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实际上死着,但首先是以沉沦的方式死着。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人生中最令人喜悦的是新生,最让人恐惧的是死亡。新生的喜悦不必多谈,新生是新的,是有希望的,是父母生命的永生延续。死亡的恐惧却是复杂的,死亡是否是苦痛的,死亡之后是否还有再生的可能?对死亡,我们持续处于未知。唯其未知,才给人无端莫名的恐惧。或者更准确地说,对死亡的恐惧来自于已知和未知的纠缠不已。人皆有死,对死我却始终一无所知。
在各文明的神话中,死神都是阴沉诡秘的,黑色是它们的主打色调。古希腊的哈得斯深处于昏暗的冥殿之中,有凶恶翻涌的冥河将其与人间的生相分隔。古埃及的阿努比斯,有着胡狼的头颅,握着死神的镰刀,从一望无际的令人绝望的沙漠中旋起,在携了人的灵魂后,又在沙中旋去。
一切复归平静之时,只有生命逝去,而沙漠一如既往。
相比较之下,中国本来的最初的关于死的神话要落后得多,但也豁达得多。人死后,魂归泰山,一曲《招魂》无论从哪里来,都可响遏行云,指引泰山下的魂魄回归故里,接受祭飨。后来佛教的地狱在中国广袤的地下生了根。它的十殿阎君、十八层地狱将死的神话演绎得更富活人的气息,然而依然摆脱不了凶恶和阴暗的本质。它的演化的土壤,无非就是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再加上对现实的不满,两者的糅合贡献出了对地域的想象。
未知总是能借着想象的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越高越远超出目力所及,也就越需要想象。但并非自古以来的对死亡的看法都是恐惧,宗教的和哲学的,就各自有一套对死亡的摆脱和超越。
天堂和天使从来就有,和人间的联系似乎要到了耶稣基督时才变得紧密,和死亡的联系也紧密起来。因耶稣的牺牲,换来人们去除原罪的康庄之路。只要信仰他的道路的人就会得救,就会得升天堂。但无论如何,这总还是死了的。就像佛教的因果轮回,好的人虽死了,却可跳出轮回,登入无上极乐净土。此时,死亡的不可怕,不是人真的超脱了死亡,只是死亡之后有了一个可知的归宿罢了。
哲学的探讨就复杂的多,也精致的多了。柏拉图教诲我们哲人是不畏惧死亡的。因为哲人的生命,是思的生命。思是灵魂的功能,灵魂不灭,思不停止。灵魂不灭也是上面说的基督教和佛教摆脱死亡的理论前提。柏拉图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是一位像亚伯拉罕、摩西那样告诉你如何信仰的先知,他是引导你思索的爱智慧者。
事物经常从它的对立面中产生,好产生坏,旧产生新,自然地死产生生,而生产生死。朴素的辩证法的使用,对立的生成和转化,对于国人来说是毫不陌生的。我们会有一刻半刻的动摇,对柏拉图所说的深信不疑,尽管他的前提并不一定是绝对正确的。
人的灵魂需要寄居在身体之中。活着是有灵魂,死就是灵魂的脱离身体。那么,灵魂能够存在于哪里呢?除了身体之外,别无所藏。所以,灵魂又一次到了身体之中,又有了生。这是柏拉图给出的另一个论证,但灵魂果真不灭吗?这个论证不是假定着灵魂不灭才是有效的吗?
对死亡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我们努力用想象、用信仰、用理性让这未知变成值得相信的已知,借以克服我们对死亡的恐惧。“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气壮山河、直冲霄汉的无惧于死的豪言看来不过也是借着对来世的期待来安慰现实的悲哀。
鲁迅怀着悲痛和愤怒的心情写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想真的勇士必然也敢不做自欺欺人的安慰,而是坦荡地直面冰冷的死亡。面对死亡,我们愿意选择向死而生。
海德格尔的哲学艰深,却始终不离开对人的生存问题的关注。他在《存在与时间》中阐述了死是一种存在可能性,人的存在就是向着这种可能性而去存在。但这却绝对不是说,人会为了实现这种可能性而去自我了断。
这种向死的可能性是思想中一种沉潜,它就像一个倒计时器,不过是提示我们数字总有归零的时候。在这有限的分秒中,做更多想做的事情才是我们说的向死而生。
无论是历史还是当下,总有一些人把死的可能性在自己的思想中隐匿起来。不是说通过苦思冥想、瑜伽坐忘去忘记死亡,而是其它事物的凸显,自然让死亡变得暗淡无光。海德格尔举的例子很有意思。我们当下处在一个房间中,有桌子、椅子、床、书架、壁画等各种事物。当你一门心思地伏案写字的时候,无论是书架也好,床也好都不会出现在你的头脑中。如果它出现了,表明你已经分心了。伏案写字由凸显着的变成了沉沦着的,书架却由沉沦着的变为凸显着的。
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死亡已经沉沦。我们不会对死亡做任何的思考,甚至都不会想起死亡二字。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或许才真正明白越忙的人越没有对死亡的顾虑。越专心做事的人,越不会为畏惧死而踯躅不前。
向死而生的人不需要过人的勇气和胆略才能超越死亡;向死而生的人也不需要无边的幻想和希冀才能克服死亡;向死而生的人同样不需要宗教的信仰和哲学的论证去忽略死亡。对真正向死而生的人,他只是釜底抽薪般地消解了整个超越和死亡的命题,死亡本身已经不会凸显于他们的认识域。
我希望当下每一个畏惧死亡的人都能够明白向死而生的真谛。行动起来,忙碌起来,用专注的光辉去涤荡死亡的阴霾。大踏步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了空虚的袭扰,变得充实起来,也就不会给死亡的灰暗以渗入人生的可乘之机。
既然死亡永远是我们的归宿,何不坦荡荡地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