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了多大岁数了?她自己已经是弥留之际,所以想这个似乎也没有多少意思。在这间充满屎尿味道,阴暗潮湿的土坯屋里,她看到了些什么。看见自己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前?死去的老伴坐在原来的正对堂屋门口条几两旁的右边那把椅子上,直直的往外看什么。和没死之前一个样,好像比那活着的时候还精神不少呢。
她想坐起来仔细看看,可是身体怎么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除了自己还能自由的想些什么她现在一切都做不得主。她似乎也知道看到老伴坐在那里是幻想或者说是一个梦,可是她仍然为着她能在这件充满屎尿味道,阴暗的屋子里看到他而心生喜悦。只是现在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已经是频死状态,好几天没吃没喝,无人问津。感受到外面太阳透过纸糊的窗子的一点光亮,她微微张开眼睛,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哪里有什么椅子,更没有老伴。她努力的往外出了一口气,这也要费好大力气的。粗略一算自己在病中挣扎 快一年了,这样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这些日子她是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去年年前的自杀行为。用自己那个扎腰的布条子勒住自己的脖子,没死成。那时候瘫痪在床,连上吊的资格也是没有的了。后来又把自己的鼻孔,嘴巴里全是塞上卫生纸。也是没死成。拼命从床上掉到地上想摔死也没死成。最后也想明白了,这阎王还不想收,就在这再赖上一阵子吧。她已经没什么可以期盼的了,除了等着阎王爷来收自己这条命,她真的没有什么想要期盼的了。
她在床下待了整整一天,三儿子过来给她送饭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他还是算有孝心的,知道隔几天来看她一次。虽然这个儿子不争气,当了十几光棍,最后和堂兄的一个寡妇成家了。不争气归不争气,他总还是有孝心的,他还来看看她,若人死后真的能上天堂下地狱,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去那里,至少该在地下多疼疼这个生前不怎么待见的孩子。
她心里知道三儿子日子过得不怎么样。过得不好又能怪谁呢?自己没什么本事养活自己,还整天想着赌博。唉,现在心里想这些也没有用了,自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是谁也管教不了的了。就是自己还能说话又能管教得了谁?老三是跟着人家过日子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他不能把自己接过去也不能怪他。想到自己现在一个人躺在这件屎尿味道浓重的屋子里等着死,心里真是凄凉。她一生活了多少岁了?她现在倒是想算一算了。
前两年过的73大寿,现在至少也该75岁了。75年真不短呀,往前想少有悲伤的事情,往后想全是悲伤的事情。她嫁给一个还算有些能耐的男人,当过兵,还当过生产队队长,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年轻的时候就是守着孩子,守着丈夫一日三餐,春耕秋后的过。大家都是这样过,她也没觉得比别人差在那里。反而还觉得自己丈夫是生产队长,脸上还有光呢。只是现在再想也没用处了。她还是一个人躺在这间屎尿味道弥漫,阴暗潮湿的土坯房子里。
后来大儿子、二儿子、女儿都成婚了,按理说帮衬着孩子们把家过起来自己也是享不清的福。农村人图个啥,不就是一辈子平平安安子孙满堂吗?
大儿子结婚了,娶的媳妇儿不错,两口子也都很孝顺,可是没过几年,这老大生病死了。老大媳妇改嫁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得靠他们老两口养着。这孩子也还算听话,上到初中就辍学出门打工了。这一出门也就算是把这孩子给毁了,一年到头不回家,听说是加入了什么传销组织。她真不敢相信,她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那里懂什么传销,只知道这是很吓人的很坏的东西。孙子有时候也回家,也来看看自己,她一多问些什么他就不耐烦。前四五年还带着自己的媳妇回家来,那时候她还硬朗。现在有两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这孩子过得怎么样了。她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孙儿。可不知他是不是也会想着她这个奶奶。
太阳光渐渐西斜了,太阳光从门缝里都能跑到她的脸上。她皱了皱眉,费了些力气睁开眼睛。那眼睛张开的宽度都看不出是睁开的。嘴巴在蠕动,她现在已经连一口唾沫都没得咽了。不知道今天她三儿子会不会来看她。转动眼珠朝隔床有段距离的黑漆木桌子看了看,上面放着一碗菜。还有一个上面全是茶锈的玻璃杯子。她的意识想去拿起杯子喝口水,可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听她的话。桌子后面还有一些能即食的小面包和酸奶,这都是外孙女给她买的。
想起这苦命的孩子她心疼也欣慰。她女儿当年嫁的男人是个有精神病史的人。起初媒人没说后来结婚后,姑爷一犯病总是打她闺女。后来有了孩子,一儿一女按理说日子也该好过了。可是这个姑爷呀,动不动还是打闺女。终于有一天,他们村里的一个本家来送信。她闺女喝农药自杀了。那天她在院子里除草,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前的牵牛花开得正盛。听到这个消息,她突然眼前一黑,再睁眼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闺女了。
二十年过得这样快,外孙女当年还没上小学,现在她孩子都有了。这孩子比自己的孙子疼自己多。三个孙子赶不上这个外孙女。这都说老娘家的狗,吃饱了就走。她对于自己的这外孙女很是欣慰。外孙女常来,知道她下不了床,做不了饭,就给她买些能方便吃的东西。还帮她洗洗脸,擦擦身子。她都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道了。这间屋子屎尿味道太大。每次外孙女来擦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脏,她抬起自己的手已经看不到皮肤的颜色。
这还能不能看孩子一眼?她心里在想这个。这孩子每次来总得忙活一阵子,她的眼睛真大,像她妈妈。她姥爷也是那样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真是好看。外孙女的女儿也长得像她,那小丫头现在现在还不叫老姥姥,也不知道能不能听不到那小丫头叫自己老姥姥了。
自己的曾孙子倒是会叫老奶奶,可是总没听见他叫过,也很少见他。他们一家子,唉。想到她的二儿子,她心里的伤心难过用语言用任何能表达的都表达不出来。
她和老伴这一生最疼的就是这个孩子。他也是所有的孩子里最不孝顺的一个。他对待自己的娘,唉,真是想起来让人心伤的都麻木了。她真是想不到他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娘。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老话还真不是白说的,自打他成了家,这儿子,唉……
他不管他老娘的死活。娶了个能说会道的媳妇,生了两个长相俊美的孩子,日子过得也红火。现在这两个孙子都成家了。大孙子现在都有孩子了。儿媳妇总是给她的儿媳妇说自己对她有多坏,自己做人多不好,家长里短的时候还得拍着手骂上两句。这世道,现在的儿媳妇都能骂婆婆了。这世道,唉……
老了不中用了,还不如条看门狗。她心里想着眼里淌下泪来,顺着眼角往下流能微微的感受到一股子凉丝丝的。再睁眼,只朦胧的看见太阳留下的一片云霞,又要黑天了。这充满屎尿味道的屋子,潮湿阴暗的屋子,要彻底进入黑暗了。她深深地往外吐了口气,“唔~~”好像黑暗中鬼魅的叹息,她自己也觉得吓人。今天她没看到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过了今天还能看到吗?她又在想那些难过的事情了。
去年自己瘫在床上,本来一开始是住在东边的院子的。后来二儿子家的老二要结婚得盖房子,就把她撵到这个自从老伴去世后就没再有人住过的危房里。这个土坯屋子从她大儿子年轻时候就有,多少年了,大孙子都三十多了,这屋子至少也得三十多年了。这个胡同里没有几个人还住这里,加上她就还有两户。起初刚住到这里的时候,四周围都是杂草,梧桐树,半夜里虫鸣猫叫让她这个老太婆睡也睡不着。她想着自己要是死在这里恐怕也没人知道。
以前看电视上,说有人死在屋里都臭了才有人发现。还有的被老鼠吃掉了,夜里听见沿着床边跑的老鼠她都害怕。听着房梁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老鼠“吱吱吱吱”的叫声她就不敢睡觉。她怕自己死无全尸。
孙子结婚那天按理说得去把她接过去吃顿饭,见见新媳妇。她心里还期待着呢。记得上次侄子家的儿子结婚,还把她这个老太婆接过去吃了一整天。自己家的孙子更不用说了。她等呀等,等到天都黑了,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到晚上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她听见老鼠爬上桌子在偷吃自己外孙女给自己买的吃的。她伸过手去使劲拍桌子,那老鼠都不怎么害怕她了。静一会还是继续“吱吱吱吱”叫个不停。一阵脚步声和开门声把那群老鼠给吓跑了。
她躺在床上装作已经睡着了。是老二,她听脚步声音就能知道。老三走路笨,经常拖地。老二走路轻。她听见他把一个碗放在桌子上,拉开了灯。“娘,给你送了点肉,你要是饿了就吃吧。”他说完有倒了杯水放在一边,一阵脚步声,一声“吱呀”的关门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之后这里又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她睁看眼,看了那碗混着丸子,排骨,鸡肉的大杂烩。坐起身子拿过筷子,捡了一块放到嘴里,冰凉冰凉。凉的她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就算是邻居家里孩子结婚,也不会给她送这样的杂菜。她嘟囔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起来。也就是那晚,她开始筹划着死,快去死。死了一了百了。无奈阎罗王不收她,侄媳妇说,“在这世上还没有受够罪,也别瞎想了,活一天是一天。”
有儿子在身边,再不孝顺,其他人外人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多做些什么。那些侄儿,侄媳妇来看她的时候,不是买吃的就是端屎端尿,这些是自己的儿子儿媳妇都没有做过的。那些来看她的亲戚有时候给几百块钱,钱是一份心意,可是对她却没有什么用,自己不能行动也不能花。这两年国家给一些养老补贴,她不能动,钱都是二儿子家领的,她一毛钱也没见着。除了这个钱,还有大孙子和她的几亩地都是二儿子种着的。每年的小麦补贴的钱她也没见着。老二看见抽屉里有点钱就收罗走了。她自己该有的钱一分也没花她身上,年前生病打针花了几百块钱,二儿媳妇整天骂。人都说养儿防老,她这一辈子养了三个儿子,这临了临了就过这样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不能由自己了。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前越来越黑。她真累,自己还不能睡,不能睡眼睛也睁不开了。她感到一道光刺眼,睁也睁不开。听到儿媳妇的那快速夸张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绕,她心里害怕她。“我去那边给她拿衣裳,你在这里看着啥时候死,死了给我打电话,我再过来。”说完这句话,她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婶子,婶子……”侄子媳妇在她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她努力的张开嘴想回应,什么也说不出来。“婶子你渴不,渴了就点点头。”她渴呀,确实很渴,她的嘴里干的连口唾沫都没有了。她几乎使劲全身的力气动了一下自己的头。
侄子媳妇起身端了端暖水瓶,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二哥你用热水壶给婶子烧点水喝,她都快不行了,让她走的自在些吧。”
他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从外面的桶里灌了些水。这水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喝。他坐在一边等着水开,好像也在等着娘死。侄子媳妇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擦身子。人要走了,得体面些,这样的事情也总得有个人来做。水烧开了,他把水倒进一个上面有黑油垢的白瓷碗里,拿着一个不锈钢的勺子去喂她水。
滚烫的热水他舀起来就往娘的嘴里灌。她紧闭着眼睛,脸上露出极痛苦扭曲的表情。不多久……她恢复了脸上的平静。她不再需要水,不再需要亲人,不再需要世人所想要的一切物质与感情……
那是麦收前的一个快黎明的日子,她带着儿子给自己的那一口滚烫热水的最后痛苦离开的这个凄凉的人世。她死后,知道的亲戚都觉得她是去享福了,真为她的死而感到难过的少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