王姬,黄帝的外孙女。我听说当年涂山璟的未婚妻防风意映怀孕,涂山璟在涂山族的长老促使下与她成婚后,黄帝曾打算以举国之力出兵灭了涂山氏一族,只为了帮小夭把涂山璟抢过来。此所谓 ‘帝王之怒,血流成河’ 。我可不想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小巫女吐了吐舌头道:”我也真想有这样的好哥哥,好外祖,我看上了哪家俊俏的男人,小指头儿勾一勾,就有倾国倾城的美男子被送到我榻上来。我若真有了这样的本事,便隔几日娶一个新的男妾,纳他个二三十房的,每日翻牌子轮流临幸,让他们整日里浓妆艳抹的互相攀比,为我求宠争风。“ 说到后来,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星沉笑道:“当今的玄帝颛顼可不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置了几十房的妃子。我看他也未必高兴,生了这许多孩子,如今孙子都有了,也没几个称心的。神族和凡人一样,若是同有情人在一起,便是只此一个便也够了,若是不能,纳再多的妻妾也必不如意。”
小巫女道:“既然不如意,为什么还要可了劲地纳了这么多?是了,我们清水镇上的人,前几年兵荒马乱,饥寒成灾时,大家找不到吃的东西,可是肚子里又实在饿得慌,就挖了地底深处一种白色的泥巴来晒干了,筛去杂质,再和上一点儿蜀黍粉,有六分泥巴四分蜀黍的,也有九分泥巴一分蜀黍的,合称“六九蜀黍”,蒸出来的馒头又漂亮又结实,虽然吃了不易消化,可是就算把肚皮撑破胀死了,也比肚里空落落地饿死强。我看,颛顼大概也是把这些女人当成泥巴馒头,随便娶一堆来撑肚子。”
星沉笑道:“你说的也是一部分原因,不过颛顼纳的这些妻妾,可不是随便乱收的。王族与各个部落间或是结盟求和,或为互相牵制,联姻是最常见的方法。”
小巫女道:“那这些嫁给他的女子不是很可怜?神族寿命虽长,可若是嫁给了不喜欢的人,岂不是人生漫漫,无趣得很。若是不嫁给玄帝,说不定倒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互相厮守地过一生。”
星沉笑道:“既然生在了帝王神族之家,享着别人受不到的富贵,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了。其实我们金天族也与颛顼联了姻。我是金天氏的王姬,我哥哥和我本是庶出的孩子,但因我与颛顼订了婚,金天族给了我过世的母亲一个正室的名份,把我抬成金山氏的嫡女,好与颛顼联姻。这样一来,我哥哥也就成了金天族正统出身的大王子。以我哥哥的能力,本是金天氏的最佳继承人,只是庶出的身份让一些长老颇有微词。如今这样,以后他若要继承金天氏的族长之位,便能名正言顺了。”
小巫女难过地皱起了眉头不语。
星沉笑道:“你在想什么?”
小巫女道:“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不嫁给颛顼。可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你真的愿意住在神农山的某个小山顶上,孤苦寂寞地过一生?”
星沉笑道:“嫁给颛顼可是我自愿的。我们金天氏虽擅锻铸,然而民风向武,在朝中做事的不多。前朝俊帝是金天氏的人,对本族颇有庇护,但自他退位后,金天氏和其他大族相比,对于颛顼的决策没什么话语权,族人心有不安。金天氏想要玄帝的支持庇护,轩辕族却也一直想要我们金天氏铸炼的技艺,我嫁过去后,以轩辕的富裕丰饶,玄帝不会亏待了我。我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也可以继续铸弓,日子大概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顶多是颛顼的人想要兵器时,来找我更方便而已。”
小巫女道:“那我来找你,可是更不方便了。”
星沉道:“我如今还不到一百岁,少说也得再过五六十年才会嫁过去。到那时……”
小巫女笑着接上去道:“到那时我早就死了,所以就不用操心啦。”
星沉笑道:“也说不定你到时候还活着,那时我就跟别人说,这个婆婆是我族里的老奶奶,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小巫女气道:“我今年才十二岁,你都快一百岁了,你才是我奶奶呢!” 两人笑成一团。
星沉虽已近百岁的年纪,看上去却也不比小巫女大多少,两人性格相似,每日在车里说话解闷,甚是相投。这一路居然风平浪静,遇到小妖小兽,自有其他人打理了。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清水镇。眼见得到了村口,小巫女道:“涂山夫人怕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就不跟你们去见她了。” 跳下车,向星沉别过。
星沉钻出车来,斜坐在车辕上,拉了她的手道:“以后若是有事,可以来金天谷寻我。” 又道:“就算没有事,也可以来找我。是了,你来金天谷,我替你造一样武器,让你即便是凡人,也有自保之力。” 小巫女笑道:“不是我不要,是实在等不起,待得你制出来,又得几十年后了,你还得设计成即便是颤颤巍巍的老婆婆也能使得动的。”
星沉想了想,把身上的剑解下来给了小巫女,道:“这剑是我的一个好友亲手铸的,从我出道起便跟着我,大荒四海之内,见此剑如同见我。你日后来找我时,金天谷的人看见这剑,便不会为难于你。”
车队缓缓走了。小巫女走了几步,回头看星沉,刚好星沉也微笑着在看她,眼睛如星星般璀璨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