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十一里
阿嫲在生小姑姑之前,还生了五个孩子,三儿两女,大女儿的年龄已经到了应该成为劳动分子的阶段。因为政策改变,本来鼓励大家努力生产的号角一下子变成了不准再生的画风,然后愿意主动结扎的,就去卫生院结扎,不想结扎的,你生完政策规定的标准,必须得去结扎。
其实阿嫲响应政策,早前已经做了结扎手术,但还是怀上姑姑,怀上姑姑的时候,得了肾结石,经常痛得打滚,喝过很多中药,打下不少石子,疼痛才得以减轻。怀孕期间还得了重度黄疸,整个人都是黄色的,阿嫲说:是一个真正的“黄种人”!眼睛是黄的,脸色是黄的,全身都是黄的。当阿嫲后知后觉自己怀上小姑姑的时候 ,已经3月余,就主动去卫生院要求打掉孩子。但医院的医生,看到阿嫲这个已怀孕三月余的“黄种人”,你推我,我推你,然后很认真地告诉阿嫲:这孩子月份还不够,你过几个月再来看看。我阿嫲听从他们的宝贵意见,回家边干活,边等着。一等到了年底,肚子已经显怀了,公社里有些眼红的人,就去通报领导:英子肚子已经显怀了,怎么都不带她打掉?领导领着阿嫲再去医院,医院里的大多数医生已经陆续回家,准备过年,留下一些小医生在坐班。别人一看领导陪着我阿嫲去医院,也很为难地实话告诉大家: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已经打不得!私底下请领导进办公室喝茶,诉:这女人,怀上三月余已经来过一次,说要打掉孩子,但是您看她的脸色,看她的像青蛙一样的大肚子和像竹竿一样的小脚,这是重度黄疸,要真的上来手术,搞不好一尸两命,他家里人怕会闹得!而且如果出了人命,您这领导不好当啊!
回来的路上,领导陪着阿嫲直达家门口,嘱咐她,能生养就好好生养,其它的事冯管了!临产前一个月,阿嫲已经没有力气下地了,更加没有力气干活,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几乎跟尸挺无差别。一个算命先生径直过来:看着我阿嫲说:这人恶鬼缠身,怕活不久了,一圈孩子都围着阿嫲抱着哭,算命先生被我年少的大姑姑拿着扫帚赶出了家门,样子狼狈,但眼神狠厉且坚定:我不会算错的,等着瞧!这时铃子拄着拐杖,出来了,摸着我阿嫲的细手说:别担心,你还有那么多孩子,我会找人救你的。有时候再大的仇恨在死亡面前,已经虚化得了无踪迹了。铃子拄着拐杖走了,背不再驼着,背影挺拔,步伐坚定,好像一个眼睛明亮,腿脚稳健的中年人。
回来时,她带着一个眼神犀利,颧骨高突,嘴唇偏厚面无表情的老年妇人走了进来,妇人头上围着黑色的头巾,头巾绣着栩栩如生的粉白色坐莲,穿着一个棕褐色的褂子,黑色的棉裤,黑色的棉鞋。孩子们还在低低抽搐的声音顷刻停了,不知是被她的样子还是她的气势吓到了,她围着阿嫲转了三圈,坐在阿嫲的床边,让阿太带着孩子们出去,顺便请人让阿公回家。她摸着阿嫲的手说:“我家世代通灵,我就是我们这一代剩的唯一一个女娃,也是家族里唯一一个通灵人士,我家人帮我算过一卦,我30岁那年会死于溺毙,他们不仅担心我死亡还担心家脉从此无法延续,所以他们从来不让我碰水。我欠你的婆婆一条命,那年,我独自出门,走在草丛里,草丛太密了,我无法看清前路,脚下一滑不小心掉进河里,本来改叫水鬼索命了去,年少的她恰巧路过河边,死命拉了我一把,把我从阎王大人那里拽了回来,也让我多活了这么多年,而且活到现在可够了,再活下去,就得死了。‘我许诺过她救我一命,我也定会救她一命。’家里人想过,你婆婆无意中帮我改了命,为何丝毫报应都没有,其实也不尽然,你婆婆大旱那年眼睛莫名其妙地瞎了,大抵是就是她逆改天命的惩罚代价吧!今天我帮你算过,你的确难逃这劫,但是也有解救的办法。还有如果你能活下去,此事20年内任何人都提不得,而且我们从未认识。”阿嫲迷惑地用尽全力回握她的手,微弱地摇摇头,看见她顿时严肃的表情,又点了点头。
“铃子,让你儿进来!”她唤到,阿公进去,她慎重地对他说:“我回家做法 ,你这三天内务必帮你老婆打制出一把全新的锋利锄头,而且这三天火绝对不能熄灭,最后用黑公狗血擦洗锄头,红布包好,还有这狗得厚葬!三天后日落时分你请你们村里的郎中在西面的山坡用尽全力锄三下,直到冒出红色的水为止,然后就可以在周边寻找药材,找到的药材用包锄头的红包包着,回去立刻给她煲了服下。所有的事情都记住了吗?”她和蔼又认真地望着阿公问道。
“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婶婶”我阿公望着她从发巾里掉出来的一缕银丝,脸上是沧桑的疲惫,但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定和安详的平静这是多么矛盾又和谐的存在。
“我儿女早年夭折,兄弟大多因战争或斗争而亡,我现在是无儿无女无兄弟,如果你妻子活了,我哪天老去了,你们还能记得我,把我安静地埋在我家大树下,薄棺、木碑都不用备,我家里的房子,我一走,你就用把火烧了。我从一无所有处来,走也该两手空空。你尊称我一声婶婶,我便唤你一句小侄,你若有空便请我喝杯小酒,就可以了。”她笑了笑,慢慢地走了出去,抱了一下阿太,说了一声:“保重!”走了。
阿公三天未曾合眼,一边打铁,一边求人找到合适的黑公狗,第三天他眼珠子泛着浓郁的红色血丝,看起来像吸血鬼先生。铃子请人把她的嫁衣改成合适的红布,亲自拄着拐杖送了过去。阿公找到郎中,跟他长话短说了这事,请他帮忙。日落前,他们来到西面山坡,在日落时分,按照嘱咐,用尽全力锄了三下,果然冒出红色的水,郎中便在周边找起了药材,用红布包着回去,阿公盯着煲好给阿嫲看她喝下。阿嫲喝下后,肚子疼痛剧烈,汗珠豆大地从头顶流窜到四处,不过半小时便频繁呕吐起来,阿公吓坏了,一边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一边急得哭了起来,一个小时后,呕吐物足足有半壶子,全色黄秽污物,呕吐止了,才昏睡了过去,阿公抱着她哭着睡着了。第二天,阿公惊醒了,低头看了一下阿嫲,发现阿嫲肤色正常,他颤抖地伸手靠近她的鼻子,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抱着她的体温也还是正常的。他狠狠捏了一下自己,幸好不是梦,然后他竟然哭了,眼泪自己跑出来了,完全失控了。眼泪掉在阿嫲脸上,阿嫲醒来,这是阿嫲第一次看到阿公哭了,像个小孩,鼻子上还吊着鼻涕。她轻轻地笑了,微弱的笑声是好转的象征。
“鼻涕都流出来了,擦擦!”
“嗯嗯!”
“哭了?我还没死呢!”
“没哭,太久没睡了,眼睛痛!”
“睡吧!我醒了。”
“饿了,叫我!”
“好!”
阿公倒头一睡,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之所以会醒来,是被他自己的肚子叫起来的。
阿嫲为他准备了一大碗米饭,一碗蛋汤。他吃饱喝足后,才想起该去谢谢那婶婶。跟阿太要了地址,买了两瓶纯纯的烧酒,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看着蒲公英从眼前飘过,看着猫走过别人的屋檐,看着太阳挂在蓝白的天空,阳光照射进心里,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光明和温暖。
那婶婶的家在一处小山丘上,是一栋铺着稻草的木房子,那时已经没人住这样的房子了,大多数人住着土砖瓦房,木房子旁边长着一颗大榕树,从书上垂下无数的藤茎,又融合在了一起,树干变得无比健壮,树上传来各种鸟的欢呼声。 屋内传来她的声音:“你来了!”
阿公惊了一下,恭谨地答:“我来了!”
“她好了!”
阿公:“好了!婶婶,真的太感谢您了!”
“小侄,酒放门口,一个月后你什么都不要带再来找我,如果,我不应你,你就直接进来,明白了吗?现在你回去吧。”
“好,我一定照办!”阿公放下酒,带着满脑疑惑,躬着身体,一步步后退着走,直到退出10米外,才慢慢转身回家。
一月后,我阿嫲几乎是难产,把小姑姑生了下来,阿嫲说:这姑娘可真是太丑了!连哭声都不比小猫的大。产后一天,刚好是阿公和那婶婶约好的一月后,阿公慢慢地走向那个小坡,不知为何,从家到这,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很沉重。到了大树下,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没有一只鸟叫,阿公叫唤了两声,没人应答,他走过去,在门上敲了下,然后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阿公边环顾四周,房子中间就是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茶壶,一个茶杯,干净几明,只有一张椅子,孤独地放在桌子底下。桌子前是一个小房间,阿公叫唤了一声,轻轻地推开木门,房内用红布围着,四周贴着黄色的符,显得庄重紧张,一边墙上挂着木剑和铜钱,中间墙边靠着一张光亮的桌子,台子上供着一尊菩萨,菩萨前是一尊香炉,三个白瓷杯,瓷杯装着茶水,阿公屈身拜了拜,走了出来。桌子后面是一块颜色斑驳的帘子,边再叫了几声“婶婶”,无人应。阿公拉开帘子,发现她梳打干净,头上还是带着那天款式一样的白头巾,上面依旧是那一朵白莲,着一身素色,穿着绣着莲花的白鞋子,跟那天看到的是不同的气场状态,她安详地睡在木床上,阿公轻轻地唤,低头走近,可她还是无应答,阿公大胆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脸色红润,伸手到她鼻子,但她已经没有呼吸了。阿公立刻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时外面的鸟发出一阵阵悲鸣,似在报丧。
阿公赶紧回去给阿太报丧,阿太枯涸了十几年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双手抖动的厉害,让阿公扶她出去,对着山坡的方向,砰地一声,跪在地下,一家子人跟着她赶紧跪下,“砰、砰、砰”地叩头,“按照她的要求安葬。记住,英子满月,你必须带着她母女两一起给她再磕上三个响头,还有给她带上一坛好酒!”屋内,传来小姑姑的巨大哭声,见到阳光以来,哭得最壮烈的一次。阿嫲抱着她,泪水含在眼中,轻轻地说了句:谢谢!谢谢!
又一月,阿公带着阿嫲和小姑姑同去大树下上香,阿嫲心里真诚地感谢她用以命换了她一命,给她磕了三个响头,直到额头通红,许下誓言:我此生必会善待我的婆婆,不记过往。毕恭毕敬地向天地和婶婶敬了酒。这时阳光透过树叶照射着阿嫲的眼睛,她眯了下眼,一只通体白色,额角有一撮粉红色毛毛的小鸟落小姑姑身上,阿嫲伸手轻抚了她一下,它放下一片金黄色,晶莹剔透的叶子,叫了两声,然后飞走了。阿嫲对着大树说了声:“谢谢!”
我们的生命都在轮回,周而复始,因果报应,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即死,死即生。命运轮回,从来不存在相互亏欠,只留心中的残念。
多年后我阿公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把她的房子烧了,使得她的坟头被挖,阿公心中愧疚了一辈子。或许阿公当时看到了她房子里的那尊菩萨,心中敬畏,一时把这话忘了,又或许,他担心一把火连累了屋前的大树。
后来,我阿嫲才知道怂恿领导来家里带她去打孩子的人是我那个瘸了一只脚的叔婆,叔婆,她生了三个孩子,不知是出于对国家、党的政策的维护,还是阿嫲生养了比她更多的孩子,当然这就无法断定别人的心里的想法了。后来我阿嫲活过来后,她也看热闹一般过来串门,问阿嫲病怎么好的?一家众口一致:村里的郎中找来一副中药,吃了就好了。叔婆还想问:那干嘛还杀狗了,招什么晦气东西了?大家就都没理她了。她问阿太,阿太说:不知道内,她可不是医生。此后,她见阿太态度就很糟糕,动则咒骂,很多时候,阿嫲看不过去,跟她争吵,可惜都吵不赢。阿太对阿嫲说:有时候,我们都不需要太在乎别人的话,如果无法对我们造成实际性伤害,我们就当自己是聋子吧!小姑姑到底是被判超生,后来公社不管分什么,我小姑姑总是被自动忽略。此后两家再无太多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