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只有十几岁,有点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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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于梦中坠落,搁浅在冷冰冰的湿床单上,脑子斑斓像樱桃浆爆炸,血淋淋甜腻腻地舔他头盖骨。白兮兮的阳光赶他去洗漱,期间困意几番将他脑袋按进水池,一撮小鬈毛湿趴趴,像条溺水小奶狗,幽灵还黑压压窝在威尔光额头上。他想起夭折的睡梦,想起骨髓里结冰的穿堂风。
门铃嘎嘣嘎嘣响了起来,早安,威尔,笑眯眯的汉尼拔拎着两个人的早餐,一如往常的衣冠楚楚,照旧宽容他的不修边幅。扑面冷风掴醒了威尔,餐盒里漂亮炒蛋开出金黄的脂肪花朵,奶白蒸汽裹挟着盐巴香,扑簌簌落在他惺忪的胃前。电视里播报晨间死讯,缺了脾脏的女孩儿狰狞鲜亮,被暴戾艺术改造得比生时美丽,他对着碎肢体咬下煎香肠的头,油津津的脆响,裸露的嫩红肉在口腔里颤抖。他烫了舌头。汉尼拔体贴地给他倒一杯牛奶,腥奶脂温润地摩挲着柔软的悬雍垂,在威尔的喉咙里消失得干净又圆滑。
两个人一块儿冒着冷风上学,冬天阳光是惨淡的白,灰扑扑的热度在威尔眼皮上不安地跳动,像中了死邪的瞎兔子。他把这感觉同汉尼拔讲,年长的男孩调侃他敏感,安抚说是给早上的新闻吓的。瞧瞧,空气里还是股砒霜和焦油味儿,玛丽安娜还是偷偷摸摸在右边第二个窗口那儿看他们,克劳福德太太送的围巾闻上起来还是漂白剂和安息香,除了一桩几光年外的谋杀案,哪有什么不一样?威尔眨眨眼,臆想中的兔子渐渐安宁了下来,什么都是一样的。可是,他说,温斯顿呢?
他们在学校附近一个巷子里找到了温斯顿,小狗蜷缩成脏兮兮的一团气息奄奄,嶙峋皮肉上翻出血红色花瓣,裸露的粉红色细胞没干透,在凛风里哗啦啦掉冰碴子,血腥气里掖着点新鲜的甜。威尔,威尔,你还好吗?威尔傻傻地站在那,不摇头不吱声,那伤口鲜红鲜红的,青白的断骨头颤颤巍巍伸出来,吓得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不敢触碰,被另一个人温热的掌心包容地捂住,汉尼拔问他,威尔,你想拿它怎么办?
我不知道。
温斯顿是你的朋友,威尔,而你是我的朋友。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都会获得我的支持。汉尼拔把他的手捏得发白,坚硬的薄茧咬着威尔的指腹,颤抖如蜷着心跳,看看它,威尔,你想让它解脱吗?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小狗哀哀地看着他,眼皮蜷起又疼痛地睁开,是睚眦的草芥,几乎要淌出血来。威尔想使劲摇头,仿佛被勒住咽喉,呼吸的是火,嘴唇翕动如筛糠,被逼着承认了出来。请帮帮我。他嗫嚅着,舌头上的烫伤洇开苟延残喘的苦。它没救了。没救了。
好孩子,威尔,闭上眼睛好不好?威尔?
温斯顿在他的手心底下剧烈地颤抖,一下一下像左心房地震,威尔顺从地闭上眼睛,陷入安全的黑暗里。刀划破法兰绒的声音听上去迟钝又遥远,他张张嘴,冷风像刀子割进了气管,喉咙里碾转的尖叫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掐死了,喷泉如生命奔涌的声音,在黑暗里生生不息地流淌,在潮湿的眼睑上投下窒息的阴影。他感觉自己是一片摇摇欲坠的帆,几乎要被臆想的疼痛压垮,却偏偏靠了汉尼拔这处岸。
威尔是个坚强的孩子,但以后不要再给流浪狗取名字啦,它们的灵魂太野性,没法给一个名字拴住呐。汉尼拔的声音是温温和和的,吐出来的字是凉凉的,好朋友之间才需要名字,威尔,现在我们去上学好不好?滚烫的眼泪砸在威尔冻僵的手指头上,像泡腾片融化血沫,粘稠的滚烫沉甸甸地糊在睫毛上,像趴着个沉默的幽灵,亲热又温柔,在视网膜上烙下一个血红的太阳。他动动嘴唇,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
威尔掉出一个鲜红的梦,罂粟花似的热腾腾,掺了蜜、盐巴和粗砺的海风,呲着牙要咬他的手指头。窗外阴森森的月亮看笑话般看他盗汗,梦境里的失重感仍蛰着威尔的心脏,他余悸未平,不知道怎地觉得有什么要紧,披了件外套跑到黑压压的夜里去。刺喇喇的风吹得他脑子缺氧发烫像根欲裂的弦,他一口气跑回白天的巷口,猛地踩到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脑门磕进一片热烘烘的沼泽,正对着张血肉模糊的脸。
晚上好,威尔,做噩梦了吗?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乱跑的时候啊。
汉尼拔披着凉凉的月光,手里捏着把红白刀,扯着那东西的头皮凑近威尔,来见见我们的新朋友?不过是个坏孩子哦,捅了温斯顿七刀,(威尔瑟缩了一下脖子)但虽然装满了坏水,却意外地有颗漂亮的心脏呢。威尔,你这么聪明,会理解的对吧?把他坏掉的部分摘除,让他变成一个更轻盈、更完美的人,很有成就感吧?看看这颗心脏,还是热乎乎、血淋淋的,一个浅薄又脆弱,却再也不能撒谎、不能作恶的小东西,你要看看吗?来看看吧……啊,抱歉,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现在是两点十四分,好孩子都在外婆的温柔乡,你却选择了只身到地狱里来。威尔,你可真让我为难,不听话的孩子应该受到惩罚,可看看你,聪明,年轻,心肠柔软裹着天真欲望,不善撒谎,眼睛好看,是个多么让人偏爱的存在啊。威尔,你总是叫我惊喜,没了你整个世界都要无趣得多啦,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威尔,你会保守朋友间的秘密吗?我该杀了你吗?威尔,你要怎么办?
你不会杀了我的,汉尼拔,今天晚上的你尤其不会。你该多么孤独啊,现在我明白了,你没有朋友,友善之人只对你浅薄的影子着迷,却把你真实的自己挤得日益稀薄、暴虐又隐秘;犯你之人被你拆入腹中,成为艺术、爱与美的牺牲品。你扮演上帝,你目空一切,没人和你站在一样的位置,世界对你而言只是食品和乐趣。我真可怜你……但你想跟我成为朋友,不然你也不会引领我至此,你重视我,是因为你看到了一段平等友谊的可能性。汉尼拔,你到底还是凡人,你渴求自己没有的东西,你才是个孤独又贪心的孩子,但痛苦与不幸不会洗去你的罪行。成为朋友?我恨你,你是个恶劣的魔鬼,你拖我至此,让我看见这些会毁了我的东西,让我亲眼看着我的未来被自己的理想和欲望撕扯破碎……但这也是因为我不得不爱你,你满手血腥,却盖不掉身上的人性,拥有比谁都炽烈的痛苦与感情,追求比谁都疯狂的美丽与极乐。
汉尼拔,我的答案是没门,可我已经看见了,我会矛盾至极,我会迷悯逃离,我甚至会想杀了你,但我永远无法违抗你。而你却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把你拉下神坛。
威尔觉得声音如蛾子般颤抖,汉尼拔的手轻柔地环住他,热热的刀子硌着脊梁骨,他滑入一个血淋淋的拥抱。威尔慢慢攀住他的脖颈,他摸到的是赤诚的心跳,是罪恶之源,是深海、岩浆和硫磺之咽喉,要在他指骨底下傲慢地燃烧。威尔凑到他耳边。
我做了一个梦。
汉尼拔吻他,滚烫如香料溶血,是冷刀子淬火的余烬。他舌头灼痛,吞咽唾液如流火,暴躁、滚烫、生机勃勃,叫他又甜又痛,被薛定谔掉般半死不活。他在他的亲吻下颤抖,嘴唇安静如火焰。威尔又看见那个血红的太阳,在视网膜上滋滋作响,烧得他视线里一片掺了蜜的红,灰烬扑簌簌蜷伏在身下,温热,懦弱,成为一座玫瑰色的鲸落,赤裸而鲜活,如吻,如荒凉篝火。
他说:我们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