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匆忙折返到陆良的房间,却被迎面走来的护士用力推到门外,“不好意思,正在进行抢救,请你不要进去。”张娜心中的焦虑和不安被这番程序化的、彬彬有礼而不失刻薄的话激起了一阵无名火,却又蓦地听到房间内心肺复苏仪器的电流声,医生紧张的“clear”,仿佛也让张娜的内心感受到一份被正负极电流击打的平静感。是的,平静感,张娜潜意识里简单地认为,但是这样的平静感又着实在生与死的话题上显得诙谐,也好似鳄鱼露着獠牙一般沉稳的凶残。
张娜不安地环顾着四周,走廊里多多少少聚起一些人,不论是穿着干洗一新的亮白色病号服的病人,还是右手拿着一根剥开了、咬了一口的香蕉的家属,都像是约定俗成一样斜靠在走廊的墙边,用一种空中楼阁的关切看着这个挤满了医护人员的房间。他们在那里指指点点地看着方才发生的闹剧,张娜只觉得那些目光游离而刺人,那种带着理所当然的幸灾乐祸以及虚情假意的同情怜悯,张娜默默站在门边。
会议室很空旷,布置得也相对温和许多,没有讯问室那番肃俊。
吕丘北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新河端着一个原木色的托盘走进来,会议室那扇做了隔音保护的门缓缓地关上,吕丘北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我说了,我不想吃的。”像是为了表达自己内心的抗拒,很夸张地做了一个摆手拒绝的动作,机械手表的指针尴尬地停留在原地。吕丘北默默看着托盘上摆放着的饭菜,警队食堂新做的,还飘着淡淡的热气,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故意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新河,“如果还是有关于楚心瑶的事情,真的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张新河摇摇头,“小陆牺牲了。”
脸色平静得出奇,并没有什么难堪和悲伤的色调,语气也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吕丘北有些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张新河的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新河把托盘推到吕丘北面前,一股温热的香味冲进鼻翼,“不到一个小时,医院给队里来的电话。”吕丘北突然想到陆良一直是孤家寡人,并没有什么亲属在江州,陆良的档案在吕丘北的记忆中显得很模糊,虽然共事这么多年,但是自己并不清楚陆良真实的背景。据说陆良是一个孤儿,当然这些说辞是因为陆良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种故作的热情有关,还是因为确有其事。吕丘北只知道陆良是一个痕检方面的人才,但是除了日常的工作,自己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过这个人。
正因为这份并不关注,吕丘北心中泛起一种不可明说的酸楚。
“陆良最后见面的人,是张娜。”张新河揉着太阳穴,看着吕丘北有些失神的眼睛,“现在的情况有一点复杂。”
“你怀疑是张娜?”吕丘北心中有些抵触,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份质疑的味道。
“你也是老刑侦了,你应该知道办案的流程。感情上值得相信的事情,在程序上未必值得相信。她现在是陆良最后见面的人,她是一名刑警,更是案件的目击者。”张新河站起身,“不管她有没有做什么,她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当然,不管是张娜还是你,你们都是被牵扯进来的。在情感上,我更愿意相信你们是没有嫌疑的。但是,在法律上,在程序上,我不得不用合理的程序去确证你们的清白。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
“谁都有自己的苦衷,谁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谁都会在触及自己最软弱的地方刻意隐藏。我特别能理解你,老吕,你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是因为那段过去带给你的悔恨和伤痛。但是,我不能不去了解你过去的那段经历,那段经历已经被牵扯进目前的案子中,我不知道是有人刻意用这段经历做事,还是你因为这段经历犯错。这些巧合都是不可避免的,现场的物证也必须要去完整地解释的。”张新河从口袋中拿出烟盒,慢慢取出一支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随着橘黄色的火光默默将烟草烤焦,丝缕尼古丁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之中,“你的过去严重地影响了你的判断,还是你的经历主导了你的判断。一系列案件,我们都将查案的关键落在原家庭的受害者身上,也将那些悲剧的起源定格在这些受害者的报复上,家庭的破裂冲破这些受害者的忍耐,所以受害者选择用极端的方法愈合自己的创伤。甚至于有一个幕后凶手,专门用心理引诱的方式将这些受害者深度催眠,导致他们进入严重的抑郁。我们都以为,这个幕后真凶一定和那些受害者的心态是一样的,同样是一个深受家庭问题侵害的受害者。”
吕丘北低着头,看着已经凉了的饭菜。
“其实,在李峰的案件中,有一个很牵强的疑点。”张新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那个被藏在冰箱里的小男孩,也就是李峰和苏晓在外的私生子。他的死因,一直都是一个模糊的疑点,但是,你带着这个疑点推导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我们都相信这个解释,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寻找一个突破口和一个方向。但是,这个孩子的死,和其他的受害者死亡情形并不相同。不管是成峰还是李曦,他们的自杀都是一种沉浸在重度抑郁情绪中的自杀,成峰甚至在教学楼楼顶有了突破重度抑郁包围的征兆。但是那个孩子,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故意放在冰箱中,活活冻死的。按照你的逻辑,李曦和傅纯作为受害者,杀死李峰和苏晓的过程中顺便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杀死他们的孩子,貌似才是更加合理的解释。但是,你当时给我们的推测,却是这个孩子也是被心理催眠的,也是参加了凶杀过程的帮凶。而你当时给我们的理由,无非是因为在现场没有发现典型的犯罪标记,也就是那瓶香薰。”
吕丘北拿起照片,并不搭理张新河的一番分析,“你的意思是,这个幕后真凶并不是一个深受家庭问题侵害的受害者,而是一个家庭问题的缔造者,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自己的遗憾?”
张新河深深吸了一口烟,感受着烟气在肺里萦绕的快感,缓缓点点头。
吕丘北摇摇头,将面前的托盘和相片推回张新河面前,“你真的没有必要编一个故事来定我的罪。有些难言之隐,并不如常人想象得那样不堪。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我当年婚姻破裂的事情,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事情发生的始末,家庭的破裂对我而言是突然发生的事情,突然到我只能选择相信楚心瑶为我定的罪,只能选择用自己不顾家的说辞来安慰自己的伤痛。我不知道这段经历应该从何说起,我不知道如何如实交代这段历史,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心中,我强迫自己记忆的经历,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说辞,而这段经历是真是假,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一种自我麻木的解说,我不知道,我不敢肯定。”
“对不起......我宁愿自己沉浸在一种麻木的谎言之中。”吕丘北看着张新河,“我想,就算我自己不去想,你也会不遗余力地去查证那段经历。一系列的巧合我不能否认,至于巧合的原因,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考证。”
张新河皱了皱眉头,将凉了的饭菜端着走出房间,“我叫食堂再准备一份来。”
用猜测的方法并没有探出吕丘北的口风,张新河心中有这样的准备,但是至少得知了吕丘北真实的感受。自己内心中并不相信表面证据营造出来的表象,逻辑大于证据的链条,往往都内含着很大的问题。每个人对自己内心隐藏的阴影都有一种本能的保护,都会用一种合乎自己能够接受的逻辑和理由去说服自己接受,去说服自己不去正视真相,而是沉浸在自我安慰之中。张新河理解吕丘北的想法,也理解吕丘北固执的抗拒,虽然作为一个刑侦人员,吕丘北的做法太过于情绪化,但是话说回来,刑侦人员也是人。
罪犯与刑警的思维模式是很相像的,但是罪犯之所以为罪犯,是因为罪犯没有常人的情感和温暖。
张新河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确证的事情——吕丘北所谓的“难言之隐”,其后一定有更为复杂的内情。联想到数年前美国发生的那场火灾,以及在火灾中死亡的华裔父女,还有那个男人与楚心瑶的关系,张新河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调查的方向。
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找到吕丘北隐藏在心中不愿意直视的真相,就必须调查清楚那场火灾下的内幕。而唐曼的失踪和陆良的牺牲接连而至,将张新河打得措手不及。张新河不敢让吕丘北继续跟进这个案子,只能用上级的内部调查命令将吕丘北隔离在案子之外。虽然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有的时候,系铃人更容易失去方向。
连环杀人案件只是一个序曲,凶手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为了布置一个陷阱。
张新河从食堂嘱咐了将饭菜送去会议室之后,一路小跑着来到法医实验室。张娜正坐在办公桌前,表情有些凝重地看着电脑上的数据和资料,手腕上仍然带着医院住院部的手环。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吗?”张新河推门进去,没有顾及张娜的眼神。
张娜点点头,指着电脑屏幕说,“根据尸检,陆良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过敏性休克反应,有严重的支气管痉挛和并发水肿,并间接导致了中枢神经系统的病症。陆良的死因,应该是青霉素过量注射导致的过敏性休克。”
张新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娜的电脑,“可......可是,当时陆良第一时间就已经接受了医生的急救啊。按理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急救,不应该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张娜点点头,“但是在当时的紧急情况中,参与急救的医护人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陆良是青霉素过敏导致的休克症状。因为陆良的主治医知道陆良是青霉素过敏体质,所以在医嘱中用作消炎药的是青霉素的代用药物,并不是青霉素。所以参与急救的医护人员一定认为陆良是由于食物、粉尘等导致的过敏,所以一直在用普通过敏处理,耽误了最佳的抢救时机,最终导致陆良中枢神经的衰弱,以致于最终死亡。”
张新河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现场照片,指着照片中的药瓶,“洛美沙星,现场发现的药剂应该是洛美沙星。陆良的青霉素过敏反应是怎么回事......难道......”
张娜点点头,“我认为,有人将青霉素换成洛美沙星给陆良进行注射。当然,关于药剂的问题,还需要技术科还有痕检方面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但我认为,结果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张新河点点头,“我去技术科问问。”
吕丘北在落地窗前看到张新河步履匆匆地走来,有些急切地打开会议室的门,不成想和张新河安排送饭的警员差点撞个满怀。张新河只是瞥了一眼会议室,并没有理会吕丘北的尴尬和狼狈。警员有些殷勤地、半推半就地将吕丘北推回会议室。
“陆良到底是什么情况?”吕丘北看着面前洒在托盘中的排骨汤,汤匙上沾满了油腻的汤水。
“听说是因为医疗事故。”警员一边递给吕丘北面巾纸,一边故意压低声音。
“医疗事故?”吕丘北有些疑惑地接过纸巾。
警员点点头,“好像是因为什么过敏之类的。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张队到时候应该会给您说的。”
吕丘北点点头,用纸巾擦拭着汤匙。
“嗡——”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张娜只好将精力从电脑上的数据收回来,是张新河打来的电话。
“技术科有结果了,现场发现的三个洛美沙星溶剂瓶中发现了不同浓度含量的青霉素成分。”
“不同浓度的青霉素?”
“第一瓶中有接近29%的青霉素,第二瓶中有接近45%的青霉素,而第三瓶中有将近30%的青霉素。”
“有人故意为之。”
张娜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那个背着身子看手机的护士,以及那道微微颤动着的防火门。
“张队,我可能看到过凶手。”
“来技术科,我们见面再说。”
警员看着吕丘北居然肯动筷子吃饭,微微舒了一口气,“那我先走了,吕顾问您有什么需要的再找我。”说罢打开房门退了出去,碰巧张娜从门前经过,吕丘北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张娜一闪而过的身影,嘴里的骨汤瞬时变得索然无味。
医院的监控已经全部对接到刑警队的网络上——那名戴着口罩的护士在急救的医护人员冲进陆良房间时,趁着走廊中的骚乱溜进防火通道,之后便没有看到这个身影的出现。而技术人员将视屏做了慢动作回放以及人像定位处理后发现,这位护士三次进入陆良的房间为陆良换药,同时,她也是为陆良取药的人。
嫌疑人基本可以确定,但是监控视频并没有告诉张新河更多关于这位护士的信息。
张娜死死盯着视屏中护士的动作,那种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张娜看了看张新河,从张新河的眼神中,张娜可以确定张新河也有那种熟悉的感觉。
唐曼?
张娜突然想到这份熟悉的源头。视屏中的神秘女子,不论是走路的姿态,还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和唐曼都有很大的相似度。
看着张新河紧锁的眉头,张娜迟迟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