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亲切的目光看着村前房屋,眼前一切是如此熟悉。时光的流逝强烈无比,白色墙壁和红色瓦块在岁月里暗淡下来,不变的是那风雨之后依旧挺拔的轮廓,多少年它们随性地摆放在一起,构成王家湾二组四排的多边形队列。
有幸站在高处,远远看就像只横路走的螃蟹,步伐虽不够漂亮,但气势可不小。建房子可得选好地方,这距离中藏着村里人的心思,不都说“屋以类聚”,左邻右里关系好着了。
脚下是一条光滑坚硬的泥土地,河道旁杨树长得十分茂盛,中年人沿树荫慢慢地走,眼睛却一直注视村庄,村子中央一栋楼房引人注意,他左看看右瞧瞧,如在熟悉的地方打量陌生面孔般,村子发生了好多变化。
那是王处去年才建好的,在村子最中心的地方,立于两栋失了色彩的老房子间,可惜这家主人还没来得及……就匆匆离开了,此刻夕阳余晖下照着它,磁石的墙面光彩夺目,以此告诉别人曾经的辉煌。
他继续向前走,在青砖台阶上发现苔藓的生迹,起初只有小小一块,随后二块⋯三块⋯越来越多叫人目不暇接。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何时结束,从没人去留意。
它们比村里的老房子还要长久,生生死死无数载,却从未想过离开,是季节特有的装饰,是不惧时间的绿色,于青涩中有种依恋的气息,它像村里的老人们,却有孩子般的向往。
突然中年人停下脚步,在原地转了个圈,环顾四周后嘴角露出微笑,虽然是沉默不语,表情透出久别重逢的愉悦。
夏日的知了叫唤,很快远方便有了回音,布谷……布谷鸟也欢快叫了……午后突然热闹起来,在欢迎远方的客人。
只见他在马路旁的岔道口左转弯,到了第三排又是一个转弯,脚步干脆利落,向陈海川家方向走去。
孩子们放学了,除嘉尚住学校外,一家人都等着吃晚饭。嘉珍正给灶里加柴火,嘉明、嘉锋赶着布置的作业,陈海川今收了早工,趁吃饭前的功夫看电视的新闻报道,小嘉慧由奶奶带到隔壁串门去了。
陈老汉从上午身体就不舒服,一直躺着休息呢。怎么这右眼皮老是跳!早饭时陈老汉讲,别瞎想!老伴劝慰说,像真会有事发生一样,整个下午他都忧心仲仲。
快到陈海川家门口,中年人三步跨作二步,转眼就站在正门前,嘉锋先抬头看了看,没等头完全低下,又迅速抬头看了看,小脸上是又好奇又疑惑,来人和陈海川有几处相似,除了眼睛、都是瘦长脸型和弯弯的眉毛,只多了几分无法识别的沧桑,这是哪里的客人?嘉锋从没见过。
爸爸……有人来了。陈海川从屋里走出来,中年人两手提包站在屋前,待看清楚了来人,他手中的香烟滑落地上,脸上是有惊又喜。
海川……是我……中年人开囗说,两人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奶奶带着孙女正好回来,不知是发生什么事,等看清楚来人,妈……听到这声喊,她喉咙哽咽、泪水激动地流出来。
一晃十几年过去,毛头小伙已到了不期而至的中年,当时走的那么坚决,扔下关于家乡的一切,此刻风尘仆仆地归来,期待亲人抱以怎样的热情呢!
陈海川愣住张不开口,时间让熟悉变得陌生,眼前面孔仍留着印象中的样子,生活隐藏的记忆随之而来,血浓于水的亲情战胜犹疑:哥,你回来了!脸上愉快地聚拢起来,肌肉紧凑中带些松驰,露出矝持的微笑。
陈海川上前帮忙提包,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又喊:妈⋯我回来了,母亲用手抹着眼泪,微笑点头应允着,来的不是别人,是多年前离乡出走的陈海山。
闯荡的生活在他脸上留下印迹,两道弯眉毛间有两条短而深的坚纹,光滑圆润的额头稍紧张就会露出横纹,想必是经历了不少磨练,眼神中透着风雨之后的豁达,步伐带着农村人没有的干练,黑亮的头发更增精神,虽比陈海川大二岁,倒比弟弟更耐看一些。
他边向屋内走边抬头张望,那栋上了年纪的房子,除了正门模样,屋顶、墙上已添上了新鲜,可不论怎么变,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有剪不断的情、扯不乱的依恋。
人都说命运靠自己,那怕是早就注定。陈老汉得意了前半生,该享的福都得了,遭的罪也都过了;陈老汉失落了后半生,皆因大儿子突然出走,打乱了他先前的认知。
他躺在床上听屋外的杂吵声,便起身去看个究竟,他蹒跚的脚步刚站定,见老伴脸上的带着泪痕,再看看门前来客,他先是愣了愣、表情带些沉闷,什么都不说、打着背手向后屋走去,脚步不稳、显得仓促。
没人看到他转身后眼眶泛起的红润,这个不就是心里常盼望的儿子,陈老汉虽有挂念却从不向人诉说。
人一旦老了,情感的归宿更加强烈。他想起父子俩争吵的情景……只是放不下身段,而心中早无从计较,好久不抽烟的陈老汉,吸着闷烟想着什么。
毎个人都有过二十五岁,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青春时光。陈海山生长在农村,乡下人没有多余的复杂,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实在,媒婆给介绍了门亲事,女孩与他见过一次面,两天后就传来:只要陈海山同意婚事就算成了,双方父母当然高兴,都希望早点办喜酒呢。
其实女孩子也挺好,可总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这婚我不同意!陈海川找不到好说法,陈老汉听这话就急了,扯着嗓子大骂:不瞧瞧自己咋样,凭什么挑三拣四!
就想找个自己中意的,陈海平反驳,"什么喜欢不喜欢,在一起都是一样,这婚你非结不可。"陈老汉如下圣旨一般。
这次父子间的争论两天后,陈海山于天色未亮之前,背上简单行礼逃走了,离开生养他二十五年的村庄,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就连他也不知道,这一走会如此久。
走了就永远别回来……陈老汉先是咒骂一番,几天后见人还没回来,就到周围城镇寻找打听,可外面那么大,陈海山落入人群消失得没有影踪,后有人问起陈老汉便说:我没有这个儿子!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每当听人讲外面环境乱的很,打架杀人流血滋事常有发生,陈老汉就变得沉默,只有老伴偶尔关切地说:也不知那孩子咋样了?
不为人父母是不能体会父母的苦心,他们认为的事虽不全对,至少是出于真心的关爱。
晚饭的时话匣终于打开了,陈海山从离开家时讲起,还算比较幸运⋯⋯像一次冒险,我碰到了⋯⋯听得孩子们吃饭也不专心,嘉锋在旁边急切地问:大伯,那后来怎样了?后来就变老了,然后就回来了……陈海山故意说。
嘉锋连忙说:不是的、不是这样……饭桌上传出孩子们一阵哄笑。
陈海川给哥倒酒,两人脸色已喝的红润,借着酒劲陈海山继续讲:那时带身的钱不多,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心里可慌了!想找份事做,没想先遇到小偷,把钱丢了⋯⋯
吃晚饭时陈老汉没有出来,身体不舒服要休息,老伴盛好饭菜给送房里,他却没吃上几口,便继续沉默不语。
陈海山给孩子们带了礼物,还塞给他们二十元零花钱,孩子们当然高兴,周末嘉锋便跑到镇上,只到天黑才回来。
你花钱买了什么?林芳生气地问,嘉锋吱吱唔唔不说话,你到㡳买……陈海川又问,嘉锋才低声说:打游戏机去了…… 只听……啪……陈海川拍下桌子站起来:你这小兔崽子!随手将门后扫帚抽出来。