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笃,笃笃,笃笃。”兰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有人敲门?
“谁呀?”
“是我,给你送课表。”
兰若赶忙跑去开门,跑得太急,右膝盖撞到床腿的棱角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门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黑瘦黑瘦的青年,手里捏了张纸片。“刘校长让我把课表送给你。你是三年级包班。”
“包班?包班是什么东西?”
“包班不是东西,就是三年级所有的课都是你一个人上。”
“噢,还有课本,教学参考书。”他转身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几本书,一本本递给兰若,“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自然,劳动。音体美就随便上上吧,一般也用不着教材。还有两本备课本。”他最后递上来两本黑色面子的硬面抄说,“语文数学是要写教案的。语文从《西门豹治邺》开始,数学讲到48页了。”
兰若听傻了:天啦,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么多的课要怎么上啊?
秋平也醒了,她邀青年进屋坐。青年朝屋里看了看说不了我走了,跨上自行车向东去了。
兰若捧了一堆东西,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哎,哎!你傻啦?”
“啊?噢。”
兰若这才回神看课表。秋平也凑过来一起看。从周一到周六每天上午三节课,下午周六是两节,其它也都是三节。上午第一节无一例外地排了语文,第二节是数学,下午第三节全是活动。其它除了体育两节、自习两节、其余都是一节,再剩下的时间也都是语文教学。
班级总课表就是她的任课表,密密麻麻,眼花缭乱。“我不是超人!”兰若心里喊。
02
两人头挨着头还研究着,就听有人喊:“黄老师卫老师,吃晚饭了。”
走出去便看见吴校长拱着的后背。两人跟在他后面路过来到小食堂。食堂有两小间房:西间正中摆一张老旧的木方桌,四张长凳围着,后面伸出去接了个灶间,里面一台土灶。东间是烧饭师傅休息的地方。
三碗米饭分别放在桌子的三边,中间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碗咸菜豆腐汤。就三个人吃饭,烧饭师傅不在食堂吃,他家离学校很近。
吴校长看了饭菜说:“许老师今天加菜啦。”许老师,他以前是老师?兰若想。
“今天两位老师新来,我特意炒了几个蛋。”他的鼓眼睛扫过秋平和兰若,接着说,“不可能天天这样,天天这样你们肯定也舍不得。”
他说的是真的。农村人都是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夏天茄子秋天扁豆冬天青菜,现在这个季节正有点青黄不接,小青菜苗不断被虫子啃光,咸菜豆腐汤就成了主打。鸡蛋一般是要等来了客人才能吃的。虽然现在有了工作,这不是还没开张嘛。
许师傅不吃又不走,他就坐在兰若的对面看着大家吃,说一些有的没的。兰若很不自在。想到一天遇见的人,就一一请教吴校长。方知汪校长是乡成人校的校长;万才并不姓万,他叫徐万才,是乡里教研站站长;超理不是官名,他是乡文办的出纳会计,姓孙。
说到万才的时候许师傅想说什么,被吴校长打断了。说到超理时他也想说什么,也被吴校长打断。吴校长似乎很不喜欢他。
“就您一个人住校吗?”秋平等兰若问完了,也开了口。
“平时后面还住着柳老师一家,现在农忙就都回去了。住办公室西边一小间,就在你们后面对过对(对过对,方言,对面的意思),卫老师后窗一开就可以冲着她家喊话。”吴校长眼睛眯成一条线。又补充说,“他们自己做饭从不吃食堂。”
“还有心远下雨阴天的也住校,也在食堂吃。心远姓林,就是今天办公室里话很少的年轻人,教物理,还带一个班的英语。他住在柳老师家的西隔壁。”
“我住在办公室,有什么事你们就喊一声 。”
“办公室?没看见办公室有床啊!”秋平好奇。
“从办公室门进去,西墙上有两个门,北边那个,就是我今天秤米的那个地方。”许师傅这次终于插上了话。
等大家吃完许师傅收拾了碗筷,回去了。
03
两人回到宿舍,电灯开关拉了又拉灯就是不亮。去找吴校长,他说大概是钨丝断了,找了个灯泡来帮忙换上,亮了。一盏30瓦的电灯,照得屋子里昏昏黄黄。就在这样的昏黄中,兰若开始编写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教案。
翻开课本《西门豹治邺》,读了两遍课文,故事是熟悉的。可是教案要怎么写呢?给学生讲什么呢?她叹了口气。
听到她叹气,秋平说:“这还不简单。第一步范读课文,第二步教学生字词,第三步学生读课文,第四步分段概括段落大意,第五步归纳中心思想写作特点。中途再分析分析课文,问几个问题,就好了。”
“数学就更简单了。”秋平接着说,“第一步复习检查(写两条上堂课讲的题目,让学生上黑板做一做),第二步讲授新知(这是重点,把例题讲一讲),第三步巩固练习(抽四个人上黑板做本堂课讲的相关题目),第四步布置作业。
秋平高中毕业后就在村里做了代课老师,也算是老教师了,所以说得头头是道。幸亏是和秋平在一起,兰若想。然后她按照秋平教的,开始磕磕巴巴地写起教案来。
秋平什么时候睡的她也没注意。看一看手表,时针指向九点。
兰若继续写。其它都好弄,这个再分析分析课文,怎么分析呢?她开始回忆高中初中老师讲课文的方法,终究一片茫然。她又试图回忆小学老师上的语文课,更是久远得不成样子。唯记得小学一年级语文老师让她抄生字,两遍又三遍地抄。姐姐给的作业本被她弄丢,实在没地方写,只得把课本空白处一一填满。想到这里心里掠过一丝苦涩。
翻翻参考书,就是大段大段的课文内容分析,总不能捧着参考书读吧。问什么呢?想了半天最后根据段落大意设计了三个问题:
1、西门豹到邺这个地方看到了什么情况?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2、西门豹是怎样惩治巫婆和官绅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3、惩办了巫婆和官绅后他又做了什么?
看着自己设计的问题,兰若不免自喜:问题简单易答涵盖面广。还不错啊,天生当老师的料。
“哇——呜——”“嗷——”“哇——嗷——”“呜——哇——”窗下突然传来野猫凄厉的叫声,瘆人恐怖,毛骨悚然。兰若只感觉后背发冷头皮发麻脑袋嗡嗡。她想喊却不敢出声,她想推醒秋平又不敢挪步。窗下的声音慢慢地由低到高,在往窗户上爬,“呜哇——哇——”
兰若再也撑不住,爬上床用被子捂了头脸堵住耳朵。
不知道捂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经是清早。“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割麦播谷,割麦播谷”,屋外田野上空传来布谷鸟宏亮而多少带点凄凉的叫声。一想到昨晚的野猫叫声,怎么听都像是“麦黄草枯,人少鬼多”,心情便怎么都舒畅不起来。
直到几年后后来兰若参加社会自学考试,读到“杜鹃啼血”“望帝啼鹃”“月夜常啼杜宇”“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才逐渐把这种鸟和一种叫情怀的的东西联系起来。再后来一看到子规杜鹃便情不自禁地情怀泛滥。
04
早饭吃的是米粥,没有别的,还是三个人的饭桌。
七点半,秋平要去后面的办公室准备上课,兰若还不知道她的兵在哪里。
正担心呢,昨天送课表的青年又来了。他说学生他已经送到,一共是36个人,都在教室读书。停了一个星期的课,孩子们都很兴奋,都盼着一睹新老师的芳容呢。
“这是作息时间表。”
他又主动介绍说他叫景桦,也是代课老师。在北校教四年级数学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副课。兰若听说他也是代课老师便觉亲切,就说“请多多关照”,那人也不客气说那是一定,便匆忙回去上课了。兰若昨天准备了一路的台词竟有一半说给了这个人,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第一节课是8:00—8:40,看看时间还有10几分钟,兰若开始紧张了。虽然小时候她才读到二年级就觉得可以当一年级的老师,如今她好歹也是个高中生,教个三年级就紧张得不行,当年的豪气都去哪儿了?她又想:
是怎样一群孩子?调皮吗?会起哄吗?一会儿要不要自我介绍?进去的时候我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表情是严肃一点还是和气一点呢?
这么忐忑中又过了10分钟。
兰若拿着课本和备课笔记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空桌子,大家叫她坐,她很感激。从办公室门口的走廊往东,两座房之间有一带空地,两边的山墙上都空荡荡连块黑板都没有,自然就不会有黑板报宣传窗什么的。过了这段露天的空地,继续从走廊下往东,经过一间空教室,里面杂七杂八旧的想必是个储物间。再一间就是她的西木联中附属小学三年级班了。
兰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教室的。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教室里嗡嗡的根本不是在读书。她把书夹在胳肢窝下觉得不合适又拿出来捧在手上,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学生立马不讲话了,她很想环顾一下四周可是她不敢看学生。她把书放在讲台上。其实讲台是没有的,就是前面多放了一张凸在前面的学桌,姑且就叫讲台吧。她说上课,然后赶紧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西门豹治邺。
没有激情导入,没有激趣导入,没有情境设置,没有诗情画意,统统都没有。
她读了一遍,她说“邺”是个生字,她又读了一遍。
转过头来,她还是不看学生一眼自顾翻开书,用家乡方言范读起课文来。虽然之前她也在普通话和土话之间徘徊过:土话用起来方便自在绝不别扭。普通话是好听,她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是大城市的下放知青,普通话非常标准,读什么都像是在诵诗。可是说不好,就觉拿腔捏调,正是父亲常说的“山东驴子学马叫”。以前在家里她每次用普通话读书,父亲听到就说她是“山东驴子学马叫”,叫她“乡里鼓乡里敲”。
范读完了,她又赶紧转身去把生字词抄到黑板上。她抄生字词的时候,也忘了叫学生读书或者看书,学生就在下面讲话。等她抄完了,她说我读一遍你们读一遍,然后好像有点很机械的互动了。
这个完了之后,她就喊学生读课文。她胡乱看了一眼点名册,随便叫了一个名字,又貌似扫了一眼下面。可是好想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她并不知道她要看什么。第一个学生读完了,她说好,其实并不好。这算是她对学生的第一次评价。
她按照秋平昨晚教的,按部就班地走着。等她分好课文的段落,把段落大意写在黑板上时,看一看时间,8点30。
接下去该干什么呢?她想,归纳中心思想吧。她故意放慢节奏,等中心思想也抄到黑板上时,还有三分钟。准备了两堂课的内容一堂课都不到就上完了?
很漫长的三分钟。终于她说:“下课!”头也不抬就出去了。
坐到办公室里,她长吁了一口气。秋平不在。有几个老师正埋头工作,还有几个在谈八五。谈八五,就是普通话说的聊天,与唠嗑、侃大山是一个意思。她胡乱翻翻备课本,忽发现“分析课文”这个环节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这紧张的!
今天,像她这样不是科班生没有资格证,不曾实习见习没有预演彩排就走上讲台的单是三木乡就有一二十个。他们也都如她一样紧张惶恐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