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离开我已经八年了。他就像山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你以为已经远去，却总在不经意间，忽然在你眼前闪现。让你明白，原来，他从未离开。

伯父性格耿直。他说，年轻的时候，他和别人打牌，对方弄虚作假，他一气之下，从此，不再摸牌。

以前，村里群众集体种地，粮食收归集体所有后，再按人口数分给各家各户。由于产量低，家家户户孩子多，分的粮食都不够吃。大家就只好去犁过的地里找剩下的红薯。但因为那时的红薯都属于集体财产，不允许个人拿回家里。看着别人家去拿，伯母带着十几岁的我爸，也去地里找红薯，被伯父发现，觉得自己这个生产队长没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就在地里撵他们。伯母对爸爸说：“你往北跑，我往东跑，看他能逮住谁！”这样，伯母和爸爸才躲过一顿责骂。

伯父性格暴躁，家教极严。他痛恨赌博，认为是不务正业。偏偏十一二岁的小哥放学后不回家放羊，躲在学校后边的小树林里和伙伴们来纸牌赌钱。有一次，小哥又回家晚了，刚站在灶房门口问伯母要馍啃。伯父一声不吭，拿着长70公分，宽10公分的木板，猛地从后面向小哥的小腿肚砸去。“咔嚓”一声，木板断成两截，小哥还没来不及叫喊，已经双膝跪地，站不起来了。伯母顾不上擦手上的红薯面糊，和寻声而来的二姐一起，两人各架起小哥的一只胳膊，把软面条似的小哥拖到床上休息。屋里，母子三人哭成一团。我在外面吓得哇哇哇大哭，担心小哥再也站不起来，更在心里发誓：以后小哥放学不去割草放羊，狼一群狗一伙儿地疯跑，我也不打他的小报告了。后来，听妈妈说，伯父的四个儿子，我的四个哥哥，只要小的犯错，伯父认为大的没起到好的带头作用，就大的小的一起脱光上衣，站成一排，挨个儿挨揍。

伯父脾气坏，特别是他醉酒的时候。有一次，伯父喝醉回来，伯母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他，他拽着伯母的左胳膊一抡，伯母歪在地上，几个月胳膊疼得系不上扣子。后来，伯父一喝醉，伯母只好让着他，哥姐们更是躲着他。

一天下午，我正在草垛旁练倒立，伯母过来让我去村南头十三爷家喊伯父。十三爷两个儿子成家后要各立门户。“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分家产免不了会有矛盾。请伯父过去调解，事情解决后，十三爷请伯父喝两盅。我走到他家楼门口，就听到十三爷的声音：“今天这事，如果换成别人，解决不了。亏得你了。”进了堂屋，看到伯父满面红光，细长的眼睛半睁半闭，嘴巴凑到十三爷耳根：“这事儿就得这样办，各退一步……”十三爷一边点头，一边递酒盅。伯父接过酒盅，往嘴唇上一抿，“啾”的一声，酒被吸得干干净净，吸得响响亮亮。接下来，伯父舌头好像短了一截，在嘴里直打转儿，说话含糊不清了。“伯，咱回家吧。”听见我喊，伯抬头看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小闺女来了，回家回家。”我上前双手拉他的左臂，他起身时向右歪了一下，我赶紧抽出右手，揽住他的腰，伯才离开椅子，站起来了。我生怕他一栽到地上，头顶住他的腋窝，半扯半扶着他的上身。伯双眼微闭，嘴里不停念叨：“小闺女喊我回家了。我听闺女的话，回家！”回家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还要绕过村中央的大土坑，这里是交通要道，人来人往的地方。我最害怕有人跟他搭话，一搭上话，伯就要停下来说个不停，或者别人一让，干脆就跟着人家喝茶去了，上面的场景可能就变成了回家前的预演。即使我顺利地把他喊回去，伯母和哥姐们往往会一声不吭躲着在一旁，只用眼神向我示意。我给他脱鞋，扶他上床，给他盖被，听他唠叨，直到呼噜声响起，其他人才走出来各做各的事情。自此，去喊喝醉的伯父回家睡觉，成了我的专差。

酒醒后，伯父往往像做错事的孩子，一个劲儿地给伯母赔笑道歉，倒茶端饭，伺候极为周全。后来，伯母的二哥，得了中风，偏瘫在床。伯父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安排在东屋住下，二舅活动少，解不出大便，伯就用手抠出来。一天到晚，擦屎刮尿，没有一句怨言，让左邻右舍大为赞叹。伯母常说：“你伯待人实诚，这点谁都比不上！就是喝酒容易发浑。”

这就是我的伯父。他的七个儿女对他敬而远之；身为侄女的我，却和他非常亲密。他醉了，我搀着他回家；我睡了，他还扯着嗓子喊我起来吃炒鸡。

这就是我的伯父。农忙时，他往往不在自己的田地，他总在为别人排解矛盾，为村里的红白喜事迎来送往。伯母说他是典型的里懒外勤。要不，他70多岁，竟有外村的小伙子提着礼物要当他干儿子，就因为听别人一句话：“你去找赵庄的小郭，他能给你找媳妇！”我和家人暗笑，他真有这样的能耐？他只是尽心尽力为别人办事罢了。

这就是他，有人说他懒，有人说他善；有人说菩萨心肠，有人说逞能好强。

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上中学时，有几次梦到他死了，我哭得喘不过气，直到从梦中憋醒。长大后，可能因为伯好说好笑，能唱能跳，能为别人排忧解难。让我感觉他比同龄人更健康，更有活力，我再也没有做过他死去的梦了。后来，家里发生一系列变故，我把他的沉默当成了坚强。他的突然离世，让我警醒：沉默是最痛的悲伤。

八年了，他长眠，村东头，小桥旁。八年了，我常念，不思量，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