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诗冠名的湖

                      叶继程

    这里所说的湖，是江汉大平原四湖流域仅存的两个较大的湖泊中的一个：长湖。四湖流域因境内原有长湖、三湖、白露湖、洪湖四个湖而得名，其中三湖、白露湖或因淤塞，或因围垦现已不存。《荆州府志》载：＂长湖，在城东五十里，上通大漕河（今拾桥河），汇三湖之水（白露湖、中湖、昏宫湖）。＂长湖原是古扬水运河的一段，三国时期为了战事需要，引沮漳河水设障为险，使扬水运河水面不断扩大，形成了以湖代河的长条形湖泊，自古为荆门、沙洋、荆沙通江达汉的黄金水道。

      这里所说的诗，是公安三袁老三袁中道（小修）那首《由草市至汉口小河舟中杂咏》那首诗:

          陵谷千年变

          川原末可分

          长湖百里水

          中有楚王坟

    这首诗的发现，纯属偶然。

    因偏居长湖一隅，笔者对湖区的历史变迁、文化遗迹、习俗文化等颇为留心存意。成立文字工作室后，又主要从事乡镇志的编纂，更注重相关史料的搜集。某次在荆州区档案馆查阅资料时，我有幸读到这首诗。当时是因为草市、长湖、楚王坟这些熟悉的关键词，让我眼睛一亮，倍感亲切，后来则是诗厚重的时空内涵，让我过目难忘。

    顺理成章，遂产生了探究诗作者袁中道的浓厚兴趣。

    于是乎，我给供职于公安县文联的蓝冰兄打了一个电话：索要袁中道的相关文史资料。一个礼拜后，便收到其寄赠的十数册书籍，皆为三袁年谱、家训、传记等史料，同时还收到蓝兄从微信传来的小修的相关文档。这让我意外之余，十分惊喜。如获至宝，我便开始了检索与耙梳的流程，收获颇丰。之前我对三袁一无所知，再之前，别说中道，更遑论宏道、宗道！作为荆州同乡，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深感汗颜。

      这里略去三袁兄弟发起成立的以公安古名命名的文社一一南平社。其社员为袁氏三兄弟、外公龚大器、大舅二舅、还有父亲袁士瑜。社员聚会谈诗论文、参禅悟道，＂朝夕聚首，谭禅赋诗＂（《游居柿录》卷八），生活情调与艺术雅趣结合，获取清玩清赏的文化精神，体现诗与远方的人生意趣。也略去三袁汇集京师，在草木葳蕤百鸟喧鸣的初夏时节，发起成立葡萄社。在城西祟国寺里诞生的晚明文坛上以文学革新为宗旨的文社，标志着公安派正式登上文坛，公开举起了向复古主义全面进击的旗帜。

    这里不说小修的游记散文所推崇的山水之美：＂至奇至幻，至灵至活，态穷百物，体具七情＂（《琦雪斋集·游黄山记》），在他的笔下，奇异山水宛如绝色佳人:亭立天表，健骨崚嶒，其格异;轻岚淡墨，被服烟云，其色异；玉温璧润，可拊可餐，其肤异;咫尺之间，波折万端，其态异;无爪甲泥，而生短松如翠羽，其饰异。（游黄山记）。也不说他的尺牍散文，坦言尽语，至真至诚，嬉语谑辞，自嘲自侃，真实地袒露自己好恶、怪癖，无情地剖折自己的灵魂，一个撕去伪装的活生生的小修，赤裸裸地从他的文字里走岀来……

    一切略去之后，我们回到＂长湖百里水＂的诗歌。

    万历四十年（1612），中道古稀之年的老父病逝。十二年间，宗道、宏道二兄及老父相继辞世。在经历了人生至悲至痛之后，是年夏末遁入当阳玉泉寺＂逃之山水，可以息业养传＂，疗养心灵之殇。在寂居玉泉山期间，小修对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进行了深刻地反思与解剖。＂四十年内，奔波劳役，己极人世之苦＂，从此，＂繁华之习渐消，清净之乐方新＂，在虔诚忏悔的基础上，对旧我作了冷静冷酷地诀别。

      调整好身心，重阳节后小修出山。随即从草市东安桥启碇出游汉口。

      明清时，草市街南北通透，水陆交通便利。南依荆襄河，北邻太湖港，东十里水路经关沮口出长湖，南十里经沙桥门到便河入长江。商贾云集，舟帆拥挤。＂冲月渔鱽去，鸣榔欸乃多＂此情此景，小修一扫心中郁垒，神清气爽，对山水之美的观照更为深刻了一一

      他感悟到时间与生命的流逝：＂陵谷千年变，川原未可分＂；旷野与视野的空廓：＂长湖百里水，中有楚王坟＂。

    出关沮口，进长湖，青衫飘飘的小修，立于船头：极目楚天阔，风正一帆悬。只见左岸凤凰山上，桔黄枫红，古木参天；右岸襄河长堤逶迤，秋声四起。一鹤排云，群鸭戏水，百里长湖，秋色怡人。中道忽地有些感伤，不禁泪水盈眶。

      他想起了什么呢？

      是想起驾鹤西游的兄长宏道吗？＂少同塾，长同校，以失母单，倍相怜爱＂的兄长，曾在《叙小修诗》这样写他：＂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想起和宏道兄一起恣情山水，诗酒为伴的日子？而今，海己枯，石已烂，斯人远逝也。

    还是想起刚撒手人寰半年的老父亲？想起父亲临终前＂不辍进取＂的至嘱？想起同道好友汤显祖＂楚中才子萧条甚，乞与人间留小修＂充满希望与勉励的诗句？

    还是想起＂舟中裹一年粮，载书画数笥＂，坐＂泛凫＂放舟东下的时光？此东下与彼东下，已恍若隔世。

    我们只知道，1615年秋，中道踏上了北去的旅程，入京应试，成为一名进士，＂了却头巾债＂，告慰黄土下的父兄！

      我们只知道，中道留下的日记《游居柿录》，被视为中国古代日记的巨作与高峰。

      中道乘舟东下。

      这首诗留在了长湖。

      长湖因中道之诗，从此告别了官船湖的乳名，告别了瓦子湖的诨号。

      长者长矣！时空寥廓，诗在，湖在，小修在。

      2021，9，18于长湖匆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