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山后,我和萌一路聊着走到公交车站,周围已是疲倦的黑暗。
刚上车坐定,萌转过头问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以前有个哥哥?
萌是我的大学同学。虽然当时不是一个系,但和她因为社团活动相识,慢慢熟悉起来。她精力充沛,欢欣,情感细腻,和她在一起让人很有安全感。
我摇摇头。
其实我之前见到萌爸妈的时候,心里默默地想过——他们似乎比我预想的年纪大了一些。他们敦厚温和,时常记不清我的名字,会慢悠悠地喊我小姑娘。
萌说,在我出生前他们曾经有一个孩子。男孩,长得很好看而且聪明。但是七岁时得白血病死了。
萌常常像我抱怨她没有继承到她父亲的高鼻梁和母亲的大眼睛,但是这个哥哥全都有。他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子,性格也像萌和她父母一样温柔敦厚,但是——但是萌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在世的样子。连一张相片也没有。
如果我早一年出生就好了……那样脐带血就可以救他,他就不会死了。可当年怎么找也找不到和他配对的骨髓。萌自言自语道。
我看着萌,心底浮起一层复杂的伤感。其实如果你哥哥没有去世,也不会有你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的病治好了,我爸就他从北京带回家了。可是那时我妈听说有根治白血病的保健药,买了好多给他吃,那些都是骗人的假药,怎么能给他吃呢?所以就又复发了,没能救过来……我爸妈因为这件事,关系一直不好。”
车开动了,小心地开下黑漆漆的坡路。摇摇晃晃如行舟。
我想起那天晚上,萌的爸爸妈妈走进不同的房间里各自休息。我还诧异,笑容和蔼的叔叔阿姨有种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又各自生活的微妙感觉。
“他们俩的感情基础就不好。他们没离婚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因为那个孩子死前悄悄和我爸说,要他们不要离婚,让他好好照顾我妈。”
因为她哥哥的这句话,萌才得以有个完整的家。
我想起我一位大学女老师也是这般,幼子因病夭折,后来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她总是面带笑意,我补假条给她时体贴而开明。但有次我看到她在一篇写给女儿的随笔中写到,孩子,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失去第一个孩子时撕心裂肺的痛苦。
你知道你哥哥的生日吗?我问。
她想了想。“我只知道每年他生日和忌日的时候,我爸整天都不会出门,什么事也不去。除此以外,家里好像不再有他的痕迹了。”
车子开入明亮的大路,两旁橘黄色的路灯亮起来了。
到家后萌才知道他爸晚上喝多了。因为萌的工作尘埃落定,他爸请人吃饭。不常喝酒的他喝得过多,心里不受用,脸色刷白。
萌搬了板凳坐在蜷缩在沙发上醉醺醺的父亲身边,一遍遍用家乡话问,爸爸,爸爸,你怎么了?现在舒服了吗?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我应该给你打电话的……
萌爸爸言语不清地说,不行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萌说,你要走哪去?我在这里,你哪也走不了。
我们一起剥了橘子和柚子,我依稀记得明朝嘉靖皇帝酷爱这个蜜幼汤解酒。
折腾了一阵子,萌爸爸好转了。给他掖好被子,萌妈妈也推门回去休息了,不忘叮嘱小姑娘早点睡。
我应着,无意间看到打开的房间门缝闪过的一张相片。白色框里镶嵌着一对新人,穿着白色婚纱和黑色礼服。当年年轻的萌的爸爸和妈妈。
我对萌说,我好像看到你爸妈的结婚照啦。萌说对啊,在我妈房间里挂着的,我带你去看?
我说不用了。
每个家庭都有尘封心底的故事。多数时候以孩子为核心,主宰着它的喜悲爱恨。萌就是粘合剂,从他哥哥的手中接过接力棒,把濒临破碎的家再度重圆。
那张相片在温暖的灯光下,在渺小的微尘中,陈旧而完好。有时生活无关爱恨,只关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