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多远呢!
天地之大,远不过天涯海角。
时间之广,深不过地久天长。
清明节,绵山之外,千里孤坟亭。
斜斜青柳,东风寒食,唯见无数坟头,香烟袅袅。
无双手持玉箫,负手而立,视线尽处,是一青色高坟。
荒草艾艾的坟头上,插着一把没土的长剑。
剑身虽然被风沙磨得精光,却并不折损它的威严, 即使是从远处看,那淡淡剑光,潋滟如秋水长色,清辉如许。
这一柄剑,唤作无情泪,曾是如意宫宫主——落霜所有。
而无双,正是当年刺死落霜的那个人。
01
倾城曾对无双说过:若人生只如初见,一切便都可重新来过。
只可惜,世界上很多事情,注定是无法回头。
十月初三,武林盟主白子归大婚。
喜竹鞭炮震耳欲聋,一声高过一声,直把里屋丫鬟们打扫收拾的声音生生压了下去。
一身嫁衣的倾城对镜理妆,银雕镂花的簪子插在云鬓,细细梳理一头如瀑青丝。
本该是新嫁大喜的日子,身旁伺候的丫头,却听到了异响。
有风吹过华帘,沙沙作响,倾城斜了一眼,懒懒地说:“你们先退出去,没得我吩咐,暂不要进来。”
“是。”
待丫头们全部走出,帷幕后一角华帘轻轻掀开,无双缓缓走出。
倾城并不抬头,一味拨弄着手中的香炉,口气漫不经心。
“在我大喜之日来找我,我只怕你进得容易,出去难。”
“若你想要困我,何必遣散众人。”
“无双,你的心思果然还和当初一般。”
无双抚过额前的凌乱碎发,喉腔中带着一丝凄楚的味道:“倾城,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倾城冷笑:“无双,你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
咣当!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明晃晃的光影闪过背后,适才闭合的房门被人猛的踹开,身着喜袍,风姿昂然的白子归带着一众侍卫,出现在无双的身后。
倾城立马掩面,似有抽泣之音:“相公,快,他要杀我!”
无双只觉身后凉风阵阵,未等转头,一柄长刀已经扑来。
白子归面色阴沉:“想不到如意宫当真有漏网之鱼,也好,来一个杀一个。”
无双仰天:“从来杀我的人,都逃不过我的剑。”
一把利剑,左砍右杀,片刻功夫,血流成河。
无双冷峻的面容,笑颜如花,耳边不停有人惨叫,越是如此,他越兴奋。
可就在他挥舞双臂,直奔白子归的时候,突然身子一僵,如风一般,半跪了下去。
无双的汗珠不停落下,回头,看到躲在暗处的倾城,曲步款款,向他走来。
一如当年所见,眼底尽是温柔,但那抹笑容则陌生疏远。
倾城抿嘴轻笑:“无双,我早说你的心思还如当初一般,从进屋那刻,就已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手中的香炉里放了迷药,你却浑然不觉,你充其量也就配做一个杀手罢了!”
“倾城,你好……”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无双一个踉跄,昏了过去。
白子归喜形于色,待无双被捆下后,一双眼睛,复又定在倾城身上,神色却是浑浊不明。
“娘子,你我已是夫妻,老夫不会追究你的过往,无双被你所抓,一切就由你决定如何?”
他所指的过往,是指倾城身在魔教的历史。
很多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个如意宫,宫主落霜,曾在武林大会上击败了十派高手,威震武林。
如意宫人,便以此在江湖上大摇大摆,残害武林同道,手段令人发指,这番作为,自然引起同道不满,不多时,便被冠上了魔教二字。
为除魔教,武林盟主白子归苦心积虑,安排了无数细作潜入如意宫,最后靠着这些细作获悉如意宫的秘密,带领其他门派一举将如意宫剿灭。
而倾城,就是当年的细作之一。
往事如浮云,早已烟消云散。
倾城福了福身子,俯首道:“相公,妾身只是妇道人家,江湖的事情,妾身再也不管。”
这一席话的意指,白子归怎么听不出来。
他温言道:“那老夫知道了。”
倾城含笑退下,掠过无双身边的时候,趁人不备将他腰际的玉箫折了下来。
那玉箫上有一行小纂字体,原本细不可见,却被倾城反复摩挲。
02
冷月之夜,霜寒露重,沿着黑瓦白墙,跳跃的身影,轻快的穿梭彼此之间,游刃有余。
不多时,这抹影子跃到了白家在郊外的私宅。
一炷香起,映着烛火通透不明,几寸间隙的空间,倾城脱去了夜行装,换上白府家丁的衣裳,偷偷打开了关押无双的牢狱之门。
一切早就部署妥当,一扇破旧的小门缓缓打开。
咳咳咳,三声过后,静谧如水。
怎么会这样?
倾城不可置信,瞪大的眼睛,呆立无语。
本该关着无双的牢狱,空无一物。
不要说是人,连一只耗子都没有。
不可能,即使是长了翅膀,没有白府的钥匙,谁都出不去的。
被乌云遮掩了半天的月亮忽然微微露出一角,几束清亮的月光投来一地的氤氲。
倾城摘下面罩,任自己的身影在月色中逐渐淡去,丝丝凉意爬满了全身。
无双,无双,本是天下最完美的人生,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她,如果当初没有那样对落霜,一切是不是会不同呢?
倾城回想起无双将她带进如意宫的那段时光,想起了落霜。
还记得自己是奉命行事,在一次白子归精心的布局中,从众多正派人士围剿中“意外”救下无双,如意宫的人从来都不欠任何人情在外,于此,即使是重重怀疑,无双还是带倾城入了如意宫。
起初,她在如意宫,受到严密监视,无法,憋坏了,能去的地方只有静心湖。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落霜。
朗朗清姿,目光流盼,芝兰玉树的身姿,即使是天上的云彩都要逊色三分。
她无法相信,无双的师父,堂堂如意宫的主人竟是这样年轻,这样……这样的好看。
于是,每一日,倾城总会跟在落霜后面听他吹曲。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低着头问落霜:“宫主大人吹得真好,这首曲子是什么?”
落霜淡淡答道:“无名之曲。”
“哦。”倾城又问他:“曲子从何而来?”
落霜笑笑:“从古而来,从心而来。”
“原来这样,那我也要去学,我要吹得和你一样好。”
“你?”落霜想想,望去倾城的一眼,忽地便沉了心思。眉头锁住了,没有应声。
倘若人生只在初见,那一眼的低眸,便是一生了。
但是,一生再美,也终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三年前,如意宫登天台,倾城亲眼看着落霜跌落,如天际的流星,一瞬而灭。
洁白的大理石上,有一抹鲜红跳动的色彩,莹莹微现的光泽里辗转露出一种异样的灵动。
有个人,站在大理石之上,仰天大笑。
手持一柄乌金赤色长剑,如雪的面容,挂着刻骨的伤痛。
那个人是无双,那柄剑本是落霜给他的。
现在,却刺在自己师父背上。
百丈之外,是白子归所率的十大门派人马。
那一夜,白子归带人放火烧了整个如意宫,漫天红光之中,都是歇斯底里的哭声。
那一夜,无双消失了,江湖人传是他为了一个女人杀掉了落霜,背叛了如意宫。
那一夜,当倾城看着落霜从高出跌落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往事不堪回首,当年白子归告诫过她,作为细作,不可有情。
但天下有情众生,一草一木,孰能真正无情?
冷冷月色,倾城拿出了玉箫,玉箫上的小纂在月影下渐渐清晰起来。
草木摇落,玉霜凋零。
落霜,落霜,倾城反复念叨,终于哭了起来。
03
无双昏迷了十日,这十日中,他总是做梦,而在梦里,都是倾城的笑容,最美的画面都停在他与倾城初见的时刻。
多年前,无双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如意宫第一高手,从来没有失败的时候。自从他十四岁出师,他便孤身一人,靠着决绝冰冷的心肠,肆意江湖恩仇,也从来没有手软的时候。
但是一山总有一山高!
无双记得很清楚,他遇见倾城那日,正是他平生第一次失败的时候。
四通八达的高院大门,九曲六院,处处都是所谓的“正派人士”,耳畔都是响彻云霄的厮杀之声。
为首的是一个铁戟盔甲的高壮男子,他高呼:“兄弟们,能活捉无双的,每个人赏一百两白银。”
我的命真有这样值钱吗?
从血路中杀出的无双,跌跌撞撞,带着一身的伤,看着自己的布满黑线的手腕苦笑不已。
一个时辰前,他在保定王府的管事崔公公的酒里下了药,又把他引入偏僻小路,杀得干脆利落。从而轻而易举的从公公身上拿到了保定王府密室的钥匙。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明白,世界上哪里来那么便宜的事情,那把涂满了毒药的钥匙,开启的根本不是宝库的门,而是一条通往死亡的大道。
“该死的,怎么那么大意,轻易上了别人的圈套。”
刚才靠着同伴的掩护,勉强脱离出来,可中毒已深,抬头望天,只有一种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的绝望。
他的视线渐行渐远,最后倒在了一扇门前。
吱呀一声,大门轻启,青葱十指,暗扣门环。
他只觉得身子一斜,似乎倒在了一个软绵绵的怀中,靠着勉强的气力,他微微抬头。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天下最纯的眼睛。
这一眼的低眸,生死关头,终是念念不忘。
可惜,记忆再深刻,美丽也不若流星,忽的一下便是坠入天际,寻不得了。
“倾城!”
无双大喊一声,从冗长的噩梦中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灯火通明,太师椅子上坐着一个神秘人,全身素黑,一张黄金面具,严严实实,不见真容。
前方传来神秘人的声音,铿锵有力。
“无双,我这里有一桩买卖,你可愿意做的?”
无双的眸子暗沉如墨,冷冷回道:“你是谁,凭什么来和我谈买卖?”
“哈哈!”
来人踱步来到无双的面前,即使戴着面具,无双还是感到了那人一种致命的压迫感,他的声音粗狂霸气:“无双,就凭我救了你,就凭我愿意把倾城送到你手里。”
“什么?”
那人的眼光森冷,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语气:“无双,我知道你和倾城的过往,我更知道她做过什么,只要你愿意替我做一件事,倾城便是你的。”
无双本意抗拒,但面前的人,突然让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无双忍住心头乍起的波澜,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我认得你,你是白子归,灭我如意宫的白子归!”
神秘人摘下黄金面具,露出白子归的庐山真面目。
“无双,果然没看错你!这一单你接还是不接?”
“你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情?”
“找出落霜尸骸所在。”
曾被武林唾弃的如意宫,有一个传说。
传说每年月圆之时,宫主使用秘法传唤,并祭上百位童男童女,便可以同冥河鬼君换得长生符。
长生符一出,生可以死,死亦可以生。
当年,白子归派出的人无数,但是没有一个人找到过如意宫的秘法。
因为,众所周知,唯一知道秘法的宫主落霜,被无双一剑刺死在登天台上。
而让无双动手的理由,是为了一个女人——倾城。
如今,同样是为了倾城,无双同白子归做了交易。
04
十月十八,倾城按照惯例,前往松月楼听曲。
从楼顶望去,可见百里之外的如意宫废墟。
三年前,它是何等辉煌,玉门楼宇,威武庄严。
可惜,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倾城饮尽了最后一杯酒,击杯清唱。
远处似有合拍之声,清亮绵长,随风而至,扣人心弦。
倾城眼神露出不可置信的茫然,下一刻却微微眨动睫毛,嘴角满是笑意。
仿佛这一刻,她等了很久很久。
松月楼台,有人悠扬做曲,不着痕迹,慢慢近了……
阙歌尽,浮生半日。
待无双赶到松月楼的时候,却是一步之差。
楼台上,倾城的声音沉沉入耳:“到如今,你还不愿意认输吗?”
风过无痕,迎着风,倾城皱皱眉头,倏地一个大跃起,使足了鞭子,大力道强劲,招式凶猛,速度太快。
两寸,一寸,半寸……
只差半寸的功夫,浑厚张狂的神龙鞭突然一软,停在半空的动作猛地收住了。
而一击的瞬间,对方手中的利刃穿透了倾城的胸膛,刮出了尖刺而锋刃的冷硬。
一股夺目的鲜红,映着倾城身上金丝勾脚的狐皮短袄的银光,幻变成崔艳的绯红,折射出如水的光华,莹莹透亮。
她最后一眼看向天际,一群乌鸦,泛着锈黑光泽的翅膀一闪一闪,阴影扩大,直让她觉得天旋地转。
她身体宛如大风刮过的树叶,飘飘落落,自墙头落下……
“倾城!”
无双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从松月楼上跌落,曾经的风姿绰约,流转碎碎的瞳光,只在一瞬间, 那般的清秀雅致的光芒就融入了墨色黑夜,寻不到踪迹了。
楼台高处,一个拿剑的人,正与无双四目相对。
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忽的迷茫,忽的悲伤,忽的,又消失了。
无双怀抱倾城,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
这一幕何其相似,原来,命运永远是在重复往昔。
可回到最初,一切却是何其简单。
无双此生都不敢忘记,当初倾城如何救了他。
无双睁眼的时候,她就笼在明媚的阳光里,含了一缕笑容,淡淡地说:“我是倾城。”
倾城说她不会武功,只是因为无双倒在门口才救,无双开始并不相信。
醒来后第一件事,无双就直接将她送来的汤碗掀翻,反手制住了她的双腕。
一瞬间,汤羹落地,浓浓的香汤洒了一地,白色的汁液略带点香菇火腿,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散。
无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插在发髻中一柄银针,沾过地上的汤汁,仔细瞧了又瞧。针脚处泛亮一片,并未变色。
再看倾城,目色含痛,面红耳赤,委屈的模样,径自喊起来:“我好心救了阁下,为何阁下要如此待我,你真是个没心肠的人。”
这一刻,无双几乎是不假思索:“我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我也没有心肠。”
“呵呵。”
无双一颤,他原以为她会害怕的。
可倾城面色不改,笑意连连,她说:“这倒巧了,我见过很多杀手,却从没见过如此落魄不知羞耻的。”
落魄?不知羞耻?
下意识一摸,无双梗得说不出话来,赤条条裸着上身,全身的伤口都被涂满了药草,白花花的身子骨,和倾城的距离只在眼对眼。
而他的手,分明握得她那么紧。
05
雨天湿滑,树影婆娑,一个青年男子在大道飞驰而过,他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行走的低矮的屋檐,攀沿在各处高阶的瓦顶之间。
辗转,来到绵山孤坟亭,周围青葱之色,在迷离的雨雾中显得格外妖娆鲜翠。
路之尽头,是落霜的坟。
无双跪拜叩头,声音嘶哑:“师父,我已经带回了倾城。”
江湖人都以为是倾城让无双杀了如意宫主,他们并不知道,其实从头至尾,倾城并不知情。
倾城是无双的救命恩人,无双和她,有过一段短暂的美好。
而打破美好的,恰恰是落霜。
落霜,人如其名。
始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淡漠得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落霜的喜好是在静心湖边,吹曲。
每日在湖边,倾城总会跟着落霜,高悬的太阳,缓自落下的倒影在湖里,把他们的影像也拉了进去,流水溢彩,无双在背后远远地看着,他只记得这两人的眸子都是和天空一样的纯净之色。
无双清楚记得当年,自己向倾城表白的时候,她口口声声告诉自己:此生只爱落霜一人。
什么时候,那个被自己带回如意宫的女子,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那一刻,无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一种骨子里蔓延的嫉妒与悲伤渗透到全身每一寸肌肤,丝丝密密,缠到他无法呼吸。
后来的每一日,他都看着她熬制鱼汤,只因为师父喜欢吃鱼。
“倾城,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师父吗?”
倾城的眉头微动,眼里分明了有了光彩:“是的。”
无双的喉咙口仿佛塞进了一枚苦涩的酸枣,吞咽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可是,他喜欢你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最后那一眼他清晰地看见了倾城眼底某种流动的光彩,一晃而过,沉了下去。
也就是那日,无双决定远走高飞。
偷偷藏起那点恋心,把这个女子藏在记忆深处,即使做不到忘却,也要去尝试,即使每日忘掉一点点,都是好的。
从回忆里拔出来的无双,返回屋里看着那个气若游丝的倾城。
垂死的她,居然是面目平和,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遥远不可及的淡然,这是静好岁月中方能磨出的沉稳。
“无双……”
她居然睁开了眼。
无双不由自主上前,摸了摸她的秀发,倾城的瞳光正一点点散开,可挂在唇边,尽是温婉暖意的笑容。
她说:“无双……你可记得,当初你带我进如意宫的时候,我对你说的家事……”
“嗯?”
无数个回忆在无双脑海中滑过,最终凑成一幅七零八落的画面。
倾城曾经告诉过无双她曾是侯门千金,却在六岁那年惨遭灭门,当时的她躲在姑母的房间,看着仇人一刀刀刮去了祖父的眼睛,杀害了她的父母……
电光火石,一刹那,无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倾城。
倾城用尽最后的力气:“无双,是我对不起落霜,对不起你。”
他挣扎着问:“倾城,你是为了这个,才进的如意宫对不对?”
可惜倾城已经无法说话了,闭上眼睛的她,耳边似乎看见爹娘在向她挥手,她很想抬手,手臂却无力地搭下了。
“不,你不能死,你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无双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热泪落下,烫在倾城的面上,一如当年,当他一剑刺入落霜的时候,留下的眼泪一般,只是缀开的泪花,再热,也暖不了这张脸了。
06
桌上摆着一只死鸽,蜷缩的爪下有一张浸过油水的牛皮纸,纸上的字迹隽秀,苍劲有力。
展开那张字条,白子归微微一笑。
自从放走无双,他始终志得意满。
“这一次,才算是尽在掌握。”
他得意地看向墙头,正好看到蜘蛛捕食的一幕:小小的蝇虫嗡嗡地扑着翅膀,随着蜘蛛一步步靠近,挣扎更加激烈,可惜在蜘蛛的精心织就的网里,越是挣扎,越是捆绑厉害。终究是手中的猎物,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再怎么逃,也只是一次次增加痛苦。
他太沉迷于这一幕,直到有人的剑口对准了他,他才回过神来。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对方杀气腾腾:“你引我去松月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白子归并不抬头,只是一副玩味姿态:“当年倾城背叛了你和如意宫,我让你亲眼看着她死,难道不合你的心意?”
无双咬牙切齿,心中恨意绵绵。
白子归给了他虚假的信息,当他登上松月楼看到倾城坠楼的时候,就明白了,所谓的买卖都是假的,三年来,若要找落霜的坟冢,怎么会等到今日呢?为何一定是他,不是别人呢?如今想来,根本就是一个局。
一剑落过肩头,那人连连后退几步,吃痛地说:“无双,你没有枉费我的一片心血。”
这声音如风来暗香,让无双大吃一惊。
只见一张人皮复又落下,那一抹容颜刺痛了无双的眼。
无双的声音在暗夜里咆哮:“不可能,怎么会,三年前,师父,就死在我剑下了。”
三年前,同样的一把剑,只是地点不同。
如意宫登天台上,落霜对无双说:“若你肯放下倾城,一切都还来得及。”
落霜知道倾城的身份,但是他说不得,无双从小跟着他,他不愿亲手毁灭无双的美梦。
他也一眼看透了倾城的心思,但他没有拒绝,他只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让无双断了儿女情思的机会。
历来如意宫的宫主,不可有儿女私情。
而无双,是霜落选定的下一任继承人。
可是,那一次,无双选择的人是倾城。
三年前,当手中的利刃从霜落背后穿膛而过的时候,无双想到的只有倾城。
“师父,你为什么要害死倾城?”
落霜,他的浑身都在滴血,他的脸色却安然祥和,一点都没有争辩。
带着刻骨的痛,无双撕扯自己的嗓子:“师父,这是为了倾城,原谅我。”
对方嘴角微微动了动,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惜什么都没说出来,头一歪,身子终于倾斜而下,从高处摔了下去。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无双想要替倾城讨还公道。
在他离开如意宫不久之后,就收到了飞鸽传书。
折开一看,原来是倾城的“遗书”。
无双: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落霜抛弃了我,若你真是爱我,便替我讨回公道,又或者,你就此长居世外,我与你来生。
信笺的背后是两张小地图,一张上面写明是落霜练功所在地,另一张上面写明是倾城的坟冢。
无双呆住,久久无法自持。
连夜快马加鞭,在千里乱坟岗,他找到了倾城血肉模糊的尸身。
他的双手颤抖不已,他无法相信,落霜会逼死倾城,瞬间,他的理智被仇恨焚烧的一干二净,心心念念只想复仇!
他的名字是无双,顾名思义,是凡事都力求完美的象征。
可在那一天,因为这封“遗书”,他一无所有。
他清楚记得,如意宫破宫之日,百长之外,和白子归在一起的那个女子,笼在月影之中,含着明媚的笑容。
倾城,没有死,她亲眼看着无双刺死了落霜!
07
重新站立在面前的落霜,看着面前痛苦的无双,一丝怜悯都没有。
落霜说:“古来情之一字,让多少英雄豪杰英雄气短,所以,这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暗影之中,他将真正的白子归尸体扔在了无双面前。
他的目光森冷:“无双,若不是我当初留了一手,诈死逃生,又如何能忍辱偷生,杀了白子归。”
无双看着面前白子归鲜血淋漓的尸身,像是想到了什么,颤抖着问:“师父,那么松月楼那日,倾城是怎么死的?”
落霜把脸转了过去,仿佛有了一丝不忍心,那般的眼神,竟然,竟然有了痛楚。
许久,无双听见落霜说:“是我杀了她,一掌打落了她。”
落霜的字字入耳,如同锋芒的尖刺,刺的无双心底伤痕累累。
他轻轻说道:“无双,你可知道倾城是何人,你可记得你十四岁第一次随我杀人,在那高门大户,救走女童的事情。”
无双当然记得,彼时他十四岁,第一次杀人。
在一处私院,满屋素服黑缎的厅堂,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影中,一个女童,头发散乱,只一双眼睛,在朦胧的黑暗中微微发亮。
他不知怎么的就心软了,趁着霜落不注意,偷偷带她出去。
一路上,他捂着她的嘴巴,跑了好多路,脚底心磨出了血泡。终于天色微明,他确信其他人不会追上的时候,他将她放在了一户农家门口。
倾城死的时候,无双就知道她就是当初被救的女童。
落霜忽然大笑起来,带着一丝沉痛:“无双,当初你收到的遗书,是我设计的,那个坟冢里的也是假的倾城。”
无双凄凉地应道:“我早该猜到的。”
当他看到倾城的时候,就知道中计了,只是,这一出苦肉计,设计的对象居然是他,居然逼着自己的徒弟去刺杀自己。
落霜指向无双,神色悲切:“我原以为你为情所困,所以我就用我自己的鲜血,让你醒悟。倾城苦心积虑接近如意宫,无非是想复仇,甘愿做白子归的棋子,还要你来杀我,都是在计划之内的。”
无双恍然大悟,再度看向霜落的面容,冷漠至极:“她是太天真了,自以为可以窥探了你的心。”
落霜的声音忽的轻了下去,复又平静得不着波澜:“当日倾城害了如意宫,这是她必须承受的代价。我只是没料到后来,你竟然回来找她了。”
无双想起倾城临终前的话,扬手道:“师父,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要设计这一切,但倾城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说到底,你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挣扎一生。”
落霜摇头苦笑:“我从来都是无心之人,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如意宫。”
“师父撒谎,若是无心,为何日日将玉箫带在身边,我记得,那一支,你送给了倾城。”
霜落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一支玉箫,是当年他教倾城吹箫所用。
往事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打在心头,那个月下的女子,辛辛苦苦为他抓鱼,为他熬汤,
虽然她做的鱼汤一点都不好吃,每次几乎都是硬着头皮咽下,但那个女子,总是笑意阑珊,眼睛明亮得像极了夜晚的星光。
落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如意宫真正的秘法,在于人心情感。
能得以与冥河鬼君交换的唯一的条件是:人的至纯之情。
历代如意宫主手里都有一柄世袭相随的宝剑:无情泪。
这柄剑是秘法的法门,一旦练到化境,便可长生不老。
但代价是,从此一生如行尸走肉,无情无欲,因为心中之魂早就献祭给了冥河鬼君。
没有七情六欲,就没有欢乐,但是,也带走了一切痛苦。
落霜觉得,这一生都是为了如意宫而活,他是不能输的,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他算计之内,包括无双,包括倾城,包括自己。
但在那一日,如意宫破城的那一日。
他终究无法逃开自己的心。
当时他受了重伤,从登天台下诈死,其后跌跌撞撞跑回去的时候,一群不知名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只见所有的光线一瞬间暗淡了,屋里的一切渐渐模糊下去,只有无谓的风,穿梭里外,无知无觉的游荡。
那时的落霜因为重伤早就气喘吁吁,对方速度极快,攻击很猛,七招之后,他已经从攻势转为了防守,现在更是经不住后面的袭击。
没料到,一人已看出端倪,打算趁背后偷偷下手。
大难之际,啪啪两声,一道倩影,生生地挡在面前,替他接了对方的突袭。
落霜顿时怔住,无法合拢自己的嘴巴!
熟悉的面庞,熟悉的眼神,却是鲜血直流,面色惨白。
是倾城替他挡了一掌,救了他。
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女子,眼眶里都是水雾,可还强忍着不流泪,单薄的身影,苍白无力的面容,宛如一张脆而薄的白纸。
可是她只说:“落霜,快跑,不要管我。”
原来,她都是知道的。
那么多年,落霜只懂得杀人,他从小是个孤儿,自有记忆来便是在如意宫,自从习得秘法,他便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情感。但那一刻起,倾城的名字落在了他的心上,深深地烙了下去。
08
三年来,落霜始终没出现过,直到,他听说无双回来了。
那日,松月楼,落霜和倾城,几步之外,却恍如隔世。
那个爱极了他的女子,对他说:“落霜,这三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当初我告诉白子归如意宫的秘密,就是在赌,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
落霜的心口处忽然疼痛难忍,他不能动情,不能够的。
一剑无情,并没有使出全力,他想她应该是可以躲开的。
可是倾城没有躲开,反而扔掉了手中的鞭子。
当她坠下楼去的一瞬间,落霜感受到了那种来自骨髓深处的痛,扯开了自己的筋骨,分离了骨肉,那早就献祭给鬼君的心魂仿佛一瞬间都回来了,折磨得让他无法呼吸,手中的剑在发光。
然后,他听到倾城的最后一句:“你输了,可是我很高兴。”
那一刻,落霜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如意宫秘法:献祭的人动了情,必死无疑。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倾城的良苦用心,原来她一直在等着他认输,等着他的真心。
此生无缘,来生再续。
注定的结局,无论怎么逃,都是一样。
“无双,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剑!”
落霜的剑,终于出鞘了!
刀光剑影,无双听到落霜说:“把我和倾城葬在一起。”
不到一秒,刀尖完美的一带而过,双手甚至扶不到喉咙口,落霜硬生生倒在了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透了他,红得触目惊心。
落霜,死在了无双面前。
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是如此。
尾声
后来的后来,世界上再没有魔教无双的消息,而在葱郁的农庄,总有一个素服男子,喜欢一个人呆在湖边仰望天空,然后默默吹曲,湖畔的风吹着他的衣角,远处的阳光洒在湖面上,闪闪发亮。
他依稀记得,倾城说过:“无双,真希望我们永远能像现在这样!”
永远是多远呢!
天地之大,远不过天涯海角。
时间之广,深不过地久天长。
每每此时,他便看往远处挂住无情剑的坟冢,那一眼的深邃,是旁人无法看出得落寞,微微地抬头,只是他不愿露出深藏于心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