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刚黑，相柳就又来找小巫女。

“我想请你陪我出一趟远门。”

“又是看月亮么？”

“不，这次是要你陪我去办一件军中要事。”

“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说。”

“办军中要事却带着女眷不妥吧？”

“你现在的身份是军中的医师，和其他士兵一样由我差遣。至于别的么……” 相柳道：“等过段时间得闲了，我和共工正式提出后，再让你做我的女眷不迟。”

相柳把小巫女拉上毛球的背，在海上飞行。小巫女不习惯坐飞行兽，只觉得随着毛球的每次滑翔，自己的心也要从嘴里滑出来了，相柳拍拍毛球的脖子训了几句，毛球这才不情不愿地稳稳飞行起来。小巫女惊魂稍定，看着眼前的辽阔景色，心中高兴起来，抱着毛球的脖子亲了亲道：“毛球啊毛球，多谢你乖乖的。” 毛球晃了一下，忽地急剧下坠。天空中划过小巫女凄厉的尖叫，伴随着相柳爽朗的笑声。

过了一会，只听一声唿哨，一个人骑着一匹天马过来，在相柳他们的身侧不远不近地飞着。小巫女见那人戴着斗篷，帽子边缘漏出些金发，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容貌。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另一个飞兽也加入了队伍，飞兽上的人朝相柳行了个礼，相柳向那人点点头。就这样过了不多久，同行的已有十余人，都若即若离地跟在相柳身边，不声不响地飞行着。

眼前渐渐地出现了陆地，小巫女忽然紧张起来，心道：“不知这么多人要去做什么？” 相柳摊开一个图卷，指着卷上地图道：“我们从冢遂山进入，一过峚山便全都是水泽，颛顼只有两个水神在那里长驻。杀了水神，过了钟山，一路往西到积石山，这便无法再潜行了，只能灭了守卫石门的军队，放水淹城后，再折返回来，从西面入轩辕，杀了……你在听么？” 小巫女勉强一笑道：“我不大识字，对这种打仗杀人的事更是一无所知，也没兴趣。” 相柳便不再言语。

又飞了一会，相柳带她降落在海面，拿出一个袋子给她道：“前面是金天氏的领地。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你没有丝毫灵力，不会被颛顼的人察觉。你带着这个去找金天星沉，其余的事情她自会明白。”

相柳跳入水中道：“毛球如今灵力也不低，只能把你带到靠近陆地的地方，余下的要你自己游过去。” 把一个鱼丹红塞到她嘴里道：“含着这个就像那日在海底我给你续气一样。” 又从她怀里掏出小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下，白衣瞬间带上了一道粉色的线，把小刀插回刀鞘还给她道：“刀上淬毒，见血立死。我们在这里等半个时辰。” 说完在毛球身上一拍，毛球疾飞至海岸，小巫女还没反应过来，便扑通落入了海中。

小巫女浑身湿漉漉地跪在厅堂上，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听到悉悉索索的衣服声从屏风后传来，一双女子的脚走到跟前，鞋子是四色如意的绣花鞋，裙子是粉绸百花地的千层袂，裾边悬了个石榴红色银丝线绣莲花香袋。

小巫女磕了四个头，抬眼看去，星沉披了一件水红底的褙子，两臂挽着山茶灰的薄纱罗，手上戴着两个小小的水晶镯子，头绾百花髻，两边各垂下来一根细细的麻花辫儿，俏丽的脸上两颗亮晶晶的眼睛笑盈盈地看她，容貌和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当年或许是因为出行在外的缘故，穿的衣服没有这么庞重。

小巫女拿出袋子双手托过头顶道：“我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 星沉拉开袋子看了看，道：“等着。” 匆匆走入屏风，没走几步又返回来，把小巫女拎起来放到椅子上，道：“以后不许跟我下跪。” 转身快步走了。

这一次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星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道：“东西已经给他们了。他们怕露出风声，已经走了，相柳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们。”

小巫女道：“要等多久？”

星沉道：“我是铸弓箭的，别的事不多问。”

此时夜已渐深，两个婢子走进屋来服侍就寝。星沉指着小巫女道：“这是我前几年出行时伺候过我的小丫头，她的娘亲死了，来投奔我，今晚让她伺候就行了。” 小巫女向两个婢子跪下磕头道：“小的见过神女姐姐。”

门一关，星沉拉她上床道：“就我们俩了，睡吧”。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小巫女和衣而卧，毫无睡意，又不敢惊扰了星沉，只得闭着眼睛熬着，也不敢翻身，脑海中千头万绪飘过，心中百味交集。

“你哭什么？” 星沉忽然道。

小巫女未料到星沉也没睡，颇为尴尬，拭泪笑道：“我在想，是不是我事情办得太慢了，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只得先走了？”

星沉翻了个身子侧向小巫女：“他们这次来的都是几个部族的精兵，要做的肯定不会是小事。相柳定是怕你跟着他不方便，才事先就计划好让你在我这儿等。否则我是个铸弓箭的，这趟伙计他大可以找更擅长的人来做。” 忽然一笑，把脸凑近小巫女道：“你跟相柳处得怎么样了？你顶替相柳上紫金顶的事，可是全大荒的神族都知道了，听说禺疆的鼻子都气得冒烟了，哈哈！你放心，相柳以后要是敢欺负你，我们金山氏便是拼着从此不跟他做生意，也要替你抽他！我最近新练了用烛龙火精淬炼金鞭的手艺，正好拿来试一试……”

小巫女脸上红扑扑的，用被子蒙住大半张脸道：“没有的事。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星沉换了副认真的神色道：“我倒觉得他对你应该是真心的。记得四年前你被银月弓射伤，他抱了你来找我，那时他功力还没恢复，从清水镇一路奔来，到我门前时，已经咬破舌尖在用最纯的心头精血维持灵力，损了不少寿命。”

小巫女心头一紧，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事！”

星沉道：“我初时总道你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何况我是个铸弓的，和生意无关的事我不愿多嘴。后来才知道你真的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九命海妖若不是极为看重你，断不能为了一个凡人如此。”

小巫女抓着胸口，觉得心中疼痛不已。星沉看着她的样子，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小巫女问：“你想说什么？”

星沉想了一会，道，“今天看他们这阵势，要做的事情大概十分凶险。我想……相柳大概怕自己不能回来，所以先替你做了打算，一旦出了万一，便算是把你托付给了我。”伸手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玉简给她。

小巫女道：“我不识字。”

“这是契书：‘仆女姜氏，年十六，愿贾金天氏门，遣行费些许’。‘行费些许’？嘿嘿，九命相柳好阔气的派头，这哪是卖丫头，简直是嫁女儿，这些钱用来买一百个丫头都足够了。”

小巫女怒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丫头了？凭什么由他来把我卖来卖去！这契约不算！等他回来我定要……” 说到一半，喉中哽噎，背转了身，再没有说下去。

到了寅时，天还没亮，外头忽然隐约传来了声响，如夏日的滚滚雷鸣，虽从极远处隐隠传来，然而在天地间回荡绵延不绝，闻之使人心震。小巫女身子一跳，向星沉扑去。星沉伸手搂住她，拍拍她背，握着她手，两个人静静听着远处连绵之声。过了一会，窗外走廊里传来叮叮铃铃的响动，有人悉悉索索地从廊下走过。星沉忽地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出去道：“哥哥要出门，我去打听打听，你等着。”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星沉走回房间道：“已经动手了。神农军联合几个与颛顼有隙的部落，集十二精兵偷袭了天界。他们人虽少，但每一个都灵力深厚，像鬼魅一样地四处游走，侵扰了一处后便迅速转往下一处，颛顼措手不及，吃了大亏。但他反应也算冷静，点了烽火台，召集各州兵马前来反击。我哥哥也被叫去了神农山。听说目前颛顼已经从光山召了泰逢过来，计蒙将军也已从平逢山动身，义军的人不敢恋战，已经逃了。两边的人各有损伤，但没听人说起相柳的消息。“ 星沉坐下来喝了口玉露道：“不过，相柳是轩辕赏金第一的战犯，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到了晚饭的时候，外面远远传来了呼啸之声，啸声渐近，小巫女心中砰砰直跳，自言自语道：“不会是他，他不可能还敢到金天谷来。”

一阵扑落落的翅膀拍打声靠近，有人在窗外停下。小巫女犹豫半天，打开窗户。

相柳和白羽金冠雕一起站在廊下，头发白得透明，身上带着阳光的气味，仿佛是刚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干干净净，如初生婴儿般飞到她面前。

“有饭吃么。” 相柳的声音有些暗哑。

远处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慢慢下沉，天空像是一个大被子，正在将太阳缓缓盖上。来时同行的其他人都已经各自离去，只剩下相柳和小巫女迎着湿漉漉的海风飞着，毛球不紧不慢地扑扇着翅膀。

小巫女靠在毛球脖子上，望着海面道：“这场仗打完了，接下来呢？”

“我以为你不愿意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我现在想听了。”

相柳道，“我们突袭了天界，整个天界都被搅得一团糟，小祝融的府邸被我淹了，万年不熄的光明宫变成了海底龙王的水晶宫，这些人一怒之下，都朝着我们海外的营地扑去，到时我会先诱使他们入海，再和浮游将军驱水将他们的大军全都淹没。”

小巫女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想听了。抱歉。”

相柳道：“那我们去听别的。”

小巫女回头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相柳把手指按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鲛人的歌声，仿佛是在叹诉，又如在呼唤。过了一会，海面上出现了流动的光点，光点逐渐汇集成圆，再看时，整个海面都星星点点地闪着光，起初是蓝色，忽而又有一处变成了淡黄色，像涟漪般迅速蔓延到周围，越扩越大，一眨眼间，眼前出现了亿万橙黄的光点，莹莹无边，像是无数夜明珠撒落在宇宙之中，恍然间分不清哪里才是天地的边界。

“这是海里的夜光虫。” 相柳俯下身去靠近小巫女的耳边道。

小巫女的眼里积满了泪水。眼泪越来越多，如江河决堤一般，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无垠的璀璨光芒中，相柳默默地看着小巫女放声大哭。远处的鲛人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悲伤，歌声变得更加哀怨凄柔。

过了许久，小巫女才缓过劲来，望着橙黄色的光海道：”我想家了。“

”我明天就带你回去。“

小巫女摇摇头，泪水从脸颊滴下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一回营地，相柳便一头扑进将军的营帐里。小巫女只见无数人从他的帐里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郑重。又过了几日，周围的营帐越来越少，想来士兵都已被调遣到了前线。小巫女也不打听，只专心致志地照顾帐里的病人们。

这一日早晨，浮游走进营帐对相柳笑道：“轩辕军就如将军所预料的一样，怒火熏心，集结了大军浩浩荡荡地向海岛袭来。因天马有限，便乘海船前进。我假装不敌，节节败退，一直把敌军放到了距离中军四百里的地方。”

相柳道：“今日此战乃是关键，等敌军前行到离海岛三百里处时，我在东面汲水相击，你在西面包夹，便能将整个大军淹在海水之中。”

浮游与他并肩走出帐营，笑道：“那我便与将军在海上会合。”

一艘艘军船在海面上航行着，远远看过去，硕大的海船在遥遥无边的大海中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一般。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平静的海面上卷起了巨浪，像一堵墙一样地向军船压去，转眼间便有几条海船倾没得无影无踪了。相柳催动四海之水，向轩辕的大军倒去，刹那间水泄千里，浊浪飞泻，黑涛翻腾。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水浪好似流到某个地方就无法前进了，只是在边界处堆积起来，形成一道通天的墙。

这道墙的另一边，海水消失了。海中出现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三百里外的共工所在的岛屿。水底的海草柔顺地曝露在朝阳下，轩辕士兵的脚步踏在海草上，正向神农军的营地进发。

相柳拼命催动灵力，想要将海水越过那道边界，可是那堵墙纹丝不动。

“放手吧。”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轩辕军很快就会将海岛包围，岛上的军队大都被我调走了，共工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相柳，大势已经去了，你醒醒吧。”

”是你？” 相柳道。

“是我。”浮游踏着海波从水面上走来，站到他面前。

“为什么？” 相柳的妖瞳变成了愤怒的红色，身体似乎没有丝毫移动，然而浮游的胸上已经爆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颛顼给了我钱。很多钱。能让我富可敌国，养得起一个国家的钱。神农对细作一直查得很严，但谁都没想到，统领整个神农军的大将军自己，就是颛顼收买的细作。”

相柳扑上去用利爪抓住浮游的脖子，把他摔到海面上，催动全身灵力，试图将海水推过那边界。

浮游冷笑道：”没用的。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为了设这个结界可费了不少功夫。你的灵力虽然强大，但还是不足以突破这道结界。“

相柳把手放在胸口，面朝大海矗立。浮游怔了一下，忽道：“你是想利用魔道的力量吗？”相柳冷笑不语，嘴里念念有词，浮游冲上去道，“你疯了！你向蛊索取这么大的力量，不怕被蛊反噬么？” 相柳随手一握，聚水成冰，冰结成一个尖锥的形状，从浮游的心脏穿过。浮游闷哼一声，强撑起身子，逃了出去。

相柳知他必死，也不追击，只一味地催动蛊虫索要能量。体内的蛊虫明显变得越来越焦躁，有的似乎不堪逼迫，沿着心脉向五脏经络逃去。相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可是眼前黑压压的轩辕兵正向着义父所在的岛屿扑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义父被打败，哪怕一切只是徒劳，他也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来保护共工。

”也许对一个将军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战死在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