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写过一篇中篇小说“麦秸垛”。我记得写的是一个女人的波折命运。
我要写的麦秸垛,却是童年的记忆和童年的欢乐。
童年记忆里,每年约到了九月,村里的麦子就都收割完毕了。麦子脱了粒,后山坡下便堆起了几个金黄黄的麦秸垛。那个时间,是故乡的秋了。
在小孩眼里,那麦秸垛有高的,高的就真的很高很高,走近跟前,看不到垛顶,只能看见垛顶上的几朵云,和垛顶上挨着蓝天飞来飞去的一群麻雀,偶尔也有南飞的大雁路过。
也有矮的,稍稍远看,就像老大老大的,金黄的馒头。总幻想着,这要是真的香喷喷的大馒头,该多好。饿了,就来掰几口吃,总比回家喝那稀溜溜的小米汤或黏糊糊的玉米粥强啊。
儿时,从有了淘气能力后的每一年,一到麦秸垛高高码起的时候,我,还有村里的小伙伴,就有了玩耍的新场地。
白天,那几座高矮不一的麦秸垛垛,是孩子们最欢喜的去处。要是不愿意跟爸爸妈妈去地里捡麦穗拾黄豆,孩子们就会跑到麦秸垛偷懒,扒个窝缩进去,可以睡个大觉,爸妈找都找不到呢。
当然,围着麦秸垛玩耍,才是最有意思的。而最乐此不疲的,就是爬垛。我也喜欢爬垛。
只要有一个小伙伴来喊我去麦垛玩,不管是午前还是午后,我就想办法躲过妈妈的眼睛溜跑了。一旦被妈发现,我可能就被她限制了。要么帮她烧火煮饭,要么就得帮她干其它活。有的时候,连鞋都顾不得提好,趿拉着就跑。往往,我后面还会跟来笨笨的妹妹,要是把她撵回家,她要告状我也不好过。没办法,就恶狠狠的喊她一嗓子:快点走,笨蛋。
麦垛从秋垛起,到矮趴到消失,要经过大半个冬天呢,所以能玩的时间其实有四个多月呢。但一场大雪后,爬垛的乐趣,就渐渐的淡了。
那是哪一年的秋?有点记不清了。反正那是我跟麦秸垛玩的最快乐的一季。新麦垛一垛起时,大白天,麦垛周围大孩小孩的嬉闹声就不绝于耳了。深秋的太阳照在垛上,暖烘烘的。这时,大棉裤棉袄还没穿上身,爬垛很灵活,经常会爬的大汗淋漓。笨一点的如我,大高垛是爬不上去的,大多时候是爬馒头状的矮垛,一样好玩,爬上去,再滑下来,乐此不疲。
但看着一些像灵猴一样的孩子,尤其皮猴般的男孩,是能爬上高高的垛顶,在垛顶自由弹跳。还用手拢在嘴巴上,不是打着响哨,就是学动物叫,那个爽劲!我在垛下羡慕的望着,心想,站在那么高的垛顶,是不能看到南山的南坡呢?还能看到临屯吧?能摸到白云吗?麻雀会不会扑到脸上呢?是不是还能看清大雁的模样呢?
好奇心重的时候,我也试着爬高垛!但麦秸太滑了,而且高大的垛一定比矮垛陡,爬不到一半,就会出溜下来,然后再爬!有时力量用不好,便中途打着滚掉下来。有时觉得自己马上就到垛顶了,可还是失败了。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伏着滑下,这种感觉也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好在,对小孩来说,麦垛尽管看着高大,但麦秸却是又滑又软的,所以从没伤到我。有时滚下来刹不住自己的身体,就会滚到离开麦垛好远,然后就有伙伴笑话我,引起一片笑声。我从没讨厌过这些男孩女孩笑话我。
爬垛爬累了,我们就会在垛下偎着晒太阳,或多扯下一些麦秸,把自己都放躺了,感觉着比大炕要柔软的舒服。互相叽叽喳喳地、一惊一乍地、讲着大人讲过的妖魔鬼怪的故事。躺够了,坐够了,爬起来,继续玩。有时,还会绕着几个麦垛跑圈,互相追赶着玩。那脆脆的欢笑声,盖过了村里的鸡鸭鹅狗叫,也盖过了在地里拉秋的牛马骡子毛驴的嘶叫。惹着路过的大人都羡慕我们这些孩子。感叹着说,做小孩真好,啥都不用想,不用愁,就只管傻瓜一样的淘气。
那几座麦秸垛儿,仿佛就是个大磁铁,天天吸引着村里的大小孩子。
终于有一天,我也爬上了最高的大垛顶。
那天我是下了决心要爬上去的。因为我发现,那座大高垛的西北面,坡度比哪一面都缓,应该好爬。所以那天午饭后,我就脱下了打着补丁的红秋裤,只穿了外裤,趁妹妹没注意,赶紧往后山跑。空荡荡的裤管,虽然感觉冷飕飕的,但却让我觉得身体轻盈。我跑到后山,发现竟然一个小孩都没有,这可把我乐坏了。很多孩子一起爬,左一晃动或右一晃动,就会影响你爬上去是否顺利。即使爬矮垛,也经常是没等爬上去就晃滑下来。一个小孩都没有,是多好的机会!
那天晌午,在我儿时玩爬垛的记忆中,是第一次爬上最高的麦秸垛。尽管找到了缓坡面,但还是努力爬了好几次才成功。那一次,我终于站在了高高的垛顶上!战战兢兢的。其实垛顶立五六个小孩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也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高处,以前没有过高处之上的感觉,所以紧张。
当我放松下来后,我开始感觉曾经想象的一切。果然,高处看的远,看见邻村了,甚至还能数清楚自己的村子,房顶长了多少根烟囱,还能数清有多少根烟囱正冒着炊烟呢。虽没看见南山的南坡,但看见了南山的山顶!也真的感觉到离蓝天很近,白云就在头上,仿佛触手可及!麻雀来来回回的飞,并没扑上我的脸,看到一列人字形排队的大雁,却没看清它们的模样。但仿佛比在地面看要大,叫声也清晰一些。我好奇的感受着高处的景致,眼睛四处的巡视。
我也试着弹跳,跟跳家里炕上的被垛一样,但不敢大声喊叫。再试试躺下,又使劲用身体左拱右拱,拱出个能陷进身体的窝,然后心神就完全放松了。就那么躺着,感觉好奇妙。只移动着眼球,看瓦蓝瓦蓝的天空,坠着几朵云在我眼前飘飘悠悠着。左右又是模模糊糊的黄胧胧的麦秸,仿佛我就是一朵能仰望天空的葵花,那感觉很奇妙,又有点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那天午后,阳光好,躺在麦秸垛上,却没有一点深秋那种冷的感觉了。直到耳边传来小孩的吵闹,我才一骨碌爬起来,站在垛上大喊:你们看,你们看,我爬上这最高的垛啦!却引来下面的几个男孩冲着我喊,你嘚瑟个屁,这还不容易啊,看我们的!没一会功夫,这几个淘气崽顺着不同方向,就爬上垛顶了,然后乱跺脚,使劲弹跳,我感觉这个垛快被他们跺倒了,吓得我便赶紧闭着眼,出溜了下去。
至今,对那次爬麦秸垛的感觉都还在 时隔快五十年啦。
随着天气渐冷,那高高的麦秸垛在变矮,馒头般的麦秸垛在变瘦。而玩耍的孩子变粗壮了。那是因为棉袄棉裤都穿上身了。女孩围上了五颜六色的围巾,男孩也戴上了帽子。依然会时不时的去麦秸垛玩耍,但很少爬垛了。
麦秸垛为啥变瘦变矮了呢?原来,它是被家家户户的灶坑慢慢烧了,好像也会变成牲口的饲料。直到冬末,就再也看不见它的踪影了。
当周围的山,树木,都光秃秃了,没有了颜色,村里就只剩天空,麦秸垛和孩子们,还带着色彩。站在山坡下,望向山坡,那明净的蓝,那金黄的麦秸垛,还有点缀在麦秸垛周围的五彩的孩子们,让人感觉这已经荒芜的村庄,还在开着一朵美丽的花。
只是,穿上棉袄棉裤的我,无论怎么努力,都爬不上麦秸垛了,就连小垛爬起来,也费劲了。
一场大雪后,孩子们的欢闹便消停了。披着白袍的麦秸垛显得很寂寞。只有麻雀经常和它唠叨着冬天的寒冷和饥饿。
路过的牛马羊偶尔也会驻足,借它的躯体,抵挡凛冽的寒风。
多少个这样的深秋里,那矗立的麦秸垛啊,它哪里知道,它给村娃们的童年,制造了多少的快乐啊。垛起垛又没了,也只有童年的我们,才会在意它,把它当成游戏中的伙伴,跟它嘻笑打闹,仿佛它是有生命的有情感的存在体。而大人们,只能从它那感知着麦子曾丰收过。
不记得具体在哪一年,生产队解散了大合作化体制,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两种生产模式,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一种是永久的消失了,一种是持续的开花,直开到现在。
而麦秸垛,随着大集体的解散,便在记忆里消逝而远去了。从那以后,村里的后山坡,再也没有那金黄黄的麦秸垛,巨人般的站立着,迎候着村里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