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两种生活摆在你的面前。
在第一种生活里,你做着喜欢工作,但收入不稳定,你不得不和其他人合租,有时候也不得不做一些刷盘子洗碗的体力工作来补贴家用。你的女儿也跟着你到处流浪,今天在这所学校入学,明天可能就在另外一所。幸运地是,女儿爱你,像相信朋友一样信任你。
在第二种生活里,你做着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工作,这份工作给你带来体面的生活。你和丈夫住在大房子里,生活优渥,受人尊重,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你们养育了四个儿女,就读在最好的社区中学,各有所长,他们爱你,但未必什么都愿意跟你说。
其实你的邻居们也过着相似的生活,大家都尽自己力量让生活更加体面,让人更受人尊重。相对的,在彼此目光下,你们也要小心翼翼,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让别人嚼舌根,让自己颜面扫地。
这两种生活,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在伍绮诗小说《小小小小的火》中,这两种生活分别属于米娅和理查德森太太。
米娅是一个天才艺术家,她按照自己的心思进行摄影创造,觉得不好的作品绝对要销毁,不管它是否能为她赚来更多的钱。她和女儿珀尔过着四处流浪,寻求灵感的生活。有一天,母女两人就成了理查德森夫人家的房客。
理查德森太太从小就生活在西克尔高地,这座城市的座右铭便是“经过规划的才是最好的”。理查德森太太遵循也正是一种规则之下的生活,成为精英阶层,做“正派人”,工作体面,做事务实。
《小小小小的火》是伍绮诗继《无声告白》之后的新作,也承袭了《无声告白》的主题——我们终其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成为我们自己。在这个基调之下,理查德森太太对米娅感到十分的愤怒。
书中有一个小细节故事。米娅带着女儿珀尔,曾经租住过一座转租房。那间房子曾住宿了一个和珀尔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她有着珀尔所艳羡的一切,精致的衣服和玩偶,漂亮的艺术照。珀尔总会想象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等到她们搬走的时候,珀尔偷走了女孩子的一只陶瓷小马。偷走小马后,母女两个惴惴不安了好几天,然而对方并没有追问。她们渐渐地意识到,自己心爱的东西在别人的眼中似乎并不值一提。
理查德森太太对米娅的愤怒也是如此。她不是未曾有过青春激情,她也曾有过“探寻一切真相”的新闻梦想,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她回归了大多数人走过的路,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家庭的帮助,成为新一代中产阶级。她挑剔房客的出身规矩,只把房子租给自己认为的“好人”。这些好人必然是因为没有得到命运垂青而陷入潦倒的人,她把房屋出租也当作自己的乐善好施。
但是面对米娅,理查德森太太作为“中产阶级”的优越感失效了。尽管米娅贫穷潦倒,但是她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在意,不在意自己是否潦倒,也不在意“工作体面,生活舒适”有多么重要。理查德森太太对自己优渥体面生活的骄傲,成了珀尔偷来的小马,是别人眼中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理查德森太太骄傲的背后,可比一只小马玩具复杂的多。她秉持的是,一种中产阶级通识的价值观,甚至为了让自己符合中产阶级的样子,她不得不隐藏起内心深处某些蠢蠢欲动的向往。
很多时候,我们很讨厌一个人,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令我们害怕的东西。对于理查德森太太来说,米娅身上有她想要逃避的无所畏惧的、随心所欲的自我。如果说米娅的生活是“真正的自我”,那么理查德森太太的生活是符合社会主流的“成功的自我”。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摇摆在成为真正的自我和“成功的自我”之中。米娅的生活和理查德森太太的生活原则,哪一项才值得追求呢?
伍绮诗在女儿们故事上给出了答案。米娅的女儿珀尔和理查德森太太孩子们交集是故事的另一条线索。
珀尔见到理查德森家孩子的生活,感觉他们都异乎寻常的自信,永远知道自己做什么。理查德森家的生活是珀尔不曾经历过的,她也向往着这样稳定的,不困窘的生活。对于理查德森家的孩子而言,他们不能相信“人能够穷到这样的地步”。珀尔要妈妈共享一个房间,家里的东西坏了要自己修,而不是叫修理工。
理查德森家的生活是精致的,也是规矩的,遵守着规律可以让人一眼望见可以掌控的未来,但也容易把人装进匣子里,何况生活其实从无规律可循。正如米娅是理查德森太太的反面一样,珀尔是理查德森家孩子的反面,她随着母亲野蛮生长,缺乏秩序和精致,但有着对世界的宽容和同理心。
当理查德森家的大女儿莱克西意外怀孕后,第一个找到的盟友便是珀尔。莱克西发现自己怀孕且试探过男友的态度之后,她决定去堕胎。高傲又独断的莱克西决定看似十分理性,但支撑她这个决定的正是对于邻居们和母亲的想象。
如果她敢年纪轻轻就大着肚子走在街上,风言风语势必会戳到母亲的脊梁骨。这些东西压过来,她无法承受。她选择珀尔伴随她去医院,而不是她以往的小姐妹,便是因为她觉得,珀尔不会随便评判别人。当然,去医院的时候,莱克西高傲自私地用了珀尔的名字,她的理由是不能被母亲发现。
当从医院出来,珀尔带莱克西回自己的家。莱克西十分担心米娅知道这件事怎么办,珀尔说:她可以为你保密。米娅像母亲一样安慰照顾了莱克西,她甚至周到地提前帮她在学校请了假。莱克西问米娅,觉得自己做错了吗?米娅说,没有人希望能够遇到这种事。
其实,当珀尔说米娅可以保密的时候,莱克西便悲伤地哭起来。遭遇这样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她渴望一个支柱来拯救不断崩坏的内心,来重建面对未来的勇气。她本该去自己母亲的怀抱去寻求意见,寻求安慰,但是她知道,理查德森太太绝对不能接受她的出格。
怎么去判断一个人是真正的亲切和豁达?不是听他嘴上说的种种处事原则。而是有人违背了他的处事原则之后他的态度。无疑,理查德森太太的态度是属于群体的,作为在西克尔高地生活的后裔,生活的有秩序的,有秩序才有未来,才能得到尊重,已经成了她的原则。作为一个中产阶级,她经常做公益,她言语和态度上对那些生活不如她的人充满同情,但是这本质上是因为她确信自己不会落入和这些人一样的境地。她的生活和价值观中充满规则,以至于已经难以去接受一个人剥去外在之后的本身模样,她只能看到规则本身。
在一些心理学的理论中,母婴关系至关重要。因为母亲对婴儿的回应,是婴儿判断自己是否能够存活的信号。很多时候,母亲便是孩子的生存法则。理查德森太太也只是回归了她的母亲所期望她回归的路而已。但总有不愿意回归母亲的生活方式的人。
比如理查德森家小女儿伊奇,伊奇在兄弟姐妹总是一个怪人。她讨厌按照规则办事,她按照自己的内心说话做事,从来不给其他的人留面子。当母亲和兄弟姐妹们越讥讽她,她行事就越乖张。遇见米娅母女,伊奇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对伊奇来说,她惊奇地发现,这世界上原来是有人不是像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人和邻居一样是活在框架中的。
理查德森家的两个儿子如是,他们都像母亲一样活得光鲜明亮。但是穆迪却因为珀尔拒绝了他的爱慕,投入哥哥崔普的怀抱而愤怒。崔普内心深处也在惶惶不安,他不知道珀尔喜欢自己什么,他害怕有一天珀尔发现自己看错了人而离开他。
珀尔第一次见到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时,觉得他们都闪烁着自信光芒。但是作者最后却抽丝剥茧地告诉我们,这些在框架下生长的孩子,光鲜的背后是愤世嫉俗、自私、自卑还有更多的迷茫。理查德森太太对“真正自我的妥协”同样延续在了孩子们身上。但是伍绮诗明显要告诉我们是,我们应该打破藩篱,去追寻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所以她让伊奇点了一把火,烧掉了家中的大房子,也烧掉了这个夏天发生的故事,仿佛让一切都有了重建的机会。
也许,每个人都有给现在的生活放一把火的冲动,希望能够熔炼过去,在灰烬之上重新建立人生。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是,每一个当下的我们,都是借由过去而生,是过去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选择,成就了现在的我们。
米娅和理查德森太太,谁的生活更好,其实也并没有标准答案。大部分的我们不会安于米娅颠沛的生活,而想要理查德森太太的光鲜;但我们也时时刻刻想要释放内心的自由,不管不顾地按意愿去生活。换句话说,我们从来都是在“恣睢”和“规矩”中摇摆。当真正面对抉择的时候,那些能够被放弃的,能够被一把火烧掉的,往往是无关紧要的。
有一句诗歌是:你不喜欢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生活上,才能生长出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