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新来乍到,请多指教!”
兰若准备了一路的台词就这一句,其实这也是从刘兰芳评书里听来的。她想好了,一会儿遇见什么领导啦老师的,她就适时地把这句话送上去。
三木乡文教办公室(以下简称“文办”)设在乡政府大院,这让兰若莫名觉得高大上起来。因为她的竹庙乡文办是设在乡中心小学的。
说是大院其实并没有大门。
一条土路的两边从南向北左右并齐好几排房子,一律红砖青瓦,很新。最北边路尽头的一排房从东到西一溜过去让大路在这里打了个句号。东西两边的围墙也有了,向北与最后的一排房子接住,形成一个三面合围的格局。只是这南边让人有点看不懂,看不到围墙也没有大门,不知道是钱不够了还是压根就没有想好要怎么弄。
大院里几乎看不到人,想必回家的回家了,没回的也到食堂吃饭去了。
兰若他们把车停在西边第一排房子前,第一件事是找厕所。
顺着大路往北走,几个左右东西地张望。看得出前面几排是办公用房,后面的是生活用房。越往后,房前的晾绳上一些床单枕套、男人的衬衫,更有分不清男女的花短裤和女人的胸罩在正午的阳光下招摇。
在第三排后挨着西围墙有个厕所,往东一看竟也有一个,东西遥相呼应。
扯一扯头顶水箱垂下来的细绳,没水,看情形不止一天没冲了。厕所里散发着亘古不变的臭气。虽然才五月,绿头苍蝇已经很猖獗,它们似乎并不知道这里是政府机关而丝毫不肯加以收敛。
从厕所回来,一眼就看到文教办公室的字样,在路西第二排第一个门框上方。这才奇怪刚刚经过时竟没有人发现。
门虚掩着,靠西墙从前往后放了四张半旧办公桌,每张桌子配了一把旧木椅。靠东墙一张长条椅,一个男人正躺着上面午休,听到声音立马起身。40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微胖,很和善的样子。
“你们是竹庙乡的吧?辛苦了。来,坐,都坐吧。”大家都说“是”,都说“不累”,奇怪他竟能掐会算。季鹏飞连忙掏出介绍信双手递过去,他说:“初来乍到,请多指教!”兰若心里“去”了一声,“我想了一路,竟被你用了。”
那人接过介绍信边看边说,“你们的潘文委早上就打了电话,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叫汪月华。”大家忙说:“汪文委好!”心里格外感激故乡亲人。
“我不是文委,文委去县里办事了,委托我接待你们。”大家讪讪的,不知道该称呼什么。他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说:“叫我汪老师吧!”于是大家便三三两两地说:“汪老师!汪老师好!”
“噢,对了,不是10个人吗?还有几个呢?”汪老师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问。
“他们也该到了,住得远没一起。”一路都没说话的刘光林答道。
“你们还没吃中饭吧?”大家都说还没,都说不饿。其实早就饿晕。
他径直说:“走吧,先带你们去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吃饱饭才能干好工作。”说完走出门去,大家跟着。
走出没几步,见两男一女连人带车立在他们泊车的地方。看见他们走过去三人迎上来,女的是个跛脚。汪老师主动打招呼说:“通阳乡的,是吧?来得正好,一起吃饭去。”
几个异口同声:“是的,是的。那个……我们在路上吃过饭了。”
“那……你们先到办公室休息一下,我带他们吃了饭就回来。”他指了一下文办的门。
02
饭是在三木饭店吃的,饭店在街上,属公家的。83年,虽然“改革、开放、搞活”的口号已经喊了好几年,但是农村除了分田到户,其它并没有太多的体现。街上几乎还没有什么私人小饭馆。所谓街就是乡政府门口的那条路,往西几百米的地方。路过中心幼儿园、三木供销社。街道宽是很宽,但是一竿子下去绝碰不到一个人。
菜很快上了桌子。高瓜炒肉丝、包菜炒粉丝、三鲜豆腐、生拌莴笋和榨菜干丝汤。一人一碗米饭,汪老师说饭不够再添。
高瓜就是茭白,水生蔬菜,兰若头一回吃。还有榨菜干丝汤也是第一次吃,在家里母亲一般都是用韭菜炒百叶的。汪老师说他在食堂吃过了,礼节性地喝了几口汤。大家也不拘谨呼啦啦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再回到办公室时,另外几个人也到了。
汪老师把大家领到隔壁的小会议室,示意大家坐。他说:“人到齐了,大家都辛苦了。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言归正传。”顿了一下他说,“下面我做一下分工,我们乡缺教师的学校很多,从一个到多个不等,孩子们眼巴巴地等着你们呢。”
汪老师低头在本子上划划杠杠。时间一点点过去,室内异常安静,兰若只听见手上那块旧手表在滴答,滴答。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看大家,说:“大家注意听。陈舍村差三个,柳英、沈炜、陈佩华你们三个去。”通阳乡的三个人开心地互相点头。柳英,就是那个腿脚不便的女生。
“沈北村差三个,许梅、季鹏飞、刘光林你们三个去。”
“卫兰若、黄秋平,你们去西木联中。”
联中?兰若心里“妈呀”了一声。
接下去汪老师的安排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剩下的几个人都去了哪些村,她不想知道。盘旋在她脑海里的就只有联中,西木还是戏目的?
汪老师叮嘱大家:“你们初来乍到的,困难肯定不少。遇到困难你们找学校,学校不能解决的就找文办。”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上班的时间了。文办室里又来了几个人,一个叫万才,一个叫超理,还有一个老先生大家喊他老校长。哪里的校长暂且不管,且说那“万才”肯定是个名字,可是这“超理”还是“操理”的,到底是个人名还是个官名呢?兰若好生纳闷。
“这样吧。”汪老师说,“超理你把去陈舍和沈北的老师送过去,其余的万才你带他们过去。我要去西木联中办点事,顺道把卫老师和黄老师我带过去。”
卫老师!卫老师?啊啊啊,我是卫老师了。嘿嘿,卫老师!兰若的心欢快地蹦蹦跳跳。
03
从三木乡文办出来往西不远便有一条南北向的公路,路东是田野和村庄,路西有条河与路平行向前延伸。南行五六里至古溪河公路也便戛然而止。折而向西过无名小桥,西行二里多经过西木小街,街西就是西木联中了。兰若上初一是76年,那时还村村有初中。到83年,拿三木乡来说,除了镇上的初中,就剩下西木和沈北两所联中,分设在镇子的东部和西部。
下午两点四十左右她们跟着汪老师到了西木联中的办公室。
这是一所小而破旧的学校。
先说小。四座房子分了前后两排,前后各两座。前排西边有个小厨房,后排西边有个露天的厕所。大的硬件设施大致就这些。
再说破旧。每一间房子的窗户玻璃都杂七杂八的,透明的磨砂的都有。有些窗户还缺了半块一块的,更有不规则地破了大半块剩下一小半峭楞楞匕首一般的歪斜着,风大力一点就会随时落地摔个粉碎。墙面斑驳,什么色都有就是找不到原本的白。房檐下由于年久的雨水冲刷,冲出了许多宽窄不等的豁口,豁口肆意地向前延伸,自行车骑在上面就一颠一簸咯噔咯噔的。
一位姓吳的校长接待了她们。吴校长称呼同来的汪老师为汪校长。校长啊!中学的?中心小学的?幼儿园肯定不是,幼儿园称园长。兰若有一点尴尬,她“噢”了一声,然后说,“不好意思,汪校长”。汪校长笑笑,介绍说:“黄老师,卫老师,从竹庙乡来的。”
这时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有的老师刚下课,有的学生来送作业,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这会也醒了。看到新来了两个小姑娘都看两眼搭讪几句,兰若和秋平一时成了焦点,办公室里也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唯有一人,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忙碌着。他不曾与她们搭讪半句,偶然抬起头看向她们,表情却淡然。就是他的一抬头,让兰若看到了一张五官精致,棱角分明的脸。
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小老头,矮个儿,衣着邋遢。他看看秋平望望兰若,他的眼睛让兰若想到了死鱼。他慢腾腾没话找话问东问西。他手里拿了个淘米萝,他让淘米萝在他手上不停地转着。
吴校长半开玩笑似的没好声气说:“去有你的事。”
他讪讪道:“我等你秤米呢,今天新来了两位老师,多两个人的饭。”
原来是烧饭师傅。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兰若看到他趿拉着鞋,不免想到了“卫生”两个字。
去上课的走了一波,办公室立时安静了下来。吴校长客气,他说:“汪校长你安排一下吧。”
这吴校长看起来也实在没有读书人的样子,像个农人。五十左右,衣着朴素,身材瘦小,上弓腰,背微伛,一脸笑,一笑眼睛就眯成缝,下巴有点向前翘,让人联想到倒挂的铲子,反正怎么看都觉得跟校长这个称呼扯不上关系。
汪校长并不拒绝,他问:“你们差什么学科的老师?”
“差个英语老师。”
汪校长转向兰若她们:“你们那个能教英语?”
“我可以。”
兰若刚想说她不行,却听秋平这么说,心想哪来的勇气。
汪校长转向兰若:“那么,卫老师你就去小学。”
“小学在哪里?”兰若立即不安起来。初来乍到,现在还要和秋平分开,脸上的表情马上暗淡下去。
两位校长好想都看穿了兰若的心思,汪校长说:“吴校长,你看你们学校能不能再借出一间教室来,这样卫老师在这边吃住,反正黄老师也是一个人,她们可以做个伴。”
“没什么问题,这排最东面就是个空教室,桌凳也现成的,收拾一下就好了。”吴校长略略思考了一下说,“你要跟刘校长通个气,不知道她有没有想法呢?”
“嗯,我回去时经过北校跟她说一声。”
他们还谈论了一些别的事,然后汪校长就去了北校——西木村小。
送走汪校长,吴校长说:“走吧,去看看你们的宿舍。”
04
两人便跟着吴校长走出办公室。
迈出门的当儿,兰若回头,办公望就剩那一个人了。他恰巧也一抬头。他们的目光隔空交汇,他眸光深邃,她的心莫名地多跳了一拍。
办公室前面有半间空房子,里面有张木架子床。这原是一间教室隔开的,还有半间看去是个幼儿班。里面有几张矮桌矮凳,前面挂一面小黑板,墙壁上贴了些儿童画。
吴校长去办公室东面的储物间里又找来一张木架子床。亲自帮她们打扫房间,搭床架板。麻雀屎到处都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收拾出来。两张床一南一北背靠背放,秋平在外兰若在外。
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子呆,突然门外人声嘈杂,还有人把脑袋探进门来张望,然后嘻嘻哈哈从门口往西又从西山墙下往北,男男女女的上厕所去了。原来是第二节课下了。
刚刚关上门,又有人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窗户玻璃有磨砂的也有透明的,有人隔了磨砂玻璃没照见什么就走了。偏偏有一个从这一块照到那一块,一定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从这个下午往后,只要她们在宿舍就没有哪一天没有人隔着窗玻璃往里窥探。
终于安静下来了,隔壁老师讲课的声音高低顿挫。这才发现隔壁就是个教室,怪不得一下课就那么吵。
门口有一条东西的小路,不宽,路南便是广宽的田野。麦子已经成熟,风和麦浪轻。秧苗也动身长起来,满眼嫩黄新绿。远处是一条高一点的土圩,圩坡上是一带杂树林,洋槐花白亮亮的,心情也跟着明艳起来。
往东,一共三个教室都有老师在上课。
一直往前,就走到了来时经过的小街。所谓街就是一个不大的供销社,麻雀虽小倒也应有尽有。还闻到了煤的味道,应该还有个煤球厂。
学生放学的时候,兰若和秋平重新回到宿舍,被学生围观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拿了钥匙开锁,推开门,几只麻雀惊慌逃窜,它们慌不择路到处乱撞。等把它们一只只赶出去,秋平突然惊叫起来:“麻雀屎!麻雀屎!”原来秋平轰隆一声伏到枕头上,感觉有潮且粘的东西沾在脸上。
兰若也赶紧找寻,她的鸭蛋绿床单也没有幸免。心情顿时又黯然了。原来是“鸠”占了雀(鹊)巢,可是门关了这些雀子是从哪里飞进来的呢?
两人找了半天,同时叫起来:“气——窗——”
秋平到隔壁教室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关紧了气窗。还了凳子,再次瘫到床上。两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从一大早起来到现在马不停蹄的,都累坏了。
兰若迷迷糊糊的,竟又想:“初来乍到,请多指教!”怎么竟一次都没用得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