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才吹灭57岁那支蜡烛。独自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书房里,他很愿意一个人待着,像一场倒带的电影将支离破碎的片段逐一在脑海里播放。
哦,他最喜欢27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是 一个雄姿英发的青年,满怀着家国情怀的大旗招摇的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他觉得孤独,但是却异常的坚信孤独而伟大。27岁,他出版了第一本自传集小说,将自己年少的苦闷和孤独的小兽统统公之于众。或许是幸运女神的眷顾,他如同黑暗中摸索行走的旅人一般,逐渐跟随文学登堂入室。他喜欢文字,键盘敲击下的每一个字符,写出的每一个故事都仿佛是他创造出来的孩子,逐渐的茁壮成型。他获得了那届国内知名的青年优秀作家奖。并得到了10万元的奖金。这在许多嘴巴上恭维他心底里却瞧不起他的周围旁观者看来只能算得上一点点微末的成就。可是他还没有成家,这确实是许多人纠缠不休的弱点。
对于爱情,或许曾经他也憧憬过,比如高中课堂上那个跟他坐一条板凳的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他想我一定是喜欢她的。不然为什么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疏远我时,我仍旧愿意同她一起,给她讲题?是的,那是我多年以后面对茶卡盐湖将会回忆起的最美的暗恋。
我们是高三时候的同桌吧,那时候教室里还是一条细细的板凳。我们成为同桌是因为我的英语很烂,她的数学不及格。我们成为了英语和数学分数综合持平的偏科选手。当她困倦的时候我愿意为她遮挡老师的目光,当她逃课的时候我曾为她圆谎闲扯,当别人攻击她的时候我心里迸发出了怒气却仍旧微笑的回头继续给她讲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她是一个敏感执着的女孩。可是我为什么会喜欢她呢?我也说不清楚,因为她真的不漂亮,嫌麻烦,讨厌学习特别是数学。每天下课的时光总是她睡得昏天暗地,上课却格外的生龙活虎,下课的铃声仿佛是一道魔力超群的催眠曲,前一秒写字的人下一秒已经睡趴在了课桌上。
我是个喜欢麻烦的人。每当她从杂乱的课桌上找不到要讲的试卷时,我都愿意将试卷分给她一半;当她要读的书忘带时,我会寻找借口将书借给她,每当她不愿意去吃午饭的时候,我愿意跑到校门口为她买回最爱吃的炸鸡。虽然这中间的我愿意是藏在内心中的愿意,面子上我会表现的仿佛受到惨痛的压迫一般,因为她是个敏感的孩子。
当我不经意碰到她的胳膊时,下意识的她已经躲开,当我去拉她衣袖的时候,她死不松手的东西会很干脆的让给我,当我内心的情绪在多少个日夜中蔓延时,我不知不觉的想要为她做的更多,她固执而冷静,当我还没有踏进她心房的第一步,便早已被倔强的画下严重的不可逾越的距离感。
我喜欢她她可能从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可是她却成为了我众多小说中男主心中挥不去的朱砂痣。
这是我多年以后面对静谧如蓝天的茶卡盐湖时最先想到的青春。
此后直到我27岁获奖成名之前,再也没有沉浸如爱情的旋涡难以自拔。我用自己的孤独和自律阻挡了一切不需要的感情。
获得那十万块钱之后,我想去流浪,我在漫长的旅途中开始寻找关于这个世界其他人的故事。我遇到过放荡不羁的心灵歌手,遇到过庸碌无为却梦想远大的客栈老板,遇到过穿着砖红色宽松长裙背包,长发飘飘的文艺女青年,遇到过穿越青苔着满小巷仍旧脑满肥肠,大谈马列主义的油腻人。
最终我在日光之城的拉萨遇到了青春记忆里的那个古灵精怪一直麻烦我的女孩子。
最终我昔日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她依靠的男人没有我高,没有我白,想来也不会比我有文化吧,她迎风飘荡的秀发像是一只只伸向我的怪物触角,一缕缕拂过我早已淡忘的记忆。我想冲过去将她从别人的身边拽开,我们发疯了一般奔跑在落日熔金照耀下的布达拉宫绵延的台阶上。她纤芯的手臂被握在我的手心,她依偎的男人对我们穷追不舍,直至发疯的尽头。
或许现在她就如同当年,那个被我照顾的娃娃一样,小小的躺在我的身边。
有一天,母亲遥远的声音透过被电流变换过的空气传来,倦鸟知返归来时,母亲说:该回来了!
那天下午我收拾了行囊,便要迫不及待的回到小城,回到母亲的身边。
母亲给我带来了一个年轻温顺的妻子,她总是将家里的所有物品规制的井井有条,我的衣服一排排同她的裙子一起密密的挤在衣橱里,我的杯子同她的杯子一起倒扣在桌上,她喜欢甜甜的微笑,她喜欢帮我打理一切,她喜欢逆来顺受接受我一切不合理的要求,她喜欢我喜欢的,可是我却讨厌我喜欢的。
我们平和的度过了30年无味的婚姻生活,这30年间,我出版了近10本小说,从那时的优秀青年作家到如今的文坛巨擘,我想我喜欢掌声,我也喜欢荣耀。曾经有报纸深刻的分析了我的性格,它说道我的文采无人能及我的傲慢也是无人能及。
我接受各式的采访,他们说我是最适合在聚光灯下生活的作家,我在节目里侃侃而谈,我想告诉大家我文章中世界的尽头,却能够在回家后锁紧孤独的书房,同家人一言不发,他们说我这样才是能够成为作家的理由,孤僻而神秘。
我是作者却又不是合格的作者,我宁愿坐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陷入无尽的沉思,却不愿意踏出书房同夜色里的妻子散步,孩子吃饭。
我在作品中叫嚣着我优越而幸福的家庭生活,打压并原谅着曾经伤害而鼓励过我的人,我的故事都是别人的故事,我幻想自己曾经是他们,驰骋在江湖的每一个角度,成功失败挫折和爱情。
当我吹灭57岁的那支蜡烛时,当我一复一日的在黑暗的空气中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发现孤独成为了凝滞的空气,笼罩着房间,蔓延在整个屋子。
它成为我的世界,我真实的世界和书中的世界。我喜欢这种孤独,一如青年时候的那种孤独而伟大的孤独。
当我吹灭57岁的那支蜡烛时,我还能够吹支多少只蜡烛?
我这一生未完的故事还被锁在死一般沉默的书房,可是今晚我想讲给你听,请你听着这个孤独而骄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