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一种缱绻,有一种自由,有一种散漫,有一种固执,有一种想念。
哪位诗人说过的,我每每总在日落黄昏时的静谧里,最想念你。
像同一个人约会喝咖啡。你的咖啡太甜,他的咖啡清苦,你们有隔绝的心念。你被黄昏的沉静击中,悠悠然欲睡。
你说,我打个盹,你不要走。你的咖啡喝完,就把我唤醒。你自然是舍不得,舍不得说“我醉欲眠,卿且去”的有口无心,粉饰太平的话。
你自然是不愿意,不愿意言笑晏晏,肩并肩的来,却终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地归家。
但其实,人世间,喜欢的人,可以千千万万,爱的人,可以两两三三,而能够登堂入室,双双把家还的,也许只有那么零零星星,一个,或者无有。
但这是后知后觉,当局者迷,不知者无罪。
然后,车水马龙,灯火辉煌里,心无旁骛,笃定深沉地,你悄然无声地入梦。
果真有梦,第一梦,第二梦,第三梦,一梦又一梦,梦的来处是梦,梦的尽头仍是梦。
这一梦一梦的潮来潮去,将你的心荡涤得倦意重重。于是你醒来,总难免觉得和那人,恍恍惚惚,旁若无人地,已度过一生一世。
你痴痴地问:“我们还剩几辈子?”
打小时起,这便是你的怪癖,愈是人声扰攘,你愈是睡得熟。火车车轮碾过轨道的沉闷巨响,亲友谈笑,叉牌洗牌和牌撞牌轻盈悦亮的脆响,或者是风风雨雨,或者是娑娑叶落,或者是苍茫的烟花绽放那孤寂的一声轰轰,都让你觉得从容,与安定。
是啦,还在人间,还为俗世的尘嚣所围绕,并不曾潜入夜的断层,并未落入梦的深渊。
那世俗的喧闹,是合称的背景音,妥帖,实在,熟悉,安定。仿佛傍晚六七点袅袅的炊烟,木柴噼啪声,浓郁香甜的柴禾燃烧气味;仿佛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肩膀,外婆家的棕榈床,自己的胎记;仿佛藏在红木箱里的透明玻璃弹珠,每天准时上演的中央一套动画城栏目,仿佛表哥的课本,被你偷回家。
它们异口同声,不谋而合,心心相印地将你往尘世上拉,使一双轻薄瘦弱的脚,牢牢踏在泥土上。
你感激那些让你获得安宁信赖的人,与物,像感激拂堤杨柳满城醉的春风,像感激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月下的春江,像感激年年知为谁生二十四桥畔的红药,像感激东风无力里终究郁郁落下的纸鸢。
它曾让你笑得不知多么欢,它曾让你眉目深深浅浅不知怎样的如画,它曾让你凝眸,蓄着不知怎样的烟波。
彼时,真正一笑是一笑的好看,一嗔是一嗔的缱绻,一句是一句的回环,一念是一念的温软。
但你终究醒来,发觉对面已腾空。咖啡已冷,灯火阑珊处,从此再无那人。
你想到从前,遥遥远远,缠缠绵绵,不知哪一朝,哪一年,哪一月,有“鸡升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有“雪上空留马行处”,有“斜晖脉脉水悠悠”,自从“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所以“无心爱良夜”,纵有“明月下西楼”,故事的最后,只剩了“缥缈孤鸿影”,独对那“寂寞沙洲冷”。
张爱玲小说里的男人,幼时捕了一只鹿,生怕它逃走,抱着它在地面打滚,始终紧紧地拥着不放,但他终究倦乏,终究尽兴,终究筋疲力竭。于是他睡去了,醒来,手中空空如也,他哀哀若失,心碎惆怅地哭。
你也曾是斑驳少年,你也曾遇见自己爱不释手,认定世间独一无二的鹿,你也曾将它紧拥,生怕放过,生怕错失,生怕它远走迷了路,但它终有它自己的森林,和潺潺的清泉,你的怀抱不是伊甸,不是迦南,不是水月洞天,不是桃花源。
它来自远方,终将回去他乡。来时春风化雨,杨柳依依,去时水声潺潺,雨雪霏霏。来是一阵风,去也在梦中。
你像一个掉了玩具的婴孩,哀哀地哭,错以为失却了生命中可能受赠于上苍的全部。
好像这世界,从此少了一种声音,一种念头,和一份心情。好像咖啡不再香醇,夜色不再温柔,王菲的歌不再令人着迷。即便有一千一百首《约定》,即便有一千一百个林夕写出“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的情话仿佛也不再动听。即便有一千一百个叶芝在你耳边细语“只我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你也无法感慨回神,你也仿佛三魂掉了七魄。
其实,不是天生敏感脆弱,不是念念不忘,老不识相,不是比别人多一些愁感,只是因为年轻,年轻,所以动辄伤筋动骨,动辄奋不顾身,动辄将一颗心的离去,当作了世界的凋亡。
然而所有故事的结局,也不过尔尔。
咖啡冷了,就倒掉,店铺打烊,就离场,公车过去了,就换乘别的一辆,春天过去了,就去看睡莲,看蝴蝶,看身着长裙的女郎,看短袖衬衫的少年,人儿远了,就把他放在心间,不自作自受地试探,不饮鸩止渴地挂念,不真心假意地揭穿,其实,岁月还是从从容容,山河不惊地过。
只是当时已惘然。幸而终有一天,你老到足以口无遮拦,肆无忌惮打发它作当年,任它再也兴不起今时的风,作不得今日的浪。
故事的主人公再也无甚瓜葛,从无藕断丝连这一说,而那故事分分寸寸,丝丝缕缕却在心间长存。
留下的,也是经过艺术加工过的,只剩值得反复咀嚼的美,与暖。伴着你年年月月,吞吞吐吐,郁郁欢欢,度过无尽沧桑岁月。
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深入骨髓的,抵足缠绵的,朝夕与共的,白头偕老的,是自己,幸好及时醒悟,一切还来得及。
从今,更懂得世间,何乃华丽,何乃金玉,何乃败絮,何乃残机。
于是,水到渠成,柳暗花明,分外懂得如何珍重爱惜自己。也许,这便是谈情的意义。
从此,你不见,你不在,你也在,只是化作了我,我的血,我的灵,我的肉,我的念。
在我深锁的眉眼间,在我寒蝉如哑的喉间,在我风尘仆仆每一次不知何故的蓦然回首间,在夕阳西下每一次静谧的忧郁间,在程英月下一缕消瘦的的箫声间,在郭襄黯然归去峨眉的达达马蹄间,在杨过黯然销魂拍出的一掌又一掌间,不在梅边,却在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