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读几首清明主题的古诗
文/齐凤艳
清明。清,水澄澈的样子;明,日月照耀。最初“清明”表达的只是天清地明的意思。清明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其时间大约在每年的4月5日前后,而这个时候气温、日照、降雨、物候等适宜万物复苏,草色青青,杨柳返碧,春水清澄,正合清明一词的美好寓意。而作为一个节日(自唐代后,清明和上巳、寒食一起庆祝),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承载和承袭的内涵和意蕴是那样的美好,不止踏青迎春,那饱蘸悲伤与怀念的祭祀活动也是美好的。诗歌写作,使我喜欢用品味美的心情看待人类的一切情绪。古代的诗人在清明、上巳和寒食之际又都有怎样的情感和怀想呢?
诗人对自然的体察,对社会人生的感悟是随时随地的,但是在清明这个特定的日子里,诗人的感知和体悟更加明晰起来,写下了一首首感物抒情,描春画思的诗句,使清明富有深情诗意,使季节风华尽显,使生活蕴藉深厚。
第一个讲起的必须是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在一篇纪念早逝的亲人的文字里,我也引用了这首诗。我们初读此诗的时候是幼年(那时我们的人生阅历几乎是空白,很多诗其实是不能够尽解其意的),那时它是一幅画,柳枝婀娜新裁出,燕子斜风语呢喃,儿童牛背曲横笛,坡上雏草方萋萋。而画面的景深之处,酒旗招展,似有醴香飘逸。这幅画里有我们快乐的童年,山野、田地、牛羊。清明时节,万物复苏,我们在春天里奔跑: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春风放纸鸢。我们也会背第一句和第二句,但是,那时的我们不理解不知道不懂得祭扫之人的哀伤,因为我们不谙世事,未经历过人世界的悲欢离合,我们只知道快乐。成长,一定要经历痛苦和哀伤吗?还是痛苦和哀伤本来就在那里,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只不过有的亘古、有的遥远、有的切肤。而那与痛苦和哀伤相伴的死亡,总是激起最痛彻心扉的哀痛。因为,那逝去的,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的情和爱。也许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我们才会用滴泪的心体会这首诗中路人的心事重重,周围雨丝风片中的他的伤怀,他的眉间况味。牧童的稚嫩明快与杏花的故我又将路人的哀愁向春深处推进到不能再瞭望到。
少年与花在这首诗中的可贵之处,在于衬托雨中祭奠归来的人怀思亲人的心绪,更在于他们为这首诗增添了一丝明快。清明时令到了,春天的生机是遮不住的,生命还要继续前行。所以我认为清明这个节气或节日里祭奠与踏青并行有一种生命认识在里面。逝者长已矣,回归大地,大地在春天孕育的生命中有他们的气息,我们在此时祭奠他们,他们就又在我们的心灵中重新活了一次,所以,清明祭奠是复活先人,是寻找根基,让人也像万物一样,在春天找到一年里勃发奋进的底蕴和力量,那纷纷的雨是哀思,也是孕育。
是的,清明时节万物都蓬勃向荣。宋代柳永的一首《木兰花慢》颇得清明景致和民俗: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浇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紺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这首词中,诗人尽显一贯的铺陈之能事,且春光的清明与繁富也为诗人提供了铺陈的前提。一场酥油新雨洗净冬陈,天地间一片晴明与透彻,杏花的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桃花的粉妆山野,香飘川谷。而更烂漫的情景来自于人。佳人折枝在手,面倚花娇,遥望同伴从城中疾驰而来,城门关闭的一刻,千家万户的弦乐之声也飞向郊野。词的下阕写了女子们郊野游玩的欢畅、浪漫。她们是妖冶的,就像这个季节,她们是饱满的,就像雨后春水涨的更加盈盈款款了。诗的最后一句写出了她们饮酒庆祝,一定要尽兴而归。春天的再次到来是值得举樽娱庆的,古人对生命的复苏有多么嘉许,就有多么敬重,这同样表现的也是一种生命意识。
面对一派春和景明,诗人竞相书写满街杨柳绿似烟,画出清明三月天。罗椅的《八声甘州·孤山寒食》上阙写到:“甚匆匆岁月,又人家、插柳记清明。正南北高峰,山传笑响,水泛箫声。吹散楼台烟雨,莺语碎春晴。何地无芳草,惟此青青。”时光荏苒,春又回!漫山遍野随时可见插柳之人,并笑语传山,与水上蓬船飘出的乐声交织辉映。山中天气多变,忽来烟雨也是常有的事,犹添惊喜与怡然,不一会薄云消散处莺鸣婉转,抬头遥望际,草色似又增了一层。诗人们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寻觅画意诗情,感悟一份世俗之外的闲适与从容,为自我营构一个诗意的精神家园。
罗椅和柳永的这两位宋代词人的词中,景物自然展开,人情人性也在景物中归合自然,欢愉享乐,好不快活,这是宋代社会承平,朝野多欢的又一体现;也是宋代文人们以文会友, 诗酒雅集的兴会。但是并不是所有清明主题的古诗都是这样怡然悦然的,有的清明诗歌中表现了君国之忧或寥落失意。比如杜甫的《小寒食周中作》: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将舟内舟外,近处远处的观感,以至漂泊时期诗人对时局的忧伤感怀全部凝缩在内,而以一个“愁”字结绾,既凝重地结束了全诗,又寄无限的爱国深情于言外。
孟云卿天宝年间科场失意后,生活困顿,在一个寒食节他写了绝句《寒食》:“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此诗在写“他乡寒食远堪悲”前却描绘出“二月江南花满枝”的旖旎春光,在悲苦的境遇中面对繁花似锦,写出了“花近高楼伤客心”的另一种表达。以乐景增哀意,这是一种幽默诙谐,是一种含着眼泪的笑。看似轻描淡写,却涉笔成趣,传达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哀。
而我自亲人早逝之后,常常认为在清明节里,留些哀伤给逝者是对亡人的思念与致敬,是对自己的抚慰。现代社会,纷繁瑰丽,人们越来越容易忘记故人了,清明节给予了我们一个凭吊的日子,从而有机会在各种忙碌中抽身回望逝者,我觉得这是非常必要的。这一天读一首哀伤的祭奠诗吧,比如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借诗人的词句表达哀思,深情的思念一次,淋漓的痛哭一场,让个人的情感得以宣泄。于一个家族,祭祀的目的是在纪念亡人的同时让我们更好地生活;是通过对亡人德性和生命的追思为我们的生命找到根基和能量。因此,清明节扫墓祭祀和亲人相聚,实质上是我们生命的“连根养根”活动。正如一位论者所言,中国人的祖先崇拜并不只是追溯到自己的祖先,而是一直会回溯到天地,回溯到对我们精神生命具有重要意义的圣贤。因此,对于生化万物、覆育万物的“天地”和立德立功立言的“圣贤”,是与自己生命所从出的“祖先”同时加以祭祀、加以崇敬的,由此构成传统中国人祭天地、祭祖宗、祭圣贤的“三祭之礼”。这种回归生命根源的“报本返始”的精神,其中所充盈洋溢的“崇德”“报功”的心情,实际上是一种 “责任感”的流露。面对天地而想到创发宇宙继起的生命,面对祖先而想到光大祖德,面对圣贤而想到承续发扬仁道文化,都是责任感的不容自已!
所以,在“清明节”这个中国传统节日,祭奠逝去的亲人时,在旷野回望一次过往的时空,思索一下自身之所由而来,发现自己是时间亘古常青之旅途中的一个驿站;然后怀着由此而生的情怀到春天的腹地游览触摸感知一番,在新的意义上复苏自我,强化生命意识,满袖春风地回到生活中,这就是你我自己在清明节写下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